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残了 10 梅家立约

回到村里，在梅丽的引领下，张冠男第一次走进梅家大院。院里的地面都用红砖铺过了，不见一点泥土，墙面也用涂料刷过了，看上去是那样的洁白。只是廊檐下“招财进宝”四个大字在他的看来是那么的招摇与放肆。

梅丽让张冠男首先去了东屋，自己则直接来到堂屋请妈妈帮忙。堂屋里，吊扇正拼命地旋转着，发出有规律的吱吱声。水泥地面上摊着一张大蒲席，黑妮儿正坐在席子上面摆弄着一件汗衫。梅丽走过去，悄悄地在妈妈身边坐下，斜躺着身子倒在妈妈怀里，温顺的模样象一只乖巧的猫咪，只是不听话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计，心疼地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女儿是她的心，是她的肝，是她的肺，是她身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她今生今世全部的精神寄托，是她忍辱负重生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尽管她还养大了梅双木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而且，这两个孩子也象亲生母亲一样尊重她，可是，在她心底与两个孩子之间总有一种无形的隔膜。两个孩子没有继承老子灵光好使的头脑，但体型外貌却一丝不差地继承下来，粗壮低矮，滚胖溜圆，就像他们的父亲梅双木亲手烤制的两个大烧饼。所以，本来心地善良淳朴的她一直无法做到从心底里将两个养子视若己出。

“丽丽，妈知道你心里替他们张家难过，不过，你也不能太愧疚，你帮他爸推那车子不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吗？”

“妈，他家出那么多事，你说他该多难受呀？难道跟咱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他抱怨你了？”

“没有。你说他该咋办呀？”

“我刚才也去他家看了，真是够惨的。”

“我爸让你去？”

“我背着你爸去的。虽然他们老张家的人嘴里不说啥，但瞎子也能看出来张家人对咱算是恨死了，我去了半天他们都爱理不理的，我也就只好回来了。”

“冠男哥需要你帮忙哩。”

“借钱吧？”

“嗯。”

“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数目是多少。仅他爸住院押金就得一千，还得办爷爷的后事呢，一定少不了。”

“唉，那么多钱不好办呀。”

“妈，咱家贷出去那么多钱，为啥就不能贷给他点呢？”

“这贷款的事一向是你爸说了算，我不好参与的。”

“妈，谁不知咱家是你说了算。”

“傻孩子，小事你妈是能做主，这生意上的大事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过问过。”

“妈，看来你是不打算帮他了？他可是救过我的呀，再说大伯也是给咱干活受的伤呀！真有个三长两短，咱家恐怕脱不了干系的。”

“你说的也是这个理儿，咱上东屋找你爸商量商量去。”

“爸要是不答应，你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行了，还学会挑唆爸妈的关系了。”

东屋里，张冠男静静地坐着。梅双木正在里间烧香拜佛，浓郁的香味弥散得满屋子都是。好一阵工夫，梅双木总算忙完了，从里屋走了出来，故作惊讶地说道：

“冠男，你长这么大这可是第一次踩我家的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这双老眼了。”

“双木叔，你也知道，我爸伤了，爷爷又去世了，这俩件事都需要不少钱，我想请你帮忙贷点款给我。”

“你老爸发过誓，可是从不贷我的款的呀。”

“现在我家真的很需要你帮忙，不知你是否答应？”

“冠男哪，你睁眼看看，找我贷款的人那个不看我的脸色行事？只有你那犟老子把我骂的猪狗不如。前些年还拼死拼活地把我从副乡长的位子拉下来。这些我都认了。按说，你们不找我贷款，咱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算了，可你家偏偏就有今天，先是你爸来，这回你又来。说句实话，我要是拿钱给你了，我岂不成了谁都可以随便踩上一脚的烂泥啦？就是一堆烂泥谁踩了我，我也得沾他一脚臭不是？我没钱借给你呀！”

“没钱也得借！”黑妮儿吼了一声，领着女儿跨进门来。

“你，你来干啥？”梅双木回过神来怯怯地问。

“来给这孩子当那个啥，啥人？”她语不达意，求助地看着女儿。

“保人！”梅丽说。

“对，是保人。”黑妮儿重复道。

“你保证他能还钱？”双木问。

“能，反正这钱该借。他救过咱闺女的命，别说借，给一千两千的也该。再说，老倔哥是给咱家干活受的伤，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今天你们就是把死蛤蟆给我说出尿来，我也就是两个字——不借！”梅双木说完，懒散地躺进圈椅里，一副死猪不惧开水烫的模样。

“那咱就不过了，我给你拼了。”黑妮儿说着挽起袖子欲往上冲。

“别，别急，你总得听我把话说完吧。”

“你有啥好说的？不就是借你几个钱吗？看你那为富不仁的样子。”

“我挣钱是为了谁呀？为我自己吗？等到哪天我腿一蹬去了，又能带走点啥？在外面，人家骂我猪狗不如，回到家里，还得受你的气，你说我活得还像个人吗？”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名声也是自己挣回来的。”

“我自作自受行了吧，这些我都认。”

“认了就好，赶快拿钱！”

“钱，我可以全都给你，但是话我不能不说开了，作为一个家，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必受穷。家产都是一分一厘攒起来的，今个给他一千，明个给你一千，这个家早晚非败了不可。到了那个时候我该怎样向孩子们交代呢？从今个开始，咱这个家全部由你来管，我站一边请吃饭请干活，没事还能歇会儿，放着清福不享，我装这王八蛋干嘛呀？”

梅双木说完，拉开抽屉，抓出一大把票据向母女俩使劲扔过来。看着上下翻飞的纸条条，母女俩四目相对，一时不知所措。

张冠男默默地坐着，直视着梅双木，冲冠之怒经过五脏六腑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崩将出来：

“梅——双——木，算——你——狠！”

说完，拍案而起，强烈的撞击声震得大家一片惊愕。

“你小子敢在我家撒野？”梅双木回过神来，愤然站起，大声怒喝。

“撒野算个啥？我得把你送进监狱里去。”

“凭什么？监狱是你家开的，想关谁就关谁呀？”

“好，走着瞧。钱，你可以不借给我，因为那是你的，借与不借当然由你说了算。可是有一点，你别忘了，我爸受伤可是你害的。”

“你胡说，谁害的？是他自己活该。”

“我爸找你借钱，你不借也就算了，你为啥要逼他给你屯土？你这叫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你知道吗？”

“我不明白啥叫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你不明白我可以告诉你，你在我爸最困难的时候逼他给你屯土，本来一百五十元没人干的活儿，你一百元硬是逼着他给你干，你这就叫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现在我爸受伤了，能顺利抢救过来，一切都好说，我爸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都给你没完。”

“你少唬人，你个吃奶的孩子，上两天鸡巴毛学，还装起大尾巴狼来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梅双木好好歹歹也是在官场上混过的人，不是你一个毛孩子吓大的。再说一遍，我没有逼你那倒霉的老爸，是他自个心甘情愿给我干活的。如果说有人逼他的话，那个人应该是你才对，是你逼着他要报考费才会这样的，明白了吗，小子？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一分钟也不许你待在我家。”

“梅双木，你不用给我谈什么官场，那给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就算我是个吃奶的孩子，你也根本没资格骂我，我是看在丽丽和婶儿的面上，才不跟你还口的。今天我算是给你杠上了，走着瞧，我这就把我爸拉到镇上法庭里去，我就不相信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没有人管得了你这放高利贷谋财害命的勾当。”张冠男说完，愤然离去。

梅双木胆怯了，自知放高利贷是犯法的。如今，又要出人命关天的大事，若真是因此惹上官司，就是有座金山也不够陪的呀。弄不好还得抵上这条老命，命虽不贵，可他还没有活够。出于对生活的眷恋，他终于心虚了。

“回来！”

为了面子，他命令着夺门而去的张冠男。可是，张冠男充耳不闻，径直离去。梅双木这才慌了，赶紧追了出来，将已经冲出院子的张冠男一把拉住。

“你这孩子咋跟你爸一样倔呢？说翻脸就翻脸。你求我办事，我就不能说你两句？借钱的事，咱爷俩再好好商量商量。”梅双木说着，再次将张冠男拉回到东屋。

“你们娘俩出去，这是我们爷们之间的事儿，用不着女人掺和。”

梅丽偷偷笑了笑，赶紧拉着母亲走出屋子。

“冠男，”梅双木再次坐下，说道，“钱我可以贷给你，两千块，不记利息，咋样？”

张冠男愕然。

“你也别胡思乱想，我不会白白借给你这么多钱，你要想从我这里拿到钱就必须首先答应我的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关于我们两家怎样处下去的问题。我跟你爸是有点过节，但是，那是上辈人的事，以后，你不要再跟我家作对，尤其不能为难我们家抓钩榔头。”

“我本来不想参与你和我爸之间的争执，是你自己多想，总忌恨我。我也从没想过为难他们俩，况且，他们是两个人，而且，又都比我大，他们不为难我就行，我拿什么为难他们呢？你的担心多余了。”

“这样就好，就算我多心了。你以后不但不能为难我的俩儿子，而且，你和丽丽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毕业以后，各考各的大学，你离我们家丽丽远点，你不能总因为你救过她而总缠着她。以后，咱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关于你说的我缠着丽丽，我觉得是你神经过敏了，我们是同学关系，仅此而已。再说咱两家的关系，如果不是你逼我爸屯土，造成我爸受伤住院，我才不会求你啥呢，也用不着谈什么井水河水的。”

“好吧，这张家二小子果然痛快！下面就谈第二个条件，也就是贷款的问题。你得明白这两千块钱是贷，不是白给，是要还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个问题，你尽管放心！”

“你得说说你打算怎样个还法？就现在你家的情况，光靠你爸，给他十年时间他也腾不出两千块钱闲钱还我呀。”

“如果我告诉你这钱由我来还，你可以放心了吧？”

“那当然可以，只是你准备用多长时间还清我的贷款呢？我可不想拖得时间太长，到时，这钱贬值了，我就亏大了。”

“我知道这个道理，期限就以你来定。”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这不是国家银行，资金周转并不充足，所以，贷款期限一般不能超过一年。”

“我保证期限一到，本息两清。”

“你还要考大学呢，哪有功夫给我挣钱去？”

“这个你不用管，反正到时我还你钱就是了。”

“话可不能这样说，我拿给你是钱，不是废纸，我只有在知道你的还款计划之后才能放心地把钱拿给你。不单单对你，对每个来贷款的人都是这样。”

“如果我告诉你，我今年不考大学了，办完家里的事情就去深圳打工，你应该满意了吧？我不相信我就挣不回两千块钱来。”

“你不考大学了？”

“是的。”

“这可是你自己的决定，不是我逼你的。”

“无所谓，你只要借给我钱就行了。”

“我相信你能还上我的钱，但是，我听说出外找工作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所以呢，我也不能逼你太急了，你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救过我家丽丽。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一千，三千块办你家的事，还有你出门的路费，应该足够了。你也不用着急忙慌地还，我给你两年的还款期限。”

“用不着两年。”

“你说多长时间？”

“半年够了，别耽误我明年复读高考。”

“小伙子，这可是三千块钱，别太自信了，约定时间还是宽松点好。”

“春节前我一定还你。”

“小心没大错。再说，打工也不一定就很顺利，什么事情都会有个意外的时候。如果春节前你真正有钱了就还我，反正我也不收你的利息。”

“利息，你可以不收，但我不能不还。”

“呵，还真有点你们老张家的犟劲。也好，就按你说的办，立字据吧。”

张冠男按照两人商议的条件写好字据，签上自己的名字，一把推开梅双木递过来的印泥，把手指放进嘴里，猛一用力，殷红殷红的鲜血破指而出，摁在雪白的纸面上，鲜红鲜红的指印逼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