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之王 十六

为了庆祝这神圣的日子，不列颠正当的统治者赠予贵族骑士高尚的荣耀和丰厚的奖品。号角吹响，旗帜飘扬，但至少有两个人的注意力不在等待胜者送出的最美女王的金蔷薇花冠上，不在折断的长矛和在剑的重击下破裂变形的铠甲上。

“愚蠢。”阿尼尔宁肯仰头看天上的白云也不愿多扫一眼场中的打斗。

“还可以吧。”莫德雷德倒是对闪闪发光的铠甲和华而不实的枪法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至少它们杀不了人。

“那是你不知道其中的龌蹉。”阿尼尔压低了声音，“虽然明面上光鲜亮丽，涉及到那些贵族总没有干净事。可惜总有天真的傻瓜，以为真能凭此出头，结果输得倾家荡产。骑士道什么的，都是编出来骗小孩子的，事实是，贵族不会让别人轻易染指他们的利益。”

“懦夫就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了。”长腿约瑟夫挨着阿尼尔坐下，两腿交叠搭在阶梯边缘。

“哥，我又不像你，喜欢把脖子伸到斧头下。”

约瑟夫跟阿尼尔容貌相似，但他目中无人的高傲与阿尼尔的平易近人简直是天差地别。真不知道同一个果荚里是怎么结出两粒完全不同的豆子的。

两兄弟的斗嘴告一段落，约瑟夫帮他们相互介绍说：“哥，这是我的新朋友莫德雷德。莫德雷德，这是我哥哥约瑟夫，诺顿长子。”

莫德雷德伸出手，约瑟夫转过头装作没看见。

“哥，哥，”阿尼尔气愤地叫他，“约瑟夫！”

约瑟夫极勉强地用手指搭了一下，连手套都不摘，又扭过头看了一眼弟弟，仿佛在问：满意了吗？

“我哥就是这个德性，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和出身不够高贵、名声不够清白的人结交又不会少块肉。”约瑟夫假装没听见针对他的牢骚。

“你交狐朋狗友别牵扯上我，我可不想认识他们。”

“那你怎么还不赶快下场送死。”

“我后天才上场。今天先留给孔雀们晒羽毛，明天给撞日子的贱狗。等着瞧吧，金蔷薇花冠一定是我的，布里尼小姐就是最美女王。”

“哦，祝你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喂，阿尼尔，别当个这么狠心的弟弟，虽然你是个天生的懦夫。”

“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无聊事。”

“有本事打赌啊。”

“赌什么？”

“要是你能赢一场比试，往后我领地上的杂事都归你管。”

“一言为定。”

莫德雷德其实也很想看阿尼尔上场比武，所以就没有阻止，他那时还意识不到其中的凶险。凯恩注意到这里的不和谐，过来好说歹说拉走了约瑟夫。临走他回头问了一句：“你们有看见我妹妹吗？”

“女孩子不喜欢打打杀杀，大概在集市上逛吧。”阿尼尔猜测。

见莫德雷德看得入迷，阿尼尔热心地介绍起场中骑手的身份、他们盔甲的外形和盾牌绘画的含义，以及各人的轶闻趣事。莫德雷德发现，断角骑士永远保不住的牛角比他在婚庆比武上撞碎了几根长矛要有趣多了。

为了使第一天令人难忘，压轴有一场大戏。英俊的骑手驾着高大的白马绕场小跑，头盔夹在腋下，全身白釉板甲，精心裁剪的披风在身后展开，仿佛天使的六翼。天使骑士向观众席挥手致意，不少年轻小姐激动得边挥舞手帕边尖叫。随后他勒住马，安好头盔，抽出雪亮的长剑。他身边的侍从摇旗示意，对面的铁闸门吊起，恶魔们被赶了出来。

阿尼尔尽力挡住莫德雷德，以防他冲出去。他们都看出那些恶魔是什么，莫德雷德对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魔女的骑士。他们短暂的生命被驱赶去战斗已经够可怜了，现在却任人屠杀，沦为给人取乐的玩物。

“冷静点，莫德雷德，你现在冲出去什么也做不了。”

天使骑士耍着剑花冲上前。莫德雷德从阿尼尔脸上读出自己的状态一定很糟糕。

“我至少能找维拉。”找维拉干什么？讨个说法？停止这一切？

普通人根本拦不住暴走的骑士。莫德雷德沿着走道飞奔，忍受着人群的声浪的冲击，每当一个骑士被斩落马下时。在魔女的控制下，打斗虽然惊险，骑士却不能伤人。在这不公平的比武中，恶魔们比天使更接近正义。但毫无用处，人们总会为他们定义的正义的胜利欢呼。莫德雷德看到连洛特王都为此中寓意露出笑容。

贵宾的边缘，维拉的注意力全在接连灌下的葡萄酒上，摩高斯看不下去了，挥手赶走倒酒的侍从，而维拉一枚金币打过去，“铛啷”一声弹到地上，侍从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放心，我还不会被这点果汁放到。”维拉说。

“我是说你该干正事了，别整天跟浪荡公子混在一块，他们没用。这不是魔法好或者道具强大就能称霸的地方，你不能把卡梅洛的享乐生活带到这来。”

说话间，莫德雷德气喘吁吁地赶到。人群又爆发一阵欢呼，原来是最后一只恶魔被消灭，光明驱逐了黑暗，天使再一次展示自己的英姿。

莫德雷德瞪着维拉，刚要开口，高台上的人同时看到他，发话说：“维拉统领，那就是传闻中的最强骑士吧，能否让他上场，好让我们开开眼界，为这盛事锦上添花呢。”

“大人所言极是。”维拉向着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回身对莫德雷德说，“你听到了，去吧。”

莫德雷德僵在原地，随后转身以最快速度离开。

“不用派人跟着吗？”摩高斯有些担心。

“不用。”维拉叫过侍从，继续喝酒。

“你这样下去，他会杀了你的。”

“不怕，我知道他杀我的日子。”

虽然摩高斯知道德鲁伊的预言能力，但还是惊讶于维拉的淡定。

摩高斯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能放着他给你添乱子。”

“也许，想添乱子的，是我。”

“那也没用，你要么做点事，要么就别让我对你抱有期望。听我的话，你这样成天浪费时间不行。”

老爷们希望有懂行的人讲解，摩高斯扭着腰上了高台，维拉目送穿着暴露而突显身材的魔女离去，转头叫侍从加酒。

她们在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样的。

莫德雷德大概体会到被下强制命令是怎样一种感受了，他仿佛身处局外。看着自己像木偶一样冲向新放出来的骑士，但也足够让那些不完全的骑士从他们悲惨的命运中解脱了，剥离了感情与理智之后，做有违良心的事也不再那么困难，那么痛苦。他带着些微的恐惧看自己流畅的挥舞长剑，带起道道血虹，看台上的观众以欣赏斗兽表演的方式欢呼。而下达命令的，是他自己。他见识过当面杵逆掌权者的后果，而今他的地位比那些人更加低微，他不敢再莽撞一次，害怕牵连到他在意的人，他提醒自己，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无所顾忌了。

最后一个骑士倒在他剑下，他没有致意----野兽不需要致意----就逃向出口像个失败者。阿尼尔扶着马帮他下来，提着木偶断掉的线引导他去比武会选手休息的场地。

莫德雷德目光呆滞地坐在床边，阿尼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你，没受伤吧？”

阿尼尔不知合适说什么，这种时候显然不能说“你的战斗很精彩”。

正在擦洗约瑟夫铠甲的邓克放下工作走进来，问阿尼尔：“你朋友看起来不太好，我能帮什么忙吗？”

“没事，只是想到了点不好的事情，能给我杯水吗？”

邓克走出去，不一会儿端了杯水进来：“水里我掺了点蜂蜜。”

阿尼尔接过杯子递给莫德雷德，代他向邓克道了声谢。莫德雷德接过水一气喝下去大半杯，低着头不说话。阿尼尔向邓克使个眼色，邓克先出去了，阿尼尔不放心，又说了句“这是我哥的帐篷，要什么直接跟我说”才一掀门帘出去，留给他孤独与安静。

门外，邓克和阿尼尔并排靠着篱笆，邓克问他：“你朋友是个骑士？”

“是啊，你应该听说过，维拉带来的。”

“小少爷交的朋友就是厉害。看他今天状态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吗？”

“被逼着做了自己不愿意的事，这时节，谁活着都不容易。”

“小少爷都这么说，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办好哟。”

“拉兰徳呢？”阿尼尔扫了一圈没看到哥哥的侍从，“那小子跑哪去了？”

“去泡酒馆了吧。”

“活就你一个人干？”

“没关系，我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呢。”

“也好，别跟我哥哥说，不然他又要跟我吵了。”

“我说，大少爷还不一定听呢。”邓克干笑两声，想起阿尼尔不会觉得这好笑，就止住了，“行，小少爷的吩咐我一定听。”

“真是耽误你干活了。”

“哪里的话，那我先走了，有事随时叫我。”

阿尼尔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色渐晚，忽然听见一阵响动，转头看见莫德雷德摇摇摆摆地走出来。

“打搅你了，我先回去了。”

“我父亲在附近有一座别墅，你可以去那休息，多久都行。”

“不，”莫德雷德停顿了一下，“我还是想回去。”

“好吧，忍受不了了记得来找我。”

“嗯，多谢。”

“朋友之间还要客气吗。”阿尼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有陪他走，他确实害怕维拉。

维拉混在人群中向外走，不时跟身边人聊几句“昆泰那一枪真准”或者“卡拉丁简直昏了头”，她转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莫德雷德，只是一眼而已。莫德雷德觉得自己多心了，也许接受阿尼尔的建议会更好，可他怕自己猜不中维拉的想法，即便就在她身边。

一阵惊慌的涟漪在人群中扩散，人潮推挤着向同一个方向涌动，太太小姐们提起裙摆磕磕绊绊地奔逃，有人大喊卫兵，可那些兵士丢下盾牌钻进人流消失无踪，披白披风的骑手仗着白色骏马的脚力跑在前头。人们背后，一个骑士失控跑到街上。

还是有胆大的人转身迎战，但只有两道身影逆着人流冲向骑士。莫德雷德快上几步，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她按倒在地，维拉随后赶来，手腕一抖，一排菱形金属片扎进骑士脊椎，让她无法动弹。莫德雷德这才有机会打量逃跑的骑士。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却过早地成为死神的新娘，用烂疮与脓包打扮周身，她尽力侧过头，半是灰翳的眼睛充满哀怜与乞求。莫德雷德扭过头，不忍再看，就算她再可怜，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在她伤人前制服她。要是他只是个人，就不会如此悲哀了吧。

魔女的助手终于赶到，厚重的黑斗篷下不知是人是鬼，他们用长长的铁钩扎进骑士的皮肉，将她拖进铁棺材一般的容器中。他们向维拉鞠了一躬，抬起容器离开。不知什么时候围拢来的人圈渐渐散开，有人吹嘘自己的英勇，有人咒骂魔女的无能。

莫德雷德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助手离开的方向出神，维拉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跟上，一言不发。

维拉回身向他伸手：“交出来，不然它要被你闷死了。”

莫德雷德揣摩着维拉似笑非笑的表情，犹豫半晌，才从背后抽出手，放到维拉手上，缓缓移开。那是一只毛都没长全的小灰老鼠，瘦骨嶙峋，蜷在维拉手心奄奄一息。刚才那骑士主动放弃抵抗，就是不想伤到它，估计是看莫德雷德比较可信，最后偷偷把它托付给他。莫德雷德不忍知道她们之间的故事，两个同样为人所厌弃的卑贱生命是如何走到一起。

莫德雷德紧张地等着维拉的反应，正常女性，比如桂妮薇儿，看到老鼠会尖叫着跳起，但与狼同行的维拉显然不属于她们。维拉轻声念咒，一手凌空比划手势，小灰鼠鼻子抽动几下，一翻身爬起来，挨个嗅闻维拉的手指，又蹿上她的指尖，弹出半身，冲莫德雷德耸动米粒大的鼻头。莫德雷德刚想摸它，它又一溜烟顺着维拉的袖管爬到她肩头，抱着她的耳垂人立起来四处张望。维拉回手挠了挠它的脑袋，它就翻进维拉衣领只露出头。

“莫德雷德，你还是不知道死亡的尽头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莫德雷德无法停止思考维拉的话，只是现在的他还无法理解。

爱琳达趁哥哥不注意，悄悄溜出比武场，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一片小树林，焦急地用目光四处搜寻。

带着清新的草木芬芳的花冠落在她头上，她撅起嘴抓住精致的手腕，话未出口脸已红透。高挑而俊秀的年轻歌手低头轻吻她的额头，棕褐的长发轻轻扫过她的脸庞，带着他的气息与温柔，琥珀色的眼睛盛满阳光。

“抱歉啊我可爱的女王，您的骑士只有以琴弦为缰驱策的灵感的烈马，只有三百词句为您冲锋陷阵，挣不到金蔷薇装点您比赤金更耀眼的秀发。”

少女伸出食指轻抵他的嘴唇，阻止他说下去：“我偏爱凝露的鲜花胜于沉重冰冷的金冠，我宁可舍弃俗世的泥躯去往你用歌声守护的梦之国度，纯洁的月之女神作证，我一切多于必要的装饰都是赠送与你的快乐，我只希望你不会吝啬那我钟情的世上唯一的珍宝。”

“哦，我的女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只因有你，我的心才会闪耀有如最好的钻石，我的缪斯女神，你的眼是诗人之泉，请允许我在你的祭坛上奉献。”

爱琳达站到草地中央，埃德温弹起七弦琴唱起《蔷薇园里的少女》，美丽的少女在蔷薇园里独舞，每一朵盛开的花随着她的舞步摇摆，爱琳达的花冠引来翩翩彩蝶，少女周身环绕飞舞的花瓣，花的精灵透过露水的眼睛爱上了她，飘落的蔷薇花瓣塑成她的舞伴，牵着她的手在永恒之春的鲜花殿堂中舞蹈。爱琳达是那寂寞的少女，直到在晨露未晞的花园里听到埃德温的歌声。歌声越来越高昂，节奏越来越快，爱琳达脚步一刻不停，旋转着，跳跃着，仿佛花神的新娘永不停止的舞步，埃德温清唱着最后一段加入了舞蹈，歌曲结束时两人拥抱着久久不愿分开。

他们坐下来分吃点心，随意地聊着，爱琳达调皮地用奶油把埃德温画成猫脸，于是埃德温用猫叫唱了一小段滑稽剧，笑声惊起林鸟。

“再不回去我哥哥要担心了。”爱琳达说着摘下花冠。

埃德温用手轻轻替她梳理头发，有些不舍地摘下夹杂的落花。

“要是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

“那只有仙人们才做得到，”埃德温叹了口气，“而我们连能见面的时间都有限。”

她是伯爵之女，而他只是地位卑微的歌手，他们之间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劈开了花香、鸟鸣、清泉。爱琳达甚至不敢去想，要是父亲执意把她许配给其他贵族，她和埃德温要怎么办，她到底该听从自己真心的爱还是服从作为女人的职责。

“至少比武会这几天我们都能见面，没有你，连鸟鸣都沉寂了。”

“那我随时准备为你而歌。”埃德温给了她一个告别的长吻。

草地上开满白色的小花，如同繁星落地。鸟儿栖落在四周的树枝上，疑惑那优美的歌声为何停止，于是用自己的语调唱起了同样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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