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倾城 第十一章 焦灼不安

鲁晏青是在九月初的一天乘飞机从杭州去了澳大利亚的。那一天上海下了场雨，雨淅沥沥，淋湿了墓石般岑寂的楼群。

看到他微博上这张从机场发来的照片的时候，我正坐在餐厅里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我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看天空，好像妄想着他乘坐的那架飞机会正好划破长空穿进我的眼中，可惜什么都没有。

雨水打湿了落地窗玻璃，斑驳地光影中我看到了不远处那十字路口，街角的信号灯闪烁着跳到了刺眼的红色，稀稀拉拉的几朵雨伞在街口停住了。我想起自己曾无数次站在收银台前凝视这一场景，俨然这已成为了我兼职工作中的一部分，然而两个月前，我从这家餐厅办了离职手续，因为我感觉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

红灯再次变回了绿色。

看着雨伞一点点散去，我寻思，也不知道茫茫的人海里，会有多少人迷失在十字路口？

在我的对面，张知非正和阿P愉快地聊一些八卦，她们讲着宿舍里的故事，说有个女生从学校后门的文具店买了一只纯白的茶杯送给另一个女孩子，却告诉她是在MUJI买的，那女孩收下时原本很开心的，结果前几天发现根本不是那牌子，竟然当着她的面把杯子摔得稀巴烂。

班级上这种故事似乎很多，我随意地听着，无所谓地笑了笑。

“我跟你说，张知非也干过那么无聊的事呢。”阿P笑嘻嘻地对我说，“上学期她给我看她拍的照片，告诉我她家附近有一大片薰衣草花田，当时我真的信以为真了，结果后来我有次翻她电脑看到照片原图，才知道她用Photoshop把油菜花P成了紫色！”

“呃？”我诧异地看着张知非，知非正使劲地对阿P使眼色。

阿P接着说：“你也觉得她坏吧！我是过了好久好久才发现被耍了，想想都觉得让人抓狂！”

“我记得你也告诉过我你家有薰衣草花田……”我犹豫了一会儿，说。

“屁嘞，薰衣草才不长那个样子！”阿P毫不客气，继续拆台。

“好了啦，我承认还不行吗？我只是想跟大家开个玩笑嘛。”张知非求饶道，看看我，又看看阿P，“要你多嘴。”

我们三个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我回来了，对吧。

我重新融回了本该有的校园生活的样子了。

好像是这样吧，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大二的生活是忙碌的，上课、下课、作业、汇报，一大堆的工作要做，总之，我在努力让自己显得忙碌的样子。我在了无生趣的课堂上堂而皇之地睡觉，也在喜欢的老师面前表现分外积极，一节课时间，或一场好梦，或是一场好戏，再好不过。我花整整两个星期时间去设计平常不过的汇报PPT，用心得像是制作一件艺术品，也时常在课上发言时用我最大的勇气呈现创意，尽管依然可能紧张得让人觉得滑稽。还有，专业里这学年有两个很重要的全国性的广告比赛，我约了知非和阿P，准备大干一场，这足够我忙很久很久。我用大量的时间在脑子里构想天马行空的点子，以致我无暇去回忆令人不堪的过往，这对于我而言也是再好不过的事。

上海的夏天似乎是越来越闷热了，尤其在无眠的夜里最能让人体会到这种难耐，每一次失眠都是一场煎熬。

天花板的电风扇病怏怏地转动，发出烦人的咯吱咯吱的噪声，扇动的本就是热空气，那发烫的电机却将室温更抬了一度。此起彼伏的叹息中我知道，睡不着的不只我一个。

在这种令人焦躁不安的时候，我通常会干脆从床上爬起架上电脑看一整夜电影，或玩游戏，又或泡在网上和一些朋友天南海北地聊天，直到黎明的窗外天逐渐泛起鱼肚白，星辰隐去，日出东升，极度的困乏催使了自己像打了麻醉的巨鲸轰然倒下，这时候，酷热的焦灼终于彻底失去了它的威慑力。

我在尝试把鲁晏青遗忘。

然而身体总让我做出言不由衷地举动。

长久以来我习惯了近乎疯狂地去刷新他的微博，我的一天从那个网页开始，也从那里结束，只为不错过他的任何消息。

完成这一串动作在我用了快4年的旧手机上只需3个按键，熟门熟路，毫不犹豫。

所幸的是这种行为无需经过大脑，只是习惯。

鲁晏青在澳洲的第一个月去了当地动物园，照片上的他穿着与送我给的同款的龙猫T恤。此情此景我亦不知高兴还是难过，只觉复杂的沉重，我木然地注视良久，随后嘴角轻蔑地一抽搐，“这是何必呢”。

关于鲁晏青，我想我至少学会了沉默。

笔记本的显示屏上，“正在输入”闪烁了几下随后消失，一段文字蹦上对话框。

“要我说，沉默要比反对更令人感到悲哀。存在反对，我们可以去斗争，这本是矛盾产生到寻求解决的过程。然而选择沉默，一方面已经显示出软弱，另一方面只会让事情发展成搅不开的死水。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像李银河教授这样总在为同性恋人群发声，甚至每年两会都在力尽所能提案的人，他们是对我们真的好，而另一些坚决地站在反对立场，像那个评论员李铁，高调地抨击同性恋人群，反对同性恋婚姻、同性恋文化，他们的存在也有合理的理由——维持了矛盾以对抗的形式，才使我们更有动力去抗争。所以这未必就是一件坏事情，一定程度上是有促进作用的。”

“按你的意思，反对同性恋婚姻也其实是存在合理的咯？”我思索片刻，在键盘上敲下文字。

“首先，那个李铁尽管反对，说的话也难听，他也没泼妇骂街不是？他有他反对的理由，当然认不认同是另一回事。其次，人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像选不选择爱情、结不结婚这样的问题都是各有各的理由，我们特殊人群的婚恋存在争议也是很正常的。同性恋的问题不是单一片面的问题，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我们所做的，是自身利弊的权衡。身为同性恋者，我们更了解生而在世的欲求，也相信同性恋解放不会给社会带来严重危害，所以我们有捍卫自己权利的立场。”

“有点意思。”我说，我觉得很少有人会这样逆来顺受地去想这些问题，利用反对派壮大我们的声音？真是够革命的。

他叫金宇文，一个总能彼此聊得很开心的网友。

“说起来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姓李的人呢，李少红。”我说，“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大明宫词》，我觉得她是天朝为数不多的很早就在作品中大胆融入同性恋元素的导演。”

“哈！这想法不错，那为什么首先想到的不是李安呢？”

“对哦！还有李安这位大导！不过，我清晰地记得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电视上热热闹闹地放着《大明宫词》，我妈妈很迷这部剧，那种程度一点也不亚于现在的小女生追韩剧，我就坐在边上跟她一起看，那时我还没听说过李安这个人呢。”

“李安《喜宴》里的俩主角，也是《大明宫词》的主角呢，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我们以奇怪的逻辑摸索着关联，像在开辟新大陆。

“小时候其实看得并不太懂，到后来电视剧多起来了它的风格也成了独树一帜的存在，但是到高中的时候，我在网上买了它的剧本，反复读了六七遍的样子，爱不释手。我觉得它在讲爱情，同性恋只是其中一种，没有刻意批判，没有刻意强调，我喜欢这种形式。”

我停下敲键盘的手，伸了个懒腰，看时间已近凌晨4点，天似乎快要亮了。

“说起来，电视上放《大明宫词》那会儿，对于我们家乡似乎是一个很特别的时候呢。”我揉了揉微微犯困的眼，接着说。

“怎么个特别？”

“那会儿不是正好新千年嘛，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说的，说氜城会是最先被新世纪第一道阳光照到的地方，于是整个小城突然就像一个沉寂了好久的大磨盘开始转动起来，人们一齐搞城市建设，大发展一般，他们还在一个海边的山头上竖了个曙光碑。到了新年前一段时间，我们那真的来了好多人，外国人天朝人都有，貌似还有一些名人什么的，他们都等着新年到来看日出。我记得那天天没亮我妈妈像拔萝卜一样把我和我姐从被窝里拽出来爬山，跟着一大伙人站在碑附近，中外记者架着长炮筒一样的摄像机拍摄太阳升起……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吧。”

我停下飞快打字的手，等待金宇文给我回应。这时候窗外天空起了变化，地平线一瞬间变成一条虚线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静静向上提升。我脑子里浮现出一场景，浦东黄浦江边，一轮初日忽明忽暗，颤颤巍巍地爬上东方明珠，在那临近最高点的地方陡然发出万丈光芒。

好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一行字，“你说，人们是怎么预测出首照点的，即便真的有，晨昏线不该有半个地球那么长吗？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也许其他地方都在海上也不一定。那时候还传言说被阳光照到的人能健康长寿，整件事简直像神话一样存在，后来我觉得，那其实是人们寄托的一种希望。不过我真切地觉得，它带给了小城人民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我们天方夜谭般说了很多话，然后像往常一样，在天亮时分晚安道别，爬上床睡觉。

我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朋友，陪我打发多少寂寞。

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这样平淡无奇地生活，也依然不自觉地卷入了一场感情纷争。

在我享受着昼夜颠倒带来的颓靡昏罔的时候，一个电话清脆地响起：

“你叫陈迦勒对吧，我是金宇文的男朋友，我警告你，你别再找他聊骚，否则我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