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薯 雪薯

1

这天晚上的会议，是这个生产队十几年来到会人数最多的一次。因为这晚要做的事，是这一带农村亘古以来没做过的新鲜事儿，正好像刚生下的孩子，大家都要往孩子的胯下看个明白，究竟这个孩子是否带把一般，觉得今天的事儿比孩子是不是带把更新鲜，由于好奇心驱使，大家都想早早弄明白。

土改以后，分了田地，分了房子，叫鸡公大娘有了自己的鸡鸭要打理，抽不出身，兼之耳背，什么也听不清，因此就从不参加各种会议。过去她不参加会议总能找出种种理由，下雨呀，刮风呀，没有月亮，看不清走路呀，甚至明月当空的晚上，只要飘着几片淡淡的鹅毛云，她也会说今晚会下雨，她眼睛不好使，回来路滑怕摔倒。可是，这天晚上，天空布满了黑云，月亮只偶尔露露脸，她却搬着把靠背竹椅子，怀着想看刚生下的孩子是否带了把那种心情，早早来了来了，因为她听人说，今晚队上又要炖什么“雪薯”，翁妈的奶子大家都有份，好好的雪薯不吃白不吃。此刻，有个壮实得像牯牛的小伙子弯腰凑到她的耳边逗趣说：

“鸡公大娘——，今天晚上黑云遮月，说不定，说不定还要下大雨，您老人家扭着双小脚，怎么就不怕摔倒？”

“小伙子，我告诉你，雷神雨师是我的小舅子，要刮风下雨，他们会提前知会大娘的。柱子牛，我问你，今晚队上开会搞什么‘雪薯’，这‘雪薯’是红‘雪薯’，还是白‘雪薯’？雪薯炖猪脚好吃啊，人民公社成立那些年生产队开集体餐，猪脚皮炖得糜烂糜烂，雪薯像汤圆，像泥鳅，才吃到口里，不知不觉就滑进肚里，最适合我这种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婆吃。十年难得金满斗，今晚队上又炖了雪薯开集体餐，有这等好事、乐事，老太婆怎么不来凑热闹？”

雪薯是薯类作物，因其肉质白如雪，所以老百姓叫它雪薯。后来又有一种新品种，肉质粉红色，不过人们并不因为它肉质红而称红薯，还是称它做红雪薯。长期以来，叫鸡公大娘开会不来，可开集体餐从来不缺席。何况雪薯炖猪脚，只有办人民公社那年，县长来检查，生产队第一次开集体餐吃过一回，她叫鸡公大娘是全村上下都夸赞的精明能干的第一人，如果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岂不落下让人笑比猪还蠢的笑柄？

队上的男女老少，听到叫鸡公大娘将“选举”误听为是‘雪薯’，还认为队上今晚又像当年雪薯炖猪脚开集体餐，个个都笑疯了。有的笑得急剧弯腰，头竟砰地一声碰在墙壁上。

“我的好翁妈，如今食堂解散了，老‘灶鸡子’早失了业，换上的生手不懂老规矩，雪薯没刨皮，猪脚没炖烂。老翁妈，您年岁大了，没有牙齿，光靠牙帮，猪脚啃不动，雪薯皮涩舌头，您老又何必兴师动众、拄着棍子摸黑路，弄不好摔一跤，摔断一条腿，那就吃大亏喽，还不如回去睡觉的好。”那个牯牛般的小伙子又故意与叫鸡公大娘开玩笑。

“柱子牛，你应该知道，翁妈的奶子大家都有份。雪薯没刨皮，撕掉皮再吃，猪脚没炖烂，便只啃猪脚上的皮，啃不动的骨头就扔给你。有大娘在，嘿嘿，你赵柱子就不怕没有骨头啃！”叫鸡公大娘拍着牯牛的肩笑着说。

听了叫鸡公大娘的话，大家又炸开锅似的笑起来。笑了好一阵，一位大嫂指着赵柱子骂：“赵柱子，你不只是头笨牛，也是只蠢猪！你这样对大娘说话，今后就不怕大娘的孙女儿不理你？”这位大嫂转过头来，耐心对叫鸡公大娘解释说，“大娘，难道您的宝贝孙女没有告诉您？今晚搞选举，是选举生产队新的当家人，大家举手决定一个人当队长，您怎么竟把选举当作‘雪薯’呢？”叫鸡公大娘耳背，大嫂说了三遍她听明白了，她很不好意思，搬起靠背椅就往回走：

“我的腿都走酸了，现在才知道今晚不是猪脚炖雪薯开集体餐！哼，你们怎么不早说，还故意胡弄我雪薯没刨皮，猪脚没炖烂。让我老太婆咽了半天口水，到头来却喝西北风。柱子牛，你把大娘当做小孩逗，看我将来怎么收拾你！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回家睡个好觉。”

“老大娘，今天晚上我们选举队长，票多的当选。您不去投您孙女儿一票，您的那个宝贝孙女可能就选不上。那当队长的可能就是今晚故意胡弄您的、我这个讨您厌的赵柱子。”柱子牛拉着大娘的手、牵着她的衣，笑着大声说。听到说要选她孙女当队长，她来了劲，放下椅子，痰喷水喷地说开了：

“别人娘夸女，我孙女儿的娘早殁了，就只好让我这个老翁妈来夸孙女啰。俗话说，人看家小，马看蹄爪。我的孙女五岁殁了娘，七八岁就能浆衣洗裳，钉钉补补。你们看，如今我们家老老少少走出来，哪个身上的衣服不补得周周正正，洗得干干净净？再说我家缺劳力，分的粮食少，可她计划得周周到到，瓜菜代粮，餐餐吃得饱。那像你们爷儿们，记了那么多工分，分了那么多粮食，却吃了上顿没下餐，身上的衣服筋筋缕缕，棉袄上开满栀子花，甚而裤裆撕裂一道口子，掉出那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来。就是十个柱子牛捆起来，也比不上我孙女儿一根小指头，你们，你们能算什么男子汉！”

“是啊，我的好翁妈。您的孙女儿的的确确是个了不起的人，她比天上的仙女漂亮，她的能耐，我们百个大男人也比不上，所以我们要选举她当队长。让她也为我们计划计划，使我们顿顿有饭吃，使我身上的衣服不开花，胯里不掉出那个东西来。”柱子牛进一步凑过来，专拣老大娘喜欢听的说。

“你们选她当队长我没意见，可千万不能将她‘举’起来。你们想想看，一个黄花大闺女，让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蛮子男人举起来、抬过去，将来怎么还能嫁出去？总之，你们选她可以，就是不能‘举’，不能‘举’呀！”听老大娘将选举的‘举’理解是举起了的意思，大家不禁按着肚皮笑。旁边有个老大娘一只手顶着肚皮，一只手拉着鸡公大娘笑着说：

“老大娘，你的这个孙女儿，就是大家‘举’千遍，‘抬’万次，小伙子都会抢着要。你没有看见，你身旁这条‘牯牛’，正等着你漏口风，老大娘，你可千万，千万别松口！”老大娘回过头，大家也随着她的眼神，直盯盯地盯着牯牛小伙子，柱子牛顿时面红耳赤，只好弯腰往后退，顷刻矮了一个头。

“你后退干什么，你是远近闻名的俊俏的小伙子，威武的劳动力，是我们男子汉的头儿。你与兰香妹子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你只管凑过去喊翁妈。”几个小伙子又把‘牯牛’推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