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西楚帝歌 3.车笠

邾县马上就要来新的秦人兵马管辖，据说项权一夜未归，为的就是这件事，要不然何必将有名气的商贾和有头有脸的军阀都凑在一起？商贾出钱，军阀出兵，只要将这一拨秦人消灭掉，邾县的商路才能通达，现在战乱匪患不断，小小一个县城失了几个秦官应该不会引起多大动静，再不济到时候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到乱军身上便好了。然而计划虽好，事情却不宜暴露，除了核心的几个人，宴请众宾、带上自己的家属，装成一副普通商业庆贺的样子是必须的，这也是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陈盈和项非的原因。

对于脸上的淤青，陈盈什么也没问，回府之后便又回到了一个人一间屋的状态，唯有鬘玉，见到自己脸上的淤痕又惊又急，拿着药膏一天三次，每次小心翼翼的样子让项非很是愧疚。“少爷，你千万不要再去招惹大少爷了，现在府上又没有人可以替我们说话，鬘玉只希望少爷能好好的。”，“我知道，日后见到项旭我会躲着些的，要不然怎么长大后娶你，你这样，好像我一无是处一般。”，项非开了个玩笑，引得鬘玉笑了下，这才看向镜中的自己，模糊的镜面中，脸颊上的淤痕依旧很明显。“我想睡一会儿，下午若是没什么事情的话就不用喊我了，晚饭时候我自己会过去的。”，“嗯，那少爷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唤我就好。”。鬘玉收起了药膏放在一旁，出去的时候替项非关上了门。

听着鬘玉的脚步声确实远了，项非这才放下手中的镜子，起身，寻了一把短匕插进靴内，又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怎么看都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项非确实没打算睡觉，他今日要做的还有另一件事。

行院来往的人并不多，很多时候往往自己一个人在小池旁边坐一天，除了鬘玉，几乎不会有人来寻他，正因为如此，他今日才特地嘱咐鬘玉不用来喊他。出了行院沿着小路一路走到府中大道，极少见项非出过行院，偶尔经过的下人多多少少有些惊讶。项非对于外人的指点和窃语不甚在意，只是绕过亭子，躲过下人的视线，在一棵枯木与项府外围墙之间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往前走。

青灰色墙瓦上还积着一层雪，项非抬起头望了眼高自己数头的围墙，眼神中似乎有些疑惑，在原地站了半晌，四处扫视了一圈，末了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而后对着墙外就扔了出去。几秒的功夫，就传来石头落地的声音，与此同时，墙外蓦地想起一声呼哨，随后一根绳子便扔了进来。项非看着从墙头上垂下，在头上方半掌的麻绳，而后顿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认命地伸手抓住看上去不怎么结识的绳子。所幸围墙并不是光滑的平面，凹凸不平的青石砖可借力的地方很多。

“项非？”，项非刚好不容易攀上墙头就听到堆积的白雪一簇簇飘落下去，“小声点…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就麻烦了。”，“哦，我以为你爬不上来，刚想翻进去拉你一把。”，许是在外面等了半晌没听到自己有动静，墙头下的男孩一副想喊又不敢出声的样子。项非稳住身子，欲像刚刚一样再翻下去，殊不知手中卷住的绳子另一端绑在墙外的古树上，他在上，绑点在下，麻绳呈斜线直直通向树身。离地数尺，这绳子到底让他怎么下去？让他像泰山一样荡下去吗？那他还不如直接跳下去。

“怎么了，快下来啊。”，下面的男孩冲他挥挥手。项非扬了扬手中的绳子，略显无语，“怎么下去？”。男孩明显愣了几秒，随后抓抓头发，“那你直接跳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项非失言，这人确定可以接得住他？“你放心，有我在下面，不会受伤的。”，男孩信誓旦旦，“跳吧，不然等会儿来人了就不好了。”。

确实，如果这个时候真被人看到，陈盈那里还真不好说。这么高即便是摔了应该也摔不死人，项非沉了口气，一闭眼终于还是跳了下去。

“唔——”，一声闷哼，项非睁开眼，看着伸手欲接自己，结果因惯性反倒被自己压倒在地上的人。“抱歉，你没事吧？”，忙起身，伸手拉了一把对方。“没事。”，男孩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沫，根本不在意一般，收了绳子，而后一把拉住项非的袖子，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快走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连鬘玉都被蒙在鼓里，以为项非真的老老实实在屋里睡觉，所以其他人就更不知道项非的去处了。项权昨夜一直呆在酒楼里，早上才回到府上，打理了手上的事情，待空闲下来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许是脸上一直有些阴郁，知道生意上的事情这人从不会对自己说什么，柳萱即便是想问也很难开口，见饭菜基本没动多少，柳萱看似无意地转了话题，“旭儿说近来无聊得紧，一直央我想去城外走走，不知老爷什么时候得空，也好一起出去散散心。”。项权却没什么反应，“这几日没时间，他若是想去你们母子带上人去就好。”，柳萱闻言不语，她总感觉自从项权见了那个项非就有些不对劲儿，今日感觉更甚。

“可是老爷……”，总归是十几年的夫妻，柳萱在想些什么他自然是清清楚楚，“别多想，距离换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确实抽不出空，待这件事结束了再陪旭儿也不迟。”，安抚一般，几句话奇迹地抚平了柳萱的疑虑，“听老爷的。”。

联合欲在半路上拦截上任的官员，需要用到的人马已经置办妥当，几乎出了一半家资分与肯参与的军阀，想当年，如果父亲项燕没死，这些人又哪里敢从他这里捞取好处？怪只怪年轻意气用事，早早离了家，除了关系不错，至今还有书信往来的兄弟，其余的人也不知分散在了何方。路过园圃打算回去，看了眼僻静处延伸的小路，项权不由顿了一会儿，而后脚步一转。

“老、老爷？”，走了一路，直到快到院前才终于见到一个下人。从未见项权来过偏院，所以能在这里看见项权的影子实在是稀奇。点点头走进院内，萧条的样子不由让项权皱紧了眉头，顺着扫开的雪道一路走到房前，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扑面迎来的潮气伴着苦涩的药味蹿入鼻中，不大的房间，走几步就看见内室卧在床上，面容苍白的女人。

陈盈见到项权可以说没有丝毫反应，视线只扫了一眼便收了回去，仿佛面前的男人是空气一般。“稀客啊，老爷该不会是走迷了，用不用我唤下人将老爷送回去。”，表情未变，言语却满是讥讽。项权也不生气，只是道：“本以为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会磨去你的恨意，没想到直到现在你还放不下。”，“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陈盈再次转过头，“我早就已经不爱你了，既然没有爱又何来恨，项权，我不恨你，但你注定要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你和柳萱，最后终究会痛不欲生。”，说到最后，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配上苍白难看的脸色愈发显得恐怖。项权皱皱眉，心里很不舒服，“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然而陈盈却再也没有开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异常愉悦。简直不可理喻！只当床上的女人已经疯了，项权不想再多待，转身拂袖而去。

而在外的项非根本不知道项权今日去了偏院，此时的他正被男孩拉着一路狂奔。“慢、慢点——”，体力实在跟不上对方的脚速，项非不得已停下来喘口气。“重言，这又不是逃命，你跑这么急做什么？”，“你不是溜出府的吗，到点了肯定要提前回去，不快一点就没多少时间了，要不然我背你？”，说完作势就要弯腰。项非忙打住，“不用了——那还是快走吧。”，他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拉着他跑了几条街依旧脸不红气不喘，果然是身体素质的问题吗……

至于为什么要翻墙出府，自然也是为了完成昨日的承诺，项非本是随口说说，谁知这孩子真把他当成了好朋友，第二日便让他陪他去城郊河边钓鱼，他总不能拒绝，毕竟人家路见不平出手帮了他。于是乎，好不容易从项府出来，一路马不停蹄就被这人带到了城郊。

“一直没什么人肯和我做朋友，你倒是第一个，可惜你不能经常出来，要不然我就可以带你去城中各处好玩的地方玩了。”，见对方递过来一杆，项非摇摇头，“我不会，你钓就好了，我在旁边看着。”，“一点都不难，拿着吧，万一钓上来了呢？”，男孩笑着把鱼竿硬塞到自己手上。“平日没有其他的人陪你吗？”，将鱼钩扔进河里，项非也不期望真有鱼愿意上钩，看了眼身边一脸认真的人问了一句。

“有是有，只不过没有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说到这顿了一会儿，而后一股脑将肚子里想说的全部倒了出来，项非只静静地听着，听的越多越发现这孩子和自己现在的处境异常相似，只不过对方没了父母，就这一点应该是比自己更困苦一些。“没想到我们同病相怜呢，说实话，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离项府远远的，在府里不受待见的日子其实与寄人篱下又有什么差别？”，“没事，你还有我呢，如果你不嫌弃，你可以和我做兄弟，我虽然出身不好，但并不意味着我一辈子都会是这样，而且，我绝不会像那个项旭一样欺负你！”，殷殷的眼神带了些期盼，就像终于寻到了挚友一般。

常言道：唯有孩子的心灵最能通达人心，当然，像项旭这样的是例外…项非不由莞尔：“好啊，那你可要唤我一声大哥了。”，男孩闻言怔了，“为什么？”，项非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很多，“因为我比你年长一岁啊。”，虽然外表看起来自己比对方还要小。“啊？哦，大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孩子思量了一会儿无果，末了还是乖乖地喊了一声“大哥”。

冬季河面结冰，除了被凿开的洞，其他地方依旧铺着一层白雪，也正因为是冬季，有了饵料的诱惑，河鱼并不难钓。将几尾钓上来的鱼直接穿到枝杈上，河边燧石一碰，干枯的柴草很快就燃了起来。一尾烤的有些焦黄的鱼直接递到自己手上，看着仍沾着不少血丝的烤鱼，项非没说什么，低头咬了一口。“怎么样，好不好吃？”，“嗯。”，未经处理，直接从河里钓上来就烤，其实嘴里满是腥味，有的地方还没有完全熟透，甜咸不知，然而见孩子殷殷地看着自己，项非还是点点头，而后在对方的注视下将手上的鱼吃了个差不多。

“我就说，以前饿了的时候经常到这里钓鱼，你以后若是想吃就来找我。”，说着又递了一尾过来，项非动作不由僵了僵，“那个…已经饱了，吃不下了，还是你吃吧。”。“饱了？”，孩子有些惊讶，“一条就饱了？”。也不看看一条多大，能撑着吃完一尾已经很不错了，再加上其实和生吃没什么区别，项非实在不好意思拂了对方的好意。

总归是未经允许从项府溜出来的，项非即便是想在外面待也待不了多久，在河边陪着孩子待了一下午，听着对方一脸兴奋地不断和自己讲遇到的那些趣事，仿佛太久没有尽兴说过话一般。大多数时候项非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问几个问题，对方讲到高兴的地方了被自己一问，很是认真地思量着，而后撇开刚刚的话题又开始说其他的了。当问及为什么没事就喜欢来河边钓鱼的时候，孩子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一是无聊，二是饱腹。虽然说父母早死，如今寄宿在叔父家，但总不至于需要自己钓鱼果腹的地步吧？见对方并不多提及这个问题，项非犹豫了下，遂也不再多问。

（注：车笠指不因贵贱的变化而改变深厚友情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