漂石 第一章 生如漂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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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一声，平静的江面冒出一朵小小的磨姑云，很快归于平静，只见白花花的雅鱼漂满了江，秋天的早晨有些阴冷，天空中又下着丝丝的细雨，张从军和他的父亲都是旱鸭子，他们只得将铁钩绑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顺着水势把飘浮在江面上的鱼捞到河边的乱石堆里，有的已经死亡，有的似乎震晕过去还在乱石上不停跳动。

“看来运气不错”，父亲边捞鱼边喃喃自语，张从军则神情专注地准备捞一条飘到江中心去的大花鱼，只是手中竹竿不够长，唯有静静等待，江水回旋的时候会自动把鱼送回江边就可以轻而易举把它捞上岸，面对自然的力量，人们虽不能改变，但是可以认识并利用它。

鱼捞得差不多的时候，时间已经整整过了两个小时，那么多鱼该怎么办呢？“除了家里饱餐一顿外送几条给隔壁张大爷，剩下的卖出去赚点钱补贴书学费”，父亲果断做出安排。

滴水的背兜在背上往下沉，人迹罕见的沙滩上留下四只深深的脚印，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平静的江面有一股让人敬畏的力量在日夜不停地奔腾，受了惊吓的鱼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在江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寻找可口的虫虾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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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季节的一个上午，张从军挎着猎枪，唤上猎狗，顺着山脊爬到层峦叠嶂的牦牛山深处打猎。

养狗千日，放狗一时，猎狗在他前后兴奋地蹿来蹿去，那股劲儿也带动了张从军的情绪，一定要打一张麂子、岩羊或是野猪回来，他暗暗下定决心。

只要狗儿有积极性便会嗅到猎物的气味甚至会看到猎物的足迹，可以顺藤摸瓜准确地找到猎物所在的位置，想起这些张从军就怀着狗一样兴奋的心情顺着山势费劲地往上爬。

爬上山顶用手拭着额上的汗珠极目远眺，对面高大的锦屏山直插云霄，光滑的悬崖峭壁犹如画家笔下的风景，弯弯曲曲的雅砻江仿佛一根毛线泾渭分明地将牦牛山与锦屏山分开，站在高处他有了点孔子般登东山小鲁登泰山小天下的感觉，几条猎狗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冲进层层密布的树林，不一会儿便听见急速而有节奏的“哽哽”叫声。

“有搞”，张从军慌忙背起猎枪兴奋地一高一低尾随猎狗的叫声追踪而去，凭他围猎多年的经验一旦猎狗发现猎物就会抱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追捕态度，一会儿从山顶追到山下，一会儿又从山下追到山顶，锲而不舍地奔波好几个来回，要么猎物被追赶得精疲力竭被狗撕咬或遭主人枪击，要么在狗眼皮底下成功逃脱，不论何种结局他都只能以逸待劳，顺着山梁从山的东面快速跑到山的东面，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隐藏在一棵高大的紫油树下屏住呼吸蹲守。

顽强的猎狗与一心想保命的猎物进行巅峰对决，山有多高水有多长，当猎物从山与山的夹缝里冲上山来，他清楚地看见那是一只黄色的麂子，他敏捷地端起猎枪，迅速扣动板机，准确无误地将子弹发射出去，只见麂子一个翻身就倒在地上，场面虽然血腥，但是狗和他都兴奋到了极点，狗迅速地猛扑过去，他则三步并作两步从山坡上直冲下来，那样子仿佛是老鹰捉小鸡，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贪婪地舔食麂子脖子中枪处汨汨流出的殷红鲜血，张从军严厉地吆开那怀着成功与喜悦心情的狗，迅速脱下猎袋费劲地将猎物装进口袋背着下山，身后留下一滴滴血迹，有的渗入地下，有的留在枯枝败叶上，狗疲倦地紧随他的身后，没有了上山前夸张的动作，从狗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失望与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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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黄胶鞋，一条天蓝色的确良裤子和一件草绿色军上衣，没有袜子和内衣内裤，一个斜挎的军用书包，包里放一本语文和数学书加两本作业本，这是小学生活的全部。

学校在三公里外的村小，校内几间瓦房座落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树根四五个大人合抱恐怕都难以合拢，树枝和叶子完全可以用“遮天蔽日”来形容，让人想起庄子笔下那棵无用的大树，大树因在木匠眼中毫无用处而得以存活几百年，而那材质有用的早成木匠的刀下鬼。

小朋友们在并不规则的球场上嬉戏打闹，有打蓝球的、有跳橡皮筋的还有老鹰捉小鸡的，学校西墙边挖了两口十来个平方的鱼塘，欢快的鱼儿在水中游来荡去自由自在好不快活，每天早上到学校的路上拨一些鲜活的嫩草带上到校喂鱼是每个学生的必修课。

上课需步行一个多小时，放学后得到距学校五百米外的地方放牛，那里关着三条水牛，夕阳西下他得独自一人骑在牛背上手拿语文课本背两首古诗，再拿数学课本背几则法则，任牛儿在脚下卟哧卟哧地大口吃草，牛是否吃饱要看牛肚凹起的地方是否趋平，若像一颗吸足血的虱子般坚挺饱满，他便心满意足地赶牛入圈，趁着暮色跑步回家。

有一回他在奔向回家的途中突然从路上方箭一样射下一个黑色的东西，让他哎呀地大叫一声后才看清那是一条可怕的乌桑蛇，从此蛇在他内心深处便觉得既丑恶可恨又可怕，与希腊神话中引诱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智慧之蛇相去甚远。

一个假期里他在村子背后的山坡上放羊，跟随的猎狗不断在树林里狂吠，原本以为找到了一只让人眼馋的猎物，跑近一看是一条蟒蛇盘在树下将扁平的头高高抬起吐信，见了令人毛骨悚然，他立马捡起脚下一块石头猛砸过去那蛇才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中学阶段，最让他感动的是两篇文章，至今他还记忆犹新。一篇是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那是德军入侵作者村庄后将禁止用母语授课而改用德语的背景下老师用母语哽咽着上的最后一课，爱国之情溢于言表；一篇是朱自清的《背影》，儿子与父亲在车站的牵挂与别离，特别父亲在车站给儿子买水果翻越栏杆时那笨拙的背影犹如历历在目，让他终身难忘，那是亲情，是父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读了让人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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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什么时候家中增添了一个新成员：一匹毛色呈综色的马。这马个头高大，双目清澈，耳朵垂直，口鼻轮廓分明，鬃毛修剪整齐划一。也不知张从军的父亲是怎么把它搞到手的，应该花了好几百元大钞吧，还有一辆马车，两个轮子宽阔，用木板简单地装订在一起，也没有盖子，可以同时坐下八个人。

那时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赶马车。每天早晨麻雀还在房背后的竹笼里呱噪，他就从土楼里抱出一抱谷草喂马，马吃起谷草的架势仿佛一个饥饿的人碰到了大酒大肉一样吃得多么有滋有味，等马吃饱他顺手到门前哗哗流过的水沟里舀几瓢水倒进马糟，马“凸凸”地喝起了水，看看马喝足了水有了旺盛的精力就将马车套在马背上专等山上走得皮踏嘴歪的客人上门，走了一二十公里山路的客人见了那简陋的马车会见到救星一样眼睛发亮，纵使付双倍价钱也乐意坐上他的马车。

每天等客人凑齐他便将马缰绳一拉，也不用像开车那样还要复杂地挂档，那马便乖乖地顺着他的意思摆正方向，他一边叮嘱客人坐稳，一边将手中早已备好的马鞭轻轻一扬，“驾”的一声，那马像射出去的箭一样“得得”地奋起了蹄，客人则像喝醉了酒的人偏偏倒倒地在车上摇来晃去。

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有客人忙着赶路，他就会将马车吆上公路。俗话说“猪长马短牛秤砣”，马的身子短，自然有力气，跑起路来不费时费力，大概像小车和大车上路是一个原理，大车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小车。当然那马也有使性子的时候，有一次他将满满一车客人送达终点后在返回的途中死活不肯前行，无论怎么恐吓威胁，那马就是不听使唤，气急败坏之中他恶狠狠的用鞭子猛抽马背，可那马像中了邪般固执。

“难道还真碰到鬼不成？”他只得下车警惕地四处张望，也不见有什么异样的情景。多半是病了吧？焦虑中他仔细查看马身上有无伤痕，可围着马转两圈也不见有明显的伤痕，看看马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痛苦，他只得掀开马辔一看，一条长长的伤口赫然可见，殷红的血从马皮下不断渗出，是刚才拉的人太多，负重太大的缘故，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后悔，同情与怜悯之心油然而生，“马啊，是我对不住你，由于想多挣一份工钱，居然忘了你力量的极限，还狠心地用鞭子抽你”，他心中一边忏悔一边牵着马走路回家。

长长的公路上，一个人，一匹马，后面跟着一架哐啷直响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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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个球同时砸向蓝板，大家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果断地跳起来从空中抓起一个蓝球向相反方向运球，突然一声断喝“给我拿回来”。一个系两个班二十几个男生都在逸夫体育馆练球，年近五旬的体育老师站在边线上观看球员们的表现，按照老师的安排每个人都发了一个蓝球随意训练，大家都将球投向球框后抓起往相反方向运球，凭什么断定这个球专属他一个人，他重新抓一个不就得了，想到这里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运球。

忽然他的腰被人从后面抱起甩向一边，体格健壮的他还算灵活，虽然身体失去了平衡但立即一个鲤鱼打挺跃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右拳一记直勾结结实实地打在对方鼻子上，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对方的鼻孔里渗了出来，见对方不顾一切地拉开了架势准备开打，他自然不甘示弱，准备用白鹤亮翅、黑虎掏心、海底捞月这些武侠小说里学到的招式应对，这时同班的男生一起围了上来，铁哥们儿整齐地站在他的一边，大家都准备只要对方稍有风吹草动便一起上阵，看到情势不妙的体育老师几个箭步从球场边飞奔过来摆好阵势，语气生硬而又不失威严地说：你们俩哪个有好厉害，来来来，有本事跟我对打”。

两个人同时愣在那里，这时边上观看的热心女生给对方送来了纸巾，受伤的同学用纸擦去唇边的血并裹了一个纸骨朵塞进扁平的鼻孔，虽然恨意未消但也迫于老师和同学的压力忍住火气，只是放下狠话约定中午找一个地方“单挑”。单挑就单挑，谁怕谁呀，当着众人的面他自然撑足面子熊起。

同学姓孟，来自广西，但不知来自哪个区县哪个村庄，国字脸，身材不高但长得虎背熊腰，属于典型的力气人，如果单打独斗张从军恐怕不是他的对手，那一天体育课结束后张从军感到莫名的担心，中午的约定若不赴约那不是明摆着示弱，从此得低头做人。

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听他那一声断喝过后把球乖乖地送给对方且不少了麻烦，但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能做那种低三下四的事情，想到这儿似乎又觉得理直气壮，认为当时的冲动完全正确，那是为了维护做人的尊严。

怎么办呢？在异地他乡求学，最好不要惹事，但惹了事又必须勇敢面对，否则会被老师和同学看不起，思来想去只得采取两个办法：一是找班上体格健壮的同学撑腰，同他们商量好若不得已单打独斗时见自己处于下风便及时出手帮忙，也不要参与群殴，以劝架的理由将二人及时拉开；二是主动找对方做劝说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什么咱们都是同一个系的同学啦，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啦，今后还要长期相处啦，至少一起学习生活四年啦，凡是有点说服力的理由全部搬出来。

那天中午，按照事先的约定和他提前做好的周密安排，两个牛高马大的同学陪他来到了对方的寝室，找其“和解”，大义凛然地做对方的思想工作，对方怒气消了大半，他诚心向对方道歉，一再说明当时由于冲动动了粗，真是过意不去，并分析了若出去单挑带来的一系列恶果，并按事前想好的话照本宣科地复述了一遍，对方怨愤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那就算了”，孟同学大度地表示了和解，他们想互握手致意，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了下来，同学们欢呼雀跃，剑拔弩张的情势算是彻底过去了。

真是不打不相识，从此他们成了朋友，大家相互交流思想、交流学习心得体会，交流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生活习性，交往中他得知北方人普遍鼻子高是因为寒冷的缘故，而南方人鼻子扁平则是气候炎热所致。在系里组织的论文比赛中他获得一等奖，与他发生过冲突的同学忠心向他表示祝贺，而在全校组织的武术比赛中孟同学获得了南拳比赛第一名，被称作学校的“南拳王”，张从军也主动向他道喜，并开玩笑说当初若不和解真的单打独斗他怎么会是你这个“南拳王”的对手？对方开心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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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湾是张从军祖辈生活的地方，那里虽然荒芜人烟但确是少年时代乐园，无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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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路走得多远，在人生的征程上遭受多大的挫折与失败，他只要想到白狐湾就会无所畏惧，那儿是精神的圣地，人生力量的源泉。

每当人生有了委屈与伤悲或者精神被外界迷惑而浑沌不清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白狐湾静静的呆上一两个小时，默默的反思，心绪很快就会平静下来，能够坦然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和起起落落，也许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一块精神领地，那里包谷和黄豆生长茂盛，红得发紫的地瓜脆甜，拳头般大的桃子可口，泡得用手指轻轻捏开的核桃香嫩，满山遍野都是金黄的南瓜，清泉在山涧潺潺鸣叫，飞鸟在麻叶树上高歌，成群结队的红嘴鹦在耳子林里欢歌笑语，大唤苗、长尾鸡、答答雀儿及许多叫不出名的鸟儿一年四季生活在那里，不管外面世界如何发生变化，鸟儿们无忧无虑的生活让人向往，有时也会跑来一群不速之客：野猪、花鼻猬、麂子、岩羊，它们大多为了喝山间清泉或觅食地里包谷、黄豆和南瓜，人与动物和谐相处，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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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从军觉得自己就像家乡那深沟里堆积的一颗颗小小的漂石，千百年来深埋大山深处，为树木花草积累养料，默默衬托它们的高大与美丽，为了他人生命的精彩不得不放弃个人享有的权利，每当看到野花的绽放与树干的挺拔，漂石们就会发自内心地为其生命的盎然呵彩。

电闪雷鸣的雨夜那些漂石被一股股强大的山洪席卷，不得不离开蛰居千年的深山，来到曲径幽深的沟河，静静地躺在河床上，让清澈的河水日复一日洗刷包裹身上的污泥，露出漂石的本色，就这样呆在深山的河床上看湛蓝的天空飘过洁白的云朵，太阳与月亮交替着从东方升起又到西方落下，数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有几颗，听习习的山风吹过头顶，热闹的鸟儿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欢快地在灌木树枝上飞起又落下，唱着一曲曲动听的歌谣。

忽然有一天来了一群开挖机和双桥车的人，将漂石平平地铲起放进搅拌机里搅拌，那光景让人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与漂石为伴的还有一些水泥和清水，从此漂石成了一颗颗让人随意践踏的铺路石，这是无可奈何的归宿，也许漂石又得在此呆上千年，无论走到哪里，它就是一颗小小的漂石，除了面对大自然风暴的席卷还得面对人类不容逆转的意志，漂石所能做的唯有顺从与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