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旦之鸿蒙归一 天机心

气派的大墙，成了人们避难的口子。高围十丈五万年来屹立不倒的老古董成了这座不夜城居民的唯一依靠，在援军到来之前。

三五天前开始，日头偏西的时候都有衣锦刺绣的斗廷败退下来的人马，三三两两依着靠着往里直攒。除了满脸的泥尘，还有吓坏的心胆。现在，哪怕玉京外围聚拢了十几万军人，也不能给这繁华的大城里的人们带来一点点宽慰。

没有扶老携幼地去盼望回来的自家亲人的家属，玉京的驻军都是外地精拣的人选，主伐逆乱的玄冥被打发到空架子般的刑部，这往常的操练就落到洞明和隐元二星官身上，斗廷中央剖开，分列两部，两人平常各掌握二万五千人及杂役等，可在战时，却没有领兵的权利。

刑部职责基本掌握在白虎厅，兵部下令要星官一同署名批准，可在中央九层的方形高塔顶上，眼下只有真人星一人伶仃在乱杂的书卷之间。

门无声自开，天机星官缓慢而小心地迈步入内，轻轻回身阖上门扉，两眼只在被翻乱的档案卷宗上头一扫，便站到一边，默不作声。

“玉景，我要是不开口，你是否打算陪我站一天？”在办公的前方，有一处敞开的阳台，石板铺地，伸出丈远，涂成四色的围栏和通漆的圆柱巧妙地卡住了冬青对高塔顶部的入侵，在沐浴过龙血的嶙峋枝叶间，将坠的红日留下了最后的斑驳光影，而一项温润如玉的真人星就立在那儿的中心，直接叫着副手的名字。

“你我同属朱雀，虽说隐居在南凕岛上的那位让人伤透了心，可同在这里，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

“龟策应文，薅筮问卜，并无不灵，…”天机还是站在原地，吐出几字，又放下不说。

“结果怎样？”

“真官，败兵不能再收了，这其中的利害，你我都清楚。”平视的目光犹疑一瞬，还是说了出来。

“我当然明白。”真人星看着落日，一动不动，“我敢说这几天回来的三两千人里，魔徒占了一小半，可我也不能拒绝..”俊美的男子一抖笔锋，卷过一道气流，整理卷宗的同时把天机吐露的一口气憋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提醒我什么，我一个人，很多事，不是下了令就能行之有效的，你去转告洞明隐元二位，外面的事，他们想做，就自己去吧。”

他半转身，收起了毛笔，自然地笑着，“五六年了，每天没什么实际职务却忙的很，总算有了个机会回去一趟，大罗天城..”

“现在？”天机星吃了一惊。

“我去坐镇！”真人星懒洋洋地踱回屋里，“打仗的事情我不精通，南方也该去一个人看住，哪怕是那一头也挑不出什么！”

天机随机敛眉阖目，不再多言。

“明天就走，玉景，做个不说话的聪明人，也不见得就能挺过惊涛骇浪啊！”外头传来洪亮的声音，聪明人却无心去听。

正反相对的金字尖塔不再完整，上次玉京震荡，这儿的边角出现了一道墙缝，虽说老板出工补上，可是极乐塔的一角，却被人见人厌的猫鬼撬开了——它们高价买了那块地，四米见方的一角开了家杂物铺，里面什么都卖，打工的都是道者，数钱的确是半尺的老猫，电口标明了只收八非学宫三年应届生，不少家贫的毕业圣道者就此许了个第一桶金的愿，用金粉扑盖的金字招牌悄悄地挖掘着极乐塔的地基。

闻子路今天当班，小小庙宇按着三个柜台，三尊大神，贫困的玄武人刚从搬运工厂出来，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当着售卖员，战时玉京商业雇员全无工资，每一个顾客都是他们的金主，在满目琳琅的柜台前，每一日都眼巴巴望着晒着金子般的外面行人的步子。

“嚯，这儿好挤！”店口是不反光的曜金砖锲经抟炼而成，店的主人是猫鬼，门口的屋檐低到成人弯腰才挤得进来，来人身长八尺（汉尺），耸脊埋头才堪堪凑了进来。

“就一位？”来人不修边幅，下巴胡茬半边未剃，发丝上撵着枯叶，头带跟蹲过大狱似的杂色编织，配上天生吊儿郎当的相，倒也浑然天成。

“一，一位？”闻子路下意识看看时常包揽生意的两个冤家同行，那两个滑稽小生还就真的立着领子，身材笔杆一样挺直，等待来客检阅。

“不识数？”来客斜眼看了看他，“我是客人，屋主不就一位。”

我不是店主。闻子路刚要一说，却见客人几个曲步，翻过琉璃台柜，走到顶后头，拍打木沉沉的墙心。

“你..”闻子路吃了一惊，刚要去摸笔，想想又放下，晃悠悠走了两步，右脚撇了一撇，踩着同事脚背，整个人乍失重心，向后虚按上桌面。

“这儿有后门么？”客人东敲西打，面对刷灰的墙面，好似在鉴宝。

“啊？！”

“啊什么啊？桌上那报警讯来时我就掐了，要不是看在玄武大神的份上，你就和那辆呆瓜一样！”

“定身，不对，是定神..还是惑心术？”闻子路站稳了说道。

“你家店是猫鬼大爷们开的，那帮老猫不可能不留个后门，好撬了极乐塔的后锁，”客人突然一回头，“你不知道？”

闻子路默然摇头。

“也对，老板们的事何必告诉打工仔。”客人一个后跃转身跳到他身边，“玄武简怀鲁，看你面善得很，兴许见过。”

“啊！啊，你是简..那简真是..”

“我儿子！”邋遢男人一扬额头，“想起来了，小真通灵的时候，在旁边见过你。”说着两眼一扫，“在这里当家？”

“呃.”闻子路不知怎么回答。

“没多大事，”简怀鲁往他肩膀一拍，“事后尽可往巡城司打个警讯，现在么，”他转过身，面对蛀空了的墙壁，“容我快意一回！”

洞口在哗啦声中出现，伴随着某人的叹息声，简怀鲁吐出一口烟气，而后，整个人钻了过去。

白日的极乐塔，地上是扫不清的尘屑，外边隐身在炫目的日光下，内里萧索一片。日过正午，连负责清洁的人员也都收了笔找个荫蔽处歇息，在暮春忽冷忽热的时候，只有天顶的巨大吊灯还隐约亮着。

只可惜灯是虚的，那据说是某个厉害的符法，某个刻意遗忘自己的人留着的，在热闹的时候会点燃它，然后支着呕哑的嗓子俚俗地卖弄着现编的俚曲。因为也许赚的盆玉钵满才是完整的人生所需的，而不是在荒废的事业上停滞不前，在越来越糟的现状背后会议上被下属们一致质疑着。

那个男人忘记了时间，而大家也忘记了他，无论活着的和死去的。

简怀鲁四下看看，提着摸来的烟斗吸了一口，被茯苓的新鲜味道憋住了嗓子。拾阶而上，手掌慢慢滑过半新半旧的黄梨木扶手，视线在螺旋的梯阶上围着吊灯转着圈，一动不动。

一往无前的设计，台阶虽高，却有尽头，而天顶看似不远，却飞不到头。

站在台阶下的人，鲜少能看得出。而那站在吊灯周围监控一切的店主，是否和底部的视野相当？简怀鲁默默想着，慢慢走着，半茬阶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