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错 第十二章 水夕之音

此生为人，便逃不脱一个“情”字纠葛。

白绸被轻轻解下，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仍旧没有睁开双眼的勇气。

内心无数个声音在阻止着他，他开始有些慌了，努力想找寻一点真实的感觉，努力听着，努力触摸着，却发现这一切都不能给他哪怕一点点的踏实。

慌乱，动摇着他的本心。

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一阵沁人的芳香袭来，甜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睁开眼睛，只有你能救自己。”

声音跟着血液一直流到心脏，那些杂乱的声音安分了，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回荡。

“睁开眼睛，只有你能救你自己。”

“睁开眼睛，只有你能救你自己……”

“睁开眼睛，只有我能救我自己……”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说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尽力扯动着眼睛。

突如其来的强光让他有些恐惧，眼泪紧跟着流了出来。他想找刚才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发现已经搜寻不到那人的气息了。慌乱又一次袭来，他紧闭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次尝试着睁开。

这一次，没有那么刺眼了。

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只见一层又一层的红纱，一片又一片的红花。光线穿过缝隙直直照射过来，他伸出手去触摸，竟觉得这里的阳光更加温暖。

嘴唇勾勒起一个舒心的弧度，左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眼中的氤氲随着眼泪的流淌而变得清明了。

那是一双怎样好看的眼睛啊。收若柳叶，暗含秋波；动若桃花，醉意动人。睫毛长而上翘，总是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可是这，却又真真切切是一位男子的眼睛。

伸手擦去眼角的泪滴，却见红纱之外站着一位红衣女子，女子面容清丽逼人，见到平衣怔了一怔，才匆匆忙走来。女子的步伐有些凌乱，平衣想逃，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地坐在水潭之中，等到女子走到身边，才发现女子无比空洞的眼中竟然含着眼泪。

“子偃……是……是你吗？”

子偃？谢平衣一怔，这个名字，在无数次雷雨交加的夜晚，这是母亲声声念着的名字！这个女人，和那个子偃什么关系，又……和母亲什么关系？

“你是谁？”

谢平衣躲开她伸过来的手，女子楞楞看着他，眼中难得出现的温度又瞬间冷了下去。

女子上了岸，扯下红纱披在身上，垂到脚踝的长发滴着水，颇有些失魂落魄。她走到一边的石榻上坐下，抚摸着放在桌子上的一把琴，像是对谢平衣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早该想到……这么多年了，除了我依旧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们，又该存在在哪儿呢？”

指尖轻轻挑起琴弦，琴音似水声激荡在心房，女子轻叹一声缓缓躺下，多少年来，她只求再听一遍这安魂之曲，只是找到了这把古琴，却再也找不到弹奏的那个人了。

枕着不甘的泪水睡下，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天，在纷飞的桃花雨中，他回眸，她浅笑，从此便相望有缘，却相爱无分。

一直以来她都不肯相信，北芒国得万人倾慕的她，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个男人的心。她宁可一直欺骗自己，他不愿靠近她，只是因为身份悬殊的自卑而已。毕竟她是北芒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明月公主，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廷琴师而已。

可是他的名字深深刻在她的心里，纵然岁月无情风霜无度，也没有被掩盖一丝一毫。

谢子偃。

他彬彬有礼，举手投足之间满是君子风范，他总是温柔浅笑，在她失眠之时会一直在她身边弹奏那一曲清涟戏月。

明月以为，谢子偃是爱慕着她的。

直到那场逼宫，让她彻底伤了心。

那是一场谋反，原因不过是皇子之间的斗争到了电光火石的时刻，野心勃勃的五皇子不甘心皇帝要把年纪最小的七皇子立为储君。反贼囚禁了皇帝陛下之后一路打到寒水苑，也就是琴师住的地方。

明月听后大惊，急忙召集她的女侍卫们去救琴师，点名的时候，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苏涣，她的侍卫头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后来一个小内侍颤抖着说苏头领在寒水苑，她心中还带着感激。苏涣是她的好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的，只是她爱慕琴师的事儿没有对别人说，想必是好姐妹已经看出来了吧。

明月后来想，如果她当时没有去寒水苑支援他们，那么后来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直到现在她都记得当时心碎有多痛，那种窒息的痛，好似把全身的感觉都抽离。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想哭，想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爱着的人，一个是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可是他们就那么站在一群尸体中央，穿着被血染红的衣服紧紧地抱在一起。

直到许久之后，她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后来，七皇子带兵赶到，把反贼一举歼灭，皇帝陛下赐了五皇子一杯毒酒，可是明月却觉得，这杯毒酒是被她喝下了。

她闭门养病三个月，三个月后再见琴师，他已经是北芒国的征西大元帅了。

那时候西蛮国屡次挑衅北芒边境，琴师主动请缨并给皇帝陛下讲兵法三天三夜，众人才知道一向看似文弱的琴师竟然是个武学奇才。

出征的时候，明月是跟着皇帝站在城墙之上送别的。

那天北芒国难得一见的万里无云，阳光不加遮挡地全部照射在他清俊的脸上，谁也想不到这比女人还要好看的人怎么在战场上厮杀。城墙上的人交头接耳，只有明月，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杀气。

那是属于每一个为国尽忠的将军眼中会有的杀气，明月被他的脸耀的移开眼，刹那之间，仿佛在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紫色的光芒。

目光不小心锁定了不远处的雪白身影，明月咬紧牙关，下了城墙。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再过几日就是谢子偃的及冠之日了，这么一个好日子，她要给他准备一份怎样的好礼呢。

要用血染就的那么鲜艳难忘才好呢！

……

……

叮咚的琴音入梦，就像是暮春之时的山泉自松石滑落被接进琉璃瓶的声音，一声一声滴进心里，明月又想起那个总是温润浅笑的男子，却忽然发现，他的每一个音符，从来都不是为她而弹奏。

水夕琴，也从不是她来擦拭。

这琤琤入耳的水夕之音，却在她心中回荡了许多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