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天之罚 第一章 先生、少爷、店小二

“久雨重阳後，清寒小雪前。拾薪椎髻仆，卖菜掘头船。薄米全家粥，空床故物毡。身犹付一歃，名字更须传？”

陆游此诗《初寒》，叙其晚年生活之艰难：小雪时节，举家吃稀薄如水的米粥，卧室毡垫仍然是祖上遗留的旧物，可谓饥寒交迫。尾联文意一转：老夫只求小醉，谁在乎浮名流传？可见其人之飘逸豁达、傲骨铮铮。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有傲骨而无傲气，本是历代文人最值得称道之处。

大明嘉靖三十九年亥月，小雪节气才过，京师中寒风阵阵，已降过两场雪。

鸣玉坊泰宁侯胡同位于紫禁城西侧，居者多为朝廷要员，当然无法体会到京城南北所住贫苦百姓“薄米全家粥，空床故物毡”的窘况。这晚更夫敲过戌时三刻的梆子，时辰尚早，胡同中却一片宁静，想是天冷，这里住的一干王侯将相多已入睡。

更夫前脚尚未出胡同西侧，东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惊动了胡同中若干守门犬，霎时狗叫声连成一片。更夫见惯了世面，听得夜晚马蹄声如此紧密，知道肯定又有麻烦事，连忙停步，站得远远的等着看热闹。

马蹄声在胡同居中一朱漆大门宅邸门口陆续停下，只见那大门上方高高悬挂两盏红色高丽纸伞灯，外书“陆府”二字。来人约有十个，多着官服，大部分人已下马，唯两人仍骑在马上，一着灰色鼠皮裘，一着官服。下马领头之人用门上铜环死命紧扣大门，声音在静夜中显得甚是粗鲁无礼。

更夫在这条胡同附近一带打更近十载，知道那是当朝锦衣卫掌事都督同知兼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少师、少傅、少保）陆炳的府第，心下大惊：这京城里有谁敢招惹陆都督来着？

那更夫正自惊疑不定，胡同西侧又来了一人，身形略高而壮实，一身蓝衫，平民打扮，脸上却毫无表情，便与僵尸无异，站在更夫身侧，似也为看热闹而来。更夫见此人一张脸形如鬼魅，吓了一跳，心想还是小命要紧，莫要一不小心掉了脑袋，连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吱呀”一声，陆府大门打开了半边，一个年老的门公提一盏灯笼，要死不活的问：“什么人打门打得这般紧，不看这是谁家府第么？”

那马上官员陪笑道：“老魏头，本官刑部侍郎吕达显，奉刑部之命，搜寻两个犯人，还请老魏头大开吉门，方便则个。”

那门公嘴里咕噜了两句，却将门虚掩，或是起床时临时套了双硬底布鞋，只听得他脚步声在门里呱嗒呱嗒渐渐消失。

适才打门那人道：“吕大人，何不干脆破门而入？”吕达显脸色一沉：“住口！陆都督府第岂是可以随便进得去的？你不怕掉脑袋么？”

马上那身着灰色鼠皮裘的男子道：“陆大人宅邸，当然不可造次。倘若访得姓杨的两个小子确实逃入了这里，到时我等先礼后兵不迟。”

吕达显道：“五先生所言极是。”语气甚是谄媚。

胡同西侧口上站立的那人心里很是奇怪，不知这身着鼠皮裘的“五先生”是何等身份，刑部侍郎竟然对他这等巴结。

两盏茶时分过去，陆府里仍然悄无人声，门口一干人耐不住寒意，跺脚取暖。那身着鼠皮裘的男子亦已不耐烦，道：“吕大人，抓人要紧，这便下令冲进去罢。”吕达显道：“是！”正欲下令，只见门缝里已透出灯光，一句“来人”又吞回了肚里。

大门终于开了半片，先前那老魏头仍是打着灯笼，陪着一年轻人出来，那年轻人面如傅粉，环视来人，笑道：“吕大人，夤夜到此，有何贵干？”

吕达显认得来人是陆炳的长子、锦衣卫百户陆绎，不敢失礼，连忙下马，也笑道：“大少爷，本官奉刑部尚书何鳌何大人之命，抓捕杨应尾、杨应箕两兄弟归案，请大少爷给个方便。”

陆绎诧道：“杨应尾、杨应箕是谁，怎的本少爷没有听说过？刑部抓人又怎的抓到陆府来了？”

吕达显心知眼前此人装糊涂，脸上兀自堆满笑容，道：“杨应尾、杨应箕系乱臣贼子、原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杨继盛之子，因对皇上处死其父心怀怨恨，勾结大盗，阴养剑客，企图刺杀皇上。刑部已查得其罪实，令我等抓捕归案，不料两人沿路逃窜，我等一路追来，适才亲眼见到两人逃匿进了贵府。我等未得主人家许可，不敢擅闯，是以深夜打扰，望大少爷勿责。”

陆绎见吕达显说得客气，也道：“本少爷整晚都在敝府，并未曾见得什么私自闯入，大人这次只怕看花了眼。”

吕达显道：“有或没有，容本官进府看看便知。”

陆绎脸色微沉，道：“此刻夜深，敝府上下老幼都已歇下，诸位大人硬要搜查，只怕不便。”

吕达显道：“这……”他对陆炳结交尚且不及，还真不想为此事得罪了陆家，一时迟疑不决。

那身着鼠皮裘的男子在马上忽道：“此事事体兹大，还烦陆少向尊父禀报一声。”

陆绎早瞧见此人大喇喇的坐在马上，心里甚是厌恶：“敢问这位爷台什么来路？”

吕达显忙抢先道：“这是严老夫子府上严忠严五先生，大少爷不曾晤面么？”

胡同西侧口上那人心里一惊：原来是严嵩人马与刑部勾结，追杀杨继盛之子。

整个京师，只有一人敢担此“严老夫子”的称谓，那便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严嵩。

严嵩于大明弘治年间举进士，由南京吏部尚书迁京师礼部尚书，时武英殿大学士夏言、文渊阁大学士顾鼎臣两人最得帝宠，所有建醮时的荐告文均由两人主笔，创用青藤纸书朱字，称为青词。严嵩以所作青词文字华美，后来居上，排挤掉将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夏言，任武英殿大学士，极得明世宗宠幸。

嘉靖二十六年，明世宗将所有国家政事，概令大学士严嵩主裁，择要上闻，自己则潜心修道，不问国事。自此，内外百司，有所建白，必先向严嵩禀报，然后上奏。

严嵩独揽朝中大权，贪婪无忌，恃势横行，在朝廷中排除异己。山东巡按御史叶经，试官周鑛，提调布政使陈儒，御史谢瑜、喻时、陈绍，给事中王勰、沈良材、陈垲、沈束，山西巡抚童汉臣，福建巡按何维柏，国子司业赵贞吉，锦衣卫经历沈炼，刑部郎中徐学诗、史朝宾，南京御史王宗茂，兵部武选司郎中周冕等，先后向明世宗弹劾其罪，结果或谪官、或入狱、或斩首。其亲属遭牵连者，不计其数。在位二十余载，严嵩制造了无数血案，双手沾满看不见的鲜血。

杨继盛为嘉靖年间著名谏臣，号椒山，二十九年任兵部车驾司员外郎时，蒙古首领俺答汗数次带兵入侵北境，大将军仇鸾请开马市以和之，杨继盛上书《请罢马市疏》，力言仇鸾之举有“十不可五谬”。疏章呈入，被仇鸾密疏所废，世宗将杨继盛下诏狱，在陆炳、徐阶等官员的周旋下，免去死罪，贬为狄道典史。一年后，俺答依然扰边，马市全遭破坏。世宗方知继盛有先见之明，再度起用其为山东诸城县令，改任南京户部主事、刑部员外郎。严嵩与仇鸾有隙，欲重用杨继盛，又将杨继盛改为兵部武选司员外郎。

唯杨继盛憎恶严嵩胜于仇鸾，上任才一个月，便于三十二年草拟奏章弹劾严嵩。严嵩假传圣旨，将杨继盛廷杖一百，致其骨肉糜烂，投入死牢。杨继盛在牢中自行割下腐肉三斤、断筋二条以疗伤，断筋之声嘣然可闻，令牢子、狱友咋舌不下。三十四年，严嵩在同党赵文华一份对闽浙总督张经等人的论罪奏疏尾部加上杨继盛的名字，嘉靖阅奏时并未注意，草草同意处刑。十月，严嵩授意刑部尚书何鳌，将杨继盛与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苏松副总兵汤克宽等九人处决，弃尸于市。杨继盛自挽绝笔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其妻张氏不久便殉夫自缢。杨继盛蒙冤屈死，天下人皆知，其死后多年至今仍令黎民百姓唏嘘不已。

严嵩、严世蕃父子向喜斩草除根，唯恐杨继盛之子报仇，是以授意刑部捏造罪状，继续抓捕其子杨应尾、杨应箕。两人今晚遭刑部和严府人马连夜追捕，无路可逃，当真藏匿于陆炳府中。

陆炳为世宗儿时玩伴，有救世宗于火海之功，甚得世宗恩宠，是以掌锦衣卫事务同时兼三公三孤，势倾天下，如此待遇，实为明朝唯一一人。但陆炳为人圆滑中不失耿直，与严嵩等奸臣表面极是友善，对被嘉靖、严嵩等人打击陷害的忠臣良将及其后人也折节对待，生平不但不曾陷害一人，反而对弱者呵护有加，在朝廷中人缘极好，大小官员多奔走其门，以至于吕达显连陆府门公也颇为熟稔。杨继盛入锦衣卫诏狱三年不死，便是托陆炳的荫蔽。

陆绎笑道：“哦，原来是严阁老的五管家，本少爷闻名已久，却是无缘识荆。”

那严五听得陆绎话说得客气，语气却带讥讽，心头火起，道：“陆少乃名门之后，当然不识得在下这等奴才。但此次抓捕椒山余孽，亦为家老爷之意，难道陆少连家老爷面子也不给么？”

其时严嵩势大，朝廷上下多阿谀奉承，即使其府上一个普通管家，寻常官员与之碰面也要恭敬的呼之为“某先生”。严五被这干溜须拍马之徒宠惯已久，见陆绎口气不甚友善，当场便欲发作，考虑到陆绎身份特殊，这才强行按捺怒气，将这次抓捕两杨的背后实情吐露，意图迫使陆绎就范。

唯陆炳同样是嘉靖极为宠幸的大臣，陆绎作为陆炳之子，兼之年轻气盛，自然不欲对严府一个小小的管家客气，道：“严阁老与家严一向交情匪浅，对家严亦礼数周到。今日即令阁老亲至，想必也不至于如此咄咄逼人。怕只怕有人假阁老之名，行害人之实。如此，则本少爷亦不敢擅专。吕大人，你说呢？”

吕达显这下左右为难，口中只道：“这……那……”

严五怒喝道：“冲进陆府，给我上下搜个遍，万事由我担当！”

陆绎大声道：“谁敢进来？”手一挥，身后早已出现二十余名家丁，手执各色兵刃，当真是“刀出鞘，箭上弦”。

两边僵持不下，眼见得就要动手，胡同口上一人道：“搜不得！”

严五回头，见一人缓缓走来，一张脸木然无表情，恰如僵尸，心道：“此人易容！”

那人正是适才站在胡同西侧口上的看客。

严五叱道：“阁下何人？鬼鬼祟祟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敢阻碍刑部办案？”

那人道：“‘先生’之意，本指学识渊博之读书人，你一个奴才，却不知凭什么妄称‘先生’？刑部抓人，又关严府什么事，要你这不三不四的奴才夹在其中？所谓刑部办案，不过是严府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罢了！”

严五突然一笑。

他出身本低微，只因主子势大，自己给他人巴结已久，早已养成狂妄自大的性子，忘记了自身终究不过是个管家，是以生平最恨别人称之为奴才，至于他自己谦称自己也还罢了。如今被此人开口即揭其老底，又一语道破抓捕二杨的真相，教他如何不勃然大怒？

严五怒极之下反而微笑，一笑之间，右手微抖，两枝扇骨已打向那人双目。他在严府中自命风流，自诩文武双全，好以扇子作为武器，时值冬日，他的铁扇纳于袖中，随手可取。扇骨顶端和两侧均锋利如剑，足以毙敌。

那人足底不动，头一歪，避开其中一枝扇骨，将另一枝抓在手中，鼻中早闻得一阵甜香，已知暗器淬毒，道：“好狠的下手！若我不会两招，岂非就被你这奴才杀了么？”

严五微惊，喝道：“原来阁下还是个会家子！那就休怪我下手不留情了。”挥手之际，剩余八枝扇骨分三路尽数打出。

这下此人断断不可能再空手接下如此多的暗器，只需打中一枝，即已足够。

那人身形蓦然跃起六尺高，便如雀鸟受惊飞上树梢，扇骨自他脚下穿过，悉数打空。那人在半空，已大声道：“且接我的暗器试一试！”右手微动，果然两道黑影打出。

严五欲伸手接下暗器，忽然想到此人暗器亦可能有毒，心念一闪，却见那暗器并非打向自己，而是打向陆府门口，准头全无，大笑道：“这是什么暗器功夫？”

他一语才毕，眼前火光大盛，双目不禁微闭，只觉“耳门穴”剧痛，已被什么暗器击中。那耳门穴为人体三十六死穴，受击打后轻则晕眩，重则立毙。这道暗器并未使出十分劲力，严五一声不吭便已晕厥倒在马上。

场中只有稍通武艺的两三人看清了那人的出手，包括陆绎在内。陆炳原是嘉靖十一年武进士，陆绎的功夫得自家传，对武学略知一二，在一旁瞧见此人发出的乃是两颗磨得滚圆的小石子，一颗以阳刚内力打向陆府屋檐下灯笼，那灯笼顿时起火，火光明亮异常，令场中诸人目光炫眼，一时不能视物；另一颗稍后即发，以阴柔之力打在陆府门上，回旋后恰值严五双眼微闭之际，已击中其耳门穴。此中时机拿捏，当真是毫厘不差，陆绎只看得一时屏住了呼吸，心道：“天下竟有如此发射暗器的手法！”

那人环视刑部余人，道：“还有谁要动手的么？”

刑部来人并无高手，此次与严五同来，既是倚仗其武功以防万一，也是借助严府势力对抗陆炳之威严，见严五一个回合即倒下，均知己方没有任何人可与此人一战，急忙扶起严五，一哄而散。吕达显虽是文官，快马加鞭，跑起来倒是最快。

陆绎上前朝那人拱手行礼：“多谢阁下相助。”

那人还礼道：“折损贵府一个灯笼，真是对不住。”

陆绎与江湖人士颇有来往，有心结交此人，道：“些许物事，算得了甚么？阁下急人所急，真是大侠之风，务请移步敝宅喝杯清茶一叙。”

那人道：“此时夜深，不碍着贵府上下歇息么？”

陆绎道：“不妨不妨，夜深人静，正是叙话的好时光。”

那人也不客气：“如此叨扰了。”两人遂并肩走入后院中堂间看茶。

陆绎在灯光下见那人脸色诡异，听声音年纪当不大，忍不住问：“阁下可是戴了面具么？“

那人道：“正是。与严府为敌，只好不露真容，以免他们纠缠不休。”他边说边自脸上慢慢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四方脸，五官端正，鼻梁高耸，灯光下看来显得年轻而略带沧桑。

陆绎见他一言即以真面目与自己相见，甚喜此人脾性豪爽，道：“阁下尊姓大名，可方便告知么？”

那人道：“在下姓何，名立秋，便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立秋节，沧州人氏，去岁才来京城，现下是铁狮子胡同四海酒楼的店小二。”

陆绎大为奇怪：“虽是英雄不论出身，但以阁下身手，怎的会去干店小二的营生？莫非阁下是隐忍待时、另有所图？”

何立秋微叹，道：“此中的确有隐情，却是说来话长，以后得空再慢慢告诉陆少爷。”

陆绎道：“何兄弟切勿如此拘礼，我猜兄弟稍小我几岁，如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更佳。”

何立秋笑道：“在下一个酒楼小伙计，怎敢高攀？”

陆绎道：“以兄弟本领，绝非等闲之辈，或许是我高攀亦未可知，兄弟切莫讲究这许多繁文缛节。兄弟今年多大岁数？”

何立秋道：“在下今年二十有三。”

陆绎喜道：“我今岁虚度二十五年光阴，果真长兄弟两岁。”当下俩人兄弟相称，随意了许多。

那陆绎毕竟非江湖中人，又兼与何立秋尚未深交，因此却不与何立秋烧香磕头，心想此等礼节日后再说不晚。

眼见漏尽更阑，何立秋起身告辞，陆绎道：“且慢！兄弟如无意继续在酒楼营生，有没有其余想做的行当？”

何立秋沉思片刻，道：“如有机会，小弟倒是想做个捕快。”

陆绎奇道：“捕快薪俸太低，依兄弟本事，那也未免太屈才了。”

何立秋道：“无妨。”

陆绎道：“兄弟稍坐片时。”便匆匆进去上房。

只一会儿，陆绎即返回，道：“本待请家严见一见兄弟，奈何家严尚在会客，不得其便。家严已答应明日向顺天府引荐兄弟，让兄弟暂且在顺天府做个捕快，一俟有功，一年半载之后，即擢兄弟至刑部、大理寺或锦衣卫此等衙门高就。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何立秋大喜，起身郑重道谢，便即作别离去。陆绎送至门外，反复叮嘱何立秋得闲时常来作客。

两人话别之际，对面宅邸一扇窗户格子中，四只眼睛正盯着他们，目光阴鸷。何立秋突然有所察觉，眼神掠过窗户，那四只眼睛已不见。

陆炳其时恰在和杨继盛之子叙话，与何立秋缘吝一面，致使其后所发生之事绕了不少弯路。人间偏有许多事情如此无常，令人徒呼奈何。

端午读书！充100赠500VIP点券！ 立即抢充(活动时间：6月8日到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