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旦之鸿蒙归一 非道

狭长的山岭间，褐色的流水带着亘古不化的血块流淌在蛇蝎沙漠里，在这生命绝迹的不毛之地里，阴森乌墨的河水终于在颓败与死亡面前败下阵来，道道支流在这儿断了根，只有一滩死水化成的海洋在阴冷的北岸徘徊不去，与散碎的干沙彼此缠绵。

一片颓垣断坯，经历了时间的风沙，再也望不见昔日的荣光，只有半块镶嵌着巨大陨石的祭台，诉说着今日的荒凉。

在清冷无风的黎明，一片沙浪忽然掀起了巨墙，而后又如潮水般消退，它们忽而离散、忽而聚拢，化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沙流弥散，像是起床的人在轻轻呼吸吐气，迎接即将到来的日头，又像是心思沉沉的人慢慢轻轻地一声叹息。

“大魔师，今天的早餐！”一个艳丽的女子，露着肩膀，娇弱的身子背着个沉重的口袋，里头鼓鼓囊囊，似有活物。

模糊的沙脸却没有露出面容，“艳鬼，把他们几个都叫来！”

“今天开会？”艳鬼把口袋一抛，试探着问道。

“我做了个梦！却看不清对面是谁，这不是个好兆头！”沙脸沉默一下，“算了，那两个家伙跑得太远，赶过去是白白耽误功夫…艳鬼！你想办法告知他们，让鬼八方去请沥骨魔，那只大骨头爬虫没有死！让鬼八方去南边找！让影魔带着我的寂灭锋去找魇妖，南行阴魔沼泽，它就在那儿！”

“是，大魔师。”艳鬼压下心中的疑惑，躬身说道。

“另外，尽快确定新的无相魔和诛心魔的人选，这件事不仅交给你们，还有你们的部下，叫他们都留意一点，千百的人当中，一定有上好的苗子。”

“大魔师，诛心魔才出去一个月，还有无相魔，他们都…”艳鬼面纱下的面容也不禁变了一变。

“是的，他们都寂灭了，魔坛所在的魂魄也已经溃散，动用斗廷的棋子，我要知道是谁不声不响做下的！连我都感应不到！”

“是。”艳鬼答应了一句，匆匆告别。两个魔星的寂灭，不啻于一场道魔战争失败的损失，最起码，情报系统就需要重建，大魔师要求的隐书还没有着落。趁着道族的注意力都在东方，这场动员还有的忙。

八非学宫内，一群道族添舐着地脉的伤口，对着山体的裂缝修修补补。呆在栖凤楼顶层的青衫人等到天明时分才‘呀’地一声站起来，满脸冷汗。

睡梦里，那双眼睛一直凝视着他，连前方的空气都因此扭曲，不论他如何靠近，二者之间的距离似乎总在拉远，正当这难解难分之际，七团云雾一样的东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快到来不及反应自身就被‘棉絮’包裹起来，就像是沸水跃入了鼻腔，慕思平憋得极为难受，元气灵气纷纷不听使唤，直到最后紫光一闪，魂魄剧烈地跳动，他才从那个挣扎的梦里醒来，已是辰时一刻。夔龙的鼓点从早晨起就铛铛响个不停。

好可怕的梦，慕思平从楼顶被照亮的琉璃瓦片中起身，背对着日光，映照出长长的影子。

出了天大的事情，哪怕道师们极力善后，家长们也对这里的安全提出质疑，从早晨起，陆陆续续有马车直接攀山越岭开到了门口，直到自家孩子出现在视野内，方才放心。慕思平这一届挺惨，好好的天罡地煞数，去年年考折了七个，诛心魔送走三个，几个组人数不全，道师们考虑到特殊情况，也未予处置。

就是新学年这么一闹，不知道课上九十八人还能满座几桌。

慕思平蒸干汗水，空气中蹦出个大火球。

“小子！你怎么在女生寝室？！害得我好找！”老帝江迎面大叫，可惜在这个寂寥的大院子里，怎么吵闹也不会显得有多热闹。

“帝江道师，我不在女寝，而在它上头，这点请务必分清。”

“不管你怎么说，都违背了校规！小子..”

”帝江道师真的喜欢空无一人的校园么？没了巡视的得意，没了地方展现道师的派头，没了每天早晨看到少年人欢声笑语蓬勃朝气的机会，没了躲避同类…”慕思平打断了老帝江的粗吼，语速极快地述说着，却字字清晰，魔音贯脑。

“够了！！小子…”老帝江好似被戳到痛处，刚要大发雷霆，却突然呆住，四扇翅膀都停下了扑腾，浑身战栗。

在老妖怪的眼中，对面有着小山般的大小，把栖凤居望月楼踏在脚底，几百个脑袋左右摇荡，奸猾的眼里满是算计，蝮蛇一样的口中发出无声的阴笑，这竟是一头刚刚成年的百头妖王！它燃起了心中的恐惧，触须翻卷，只待对方一动，就立即要逃之夭夭。

好在这恐惧与幻象都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空气里头，还是那个小子的声音，“帝江道师，现学现卖而已。你来是通知我这次善后的事情么？打坏学宫地基，是诛心魔混淆视听的原因，责任可不在我。”

老帝江扑扇着翅膀，也不说话。半晌，‘嘣’地一声消失，留下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子，别让我在课上看到你！”

慕思平摇摇头，却见一支飞剑，施施然爬上楼尖，停在面前。慕思平瞥了一眼书信留存的元气，看也不看，随手燃成灰烬。

夔龙鼓声骤停，而后天阶摇动的颤声被所有人听在耳里。慕思平眸光大盛，身上元气不受控制地被牵动，慕思平取出霜兔，一道符光凝成匹练，遥遥打中山巅，那股震颤才将将停下。

原本校门口的车水马龙停了一下，原本要接走孩子的家长也慢慢选择留下，人群从门首的奔流不息到鱼贯入内，就算不是开饭的时候，如意馆还是三三两两的落座，成了人群窃窃私语的地头。

慕思平弹弹霜兔蓝中透白的笔锋，“天道师，这可不叫考验，这是明摆地出难题。”他一跃而下，回到屋内。

“外面登天阶敲地震天响，里里外外都给人听见了，你不考虑一下么？道祖支离邪在你这个年纪，才懵懂着刚刚开启灵智呢！”少女沏了一杯水，神色揶揄。

“最近的‘天龙’伏太因和魔师天宗我不是十几岁就得到天道提名了么？我又不是最特殊的那个。”慕思平反倒面无喜容，神色稍显忧虑。

“你啊…”少女摇摇头，”从没有人在第二年伊始就得到这样的招唤，别人羡慕不来的好事，你却在这儿瞻前顾后的..”

“说实话，我不想去。”慕思平在房内转了一圈，“还有..这好像和你当初说的..不一样。”

“哪不一样？”贝清莪笑着问他，“我不干涉你的选择，我早说过了，可眼下这个登顶的机会，我劝你，千万不要错过。”她推开窗户，望着升起太阳，“那边在催了，道师们一致投票，还差个祖师葫芦和雕像显灵，剩下的走流程就好了。”她回过头，脸上是灿然的笑意，“别像个没上过大场面的乡下人似的..不对，你还真是，”她捂嘴轻笑着，打开了一个五颜六色的箱子，里头是上好的衣料。

她拿起三尺不知道名字的布匹，按在慕思平身上，仔细比划着，思考着怎么剪裁合身，一边说着，“等一会就给你做好，你躲什么？…嗯？”

慕思平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把长布抽离，慢慢地和她对视着，又黯然地转过身。

“三尺白绫，你想送我上路么？”他没过脑子说了一句，双手垂下，不再动弹。

身后人‘哎‘了声，“拿错了颜色，小小大人，哪那么多心思。”

她重又回到箱子旁，翻翻捡捡。

慕思平终于无奈叹气，“为什么每次你都一边笑着，一边偷偷哭呢？”他手指向后一指，藏着布料的箱子变成了被拆下来的一截衣柜。

贝清莪终于站起来，辩驳道，“那次在灵河，我可是真的哭了，当着你的面。”

“哪怕没那个程序，我也是什么天道者…最起码，在旁人眼里，大约是这样的吧，可是…你心里不想让我去，又为何不明说？”

少女就站在身后，闷闷地不说话。慕思平却无法体会对方的心思，只能察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少女不想他去，可又不开口阻止。

他不敢去看此刻她的表情，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用单薄的理解回答，“是我多问了，你想告诉我的话，我会仔细倾听，你不想说，我不该问的。”

“是我不该这样的..”身后，是细若蚊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而后是慢慢抬高的正常声音，“慕思平，去与不去在你，我不想你去，可找不到理由阻止，毕竟，天道提名，比之天道候选更甚，是多少人一辈子等不来的机会..”这声音好似漏气，说了半苲，后面渐渐低下去。

“理由现在可有很多，”慕思平缓了口气，慢慢转身，“包括我不是道族。”

两人间一步距离慕思平迈步而过，贝清莪也好似什么没发生似的平视着他，只是犀利的目光划过面庞，能轻易发现湿润的眼角和留意擦过却一时难以干涸的泪痕。

他抓起贝清莪的右手，引得对方一愣，却见慕思平将她缓缓放置于原本应该是心脏的位置，自嘲道，“原本这里不跳的时候，我可吓了一跳，后来学习匆忙，也就渐渐淡忘了，遇到诛心魔之后，我称它为形体破散的魔怪，可我自己呢？和传说中的仙人一样，不食五谷，饮风吸露，可那只是传说，真要被震旦里的人知道，可要被当成怪物。”

他慢慢移开手，正反向活动着手脚，“而我，就是那个怪物。”

少女视线随着他的手的动作下沉，脸上好似在笑，“怎么算是怪物呢？这是道体，人家可是和你一样，点化人和度者一样..”

“没了五脏六腑，没了生肌骨骼，回到红尘，我也不算人了吧。”慕思平神色平淡，缓缓望着窗外的晴空，“其实，十二岁下山以后，我就被人类协会开除了，而我自己还不知道..”他摇摇头，脸上竟有稀薄寒冷的笑容，像是天际的雪花，落地无声，一闪即逝。

“和方非不一样，…清莪，其实，我没有目标。”他想皱眉，却皱不出来。

“而一旦成为天道者，你就是道族了…“贝清莪的声音略微黯淡，在她说话间，藤蔓攀岩上来，抓牢了整个房子，窗子上面虽然通着，可从外头，这就是一个古蔓蜿蜒的城堡。

少女驻足在原处，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竭力地控制着音色的哽咽，“你其实比任何人都痛苦，别人的伤痛起码是外界强行施加，而在你身上，孤独和失落、锥心和吞咽已经成了本能。”

慕思平没有接话，只觉心底微微一酸，又被幽深的潭水彻底荡沏。说不上是宽怀或者通透，更类似于天然的麻木。

“别人委屈时起码可以在无人处放声哭泣，而你，连痛苦的感应，都如此迟钝了，难怪…”她没有继续说话，在慕思平凝望天际间环住了他的肩膀。

“我没有事，你别哭。”话说得像是快办丧事，慕思平微微摇着肩膀，绞尽脑汁尝试着开口，“相信你不会害我，其实我本来就不太想去…这本来就是一个噱头…你别哭了。”

少女从埋首中站直，走到他身侧，认真说道，“你身上好重的味道，孤独的味道，这样可是会被脏东西盯上。”她沉默一下，拉住孤独男孩的手，两人一跃登上楼顶，藤蔓飞速散去。

“现在我可不怕妖物。等等，你..”慕思平刚要问，就见少女牵着他，直投登天阶前头来，绿色的长发随风拂过脸颊，少女转头望着他，眼里有些微的挣扎和不舍。蓝底金眸的瞳孔像是在黑暗的宇宙里亘古明亮的恒星。

“去吧，无论是什么决定，都要来这一遭，给这些人一个答复。”少女在高空中松手，慢慢向下坠去。她飞的高度有些高了，大约要落到百米左右。

慕思平一把攥住即将下落的彼此，回到道师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今天的决定，就是回答了，底下可是聚了不少人，我有点怕生。”他轻轻望了一眼身边被风吹散的乱发，“决定了，今天不当天道者，大概，以后也不会后悔，机会，还有很多。”

慕思平一拉还在愣神的贝清莪，“高空流泪容易眼干，….”

“嗯，以后少哭。”这次她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然后一把抓过他的双肩，挡在前面，“差点养大的孩子就被拐走了，”她似哭似笑地低声说了句，而后猛然大声凑到耳边，“这回是补上的母爱，以后有我，别在心里像个孩子似的要人抱！”

“啊？”慕思平不明所以，刚要问问，下意识地转身又被扳正，“别回头！”

意识迟钝了一下，“你….去哪？”不用再问，慕思平也知道她回去了。

登天长阶前，光头的聂昂绑成了木乃伊，露出的一直眼睛仔细地盯着一个木箱子。除了天皓白以外，道师们人人打着绷带，连狐青衣都像模像样地蒙着面，不时地咳嗽一声，也不知是为了不显得出众还是嗓子没好。

诛心魔之难里，只有离得近的曲傲风未能幸免，连周观霓都保住一命，变成个植物人享受着悉心照料。勤务们百不存一，除了部分三年生，学生们集体住院，顶尖的道师都无法保全学生，学宫的声誉受到极大的挑战，以语种谋生的聂昂此刻哆哆嗦嗦地捧着个箱子，生怕丢了饭碗。

道师们集体缄口，只说有了天道赀选，听到消息的皇秦千方打探，可偌大学校内凋零的人手让太子爷在医院外找个能说话的都难，掰动两块夹着双肩的木板，皇秦还是溜出了医院，远远躲在山腰后头，隔着一个峰顶，遥望着排排坐在长阶前的道师组。

“几位道师，我们提名的学生，到底是谁啊？”因为在巫史面前丢了大分，又是这儿到场的唯一白虎人，聂昂有些底气不足，可又不能不问。

“老小子！我都没有投票权，何况是你！”帝江触手一拽，聂昂跌跌撞撞险些摔倒，又忙不迭抱稳箱子，“帝江道师！别乱动！箱子！箱子~”

帝江直接将他按在座位上，触须卷起光头男包在一起的四指，“你这个样子，还能签名吗？我帝江无手无脚，说不了人话，写不了人字，我俩都弃权！“

“帝江道师，你怎能代替别人弃权？”聂昂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天道赀选要求每个道师投出神圣一票，若是票数未能过半，还要当事人自己再争取一次，我们每个人…每个人…”他左右望望，除他和帝江外，人人头上扎着把纸剑，那跃跃欲试的纸剑似乎只待他放下箱子，就要一头钻进封口。

“你们…”他环视一周，道师们或多或少身上有伤，都在闭目养神，不愿搭理。他只得退而求其次，“你们总得让人知道，提名人是谁吧？”

“我们走吧，”坐在左首的天皓白突然起身搬起了椅子，“老在杵着也不是事，那人大概不回来了。”

“不来了？”山烂石一把掀翻了座椅，“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不来？！”

“人各有志吧，”老道师胡子一耸，转手望向狐青衣，“什么时辰了？”

狐青衣摘下面罩，摇头笑笑，“快午时了。”

“老人家身体不好，回去吃饭咯！”天皓白一舒腰背，叫碧无心提着椅子，迈开大步，当先走了，看得众人面面相觑。

“我会和他谈谈。”远远传来一句，才叫几人安下心。

五个还能动的道师也卷铺盖走人，天道赀选环节被晾着，还是八非学宫成立以来头一遭，只是候选人被几个老的保密，外人不知道罢了，自然没有登上节目的机会。只是山腰上围观大戏的学生家长们，注定要白白等上一个日头，而这么一耽搁，加上有人疏通，这及时休学、控告学宫安全问题的心思，也就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