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西楚帝歌 1.皎物

衡山，不大不小的一片地方，连年的战乱纷争使得各个诸侯国之间关系紧绷，人心惶惶，更不用说处在中心位置的邾县。所幸近日还算平稳，少了秦官虎狼似的压迫与苛刻的税收，百姓只会感谢那些威胁朝廷的势力，而不会去在意天下到底轮到谁掌权。

自从秦将王翦大破楚军，项燕死于秦人之手，整个项氏，一夕中落。项燕的死于项氏有如灭顶之灾，原先的名门望族，现在却如常人一样，告别了贵人的日子，四处漂泊流浪之人不在少数，唯有宗族几门大家，至今还能维持原先的家业，然而，也仅仅只是维持而已。一时之间，楚人对于秦人的憎恨达到了极点，只可惜，未成鼎足之势，没有足够的力量彻底推翻末路的秦室。短短数年，等待最是漫长，人最怕的，不是被打败，亦不是面对困苦，而是长久地走在黑夜中，看不到希望，在这民不聊生的时日，若没有国恨家仇的浸润，恐怕也很难去等待一个蓄势待发的机会。

项氏在衡山有一支便是在邾县，虽比不上项燕在世的全盛时期，但在这片地方还算有头有脸，项权身为项府主人自然也差不到哪去。账下有田有地，手上还存着数家商行，安稳已是足够，唯一不足的恐怕就是府上流言颇多。

项权少时脱离其父项燕起家，打拼多年，至今只娶了两个女人，膝下两子，按理说长子应该是大夫人所生，可长子项旭却偏偏是妾室柳萱所生，而次子项非，则是正室陈盈所生，这也正是问题所在，无风不起浪，关于项府的一切流言正是因此而起。

大雪初霁，今年算是项燕逝世的第五个年头，项权早早便拜祭完了牌位，现在这个时辰应该是赶去安排手上的事情了。

在这个不算大但也不小的院里，枯枝褪了平日单调的暗沉之色，几只冬雀拍拍翅膀落在枝头，压下一片雪雾飘飘洒洒，日光下银晃晃的雪使得空旷的行院更显冷清。

零零碎碎的日子比起白驹快了不少，茫然间又是新的一年，这一年，除了零星过往的下人，行院依旧还是那副模样，没有再多一个人的脚印。

项非敛目，安安静静看着清扫出来的主道，雪花还在飘，落在青石板上融成了点点湿渍。半晌，跺跺脚，除去了靴底附着的白雪，重新走回屋里。火盆里的炭火夜半就已燃尽，下意识想再添些炭木，看向被帘子隔开的内室，里面的人没什么动静，似乎还在睡的样子。动作顿了顿，似乎不想发出什么声响，末了只取了件白色外衣便出了房。

“少爷，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万一掉下去怎么办？”，只不过在池边坐了一会儿，就有人寻来了。项非听到声响回过头，正见一婢女模样的人一路跑过来，“鬘玉。”。鬘玉是陈盈的婢女，但对待项非却像母亲一般。遍寻项非不见，一路从行院寻到这，果然，只要项非出去的久了，准是在这片小池边。

“池中结冰，掉下去也不碍事。”，“怎么不碍事，万一出事不就糟了，少爷身子弱，这么冷的天在屋里待着多好。”，鬘玉有些嗔怪，将手上的耄衣披在了项非身上。“整天待在屋里……总归是要出来走走。”，项非拉紧衣领，无奈一笑，吐出一句话。鬘玉闻言顿了一下，随后却苦笑，脸上的表情似心疼又带着些难受，“是啊，整天闷在屋里…”。

走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石板路上，项非看了眼身侧牵着他手的杏衣女子，说到底，在整个项府中，唯有鬘玉能让他觉得项府里总归还是有好人的。“鬘玉，你若无心上人，可愿嫁与我？”，声音听上去并不像开玩笑。鬘玉有些惊讶，脚步顿了顿，随后看向年仅十四岁的项非，不禁有些莞尔，但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她自小便待在项府，如今比项非大了数年不止，“像少爷这样的人，日后老爷定然会少爷寻门当户对的姑娘，鬘玉只要能一直在少爷身边照顾着就已经很开心了。”。项非摇摇头，道：“我是说真的。”，鬘玉面上又露出似曾相识的苦意，她只不过是失宠的夫人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婢女而已，纵然项非如今对她做承诺，多半也是一种依赖，而且……再怎么说，项非都是项权的亲生儿子，重视门第的项权又怎会允许儿子去喜欢一个婢女？而且还是一个大了这么多岁的婢女……“那少爷可要快些长大，鬘玉会一直等着少爷的。”，面上的表情瞬间被笑容掩盖，温柔带笑的一句话，鬘玉再次牵住项非的手。项非面露无奈，但还是任由对方牵着。

待回到院里，廊内的人影明显多了起来，只不过皆行色匆匆，看样子似乎是主屋里的人终于醒了。

“粥饭放在桌上，夫人您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吃吧。”，将饭菜放在桌上，鬘玉开了半扇窗透透气。内室的雕花木床上卧着一个少妇，本是俏丽的容貌，脸色却显着病态的苍白，无神的眸子自始至终没向旁边看一眼。鬘玉看了眼床上的人，又道:“雪霁初晴，夫人要不要出去晒晒暖？”。依旧是未回一句话，多少年了。自从搬到这偏院自己就从未见过陈盈笑一次，更多时候陈盈只是一个人，不说话，最令她不明白的是面对着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不仅不喜欢反倒还有丝丝的厌烦…

不过，这似乎也不能全部怪在陈盈身上，无论是从下人零碎的杂谈还是府上众人的态度，即便鬘玉不说，项非多多少少也能知道一二。

当年，陈盈就是爱上了这样的项权，二人情投意合，项权允诺项府的夫人一位永远只留给陈盈。二人也曾爱的难舍难分，谁曾想只一个月，项权就纳了柳萱为妾，一瞬间，所有的恩宠全部转到了柳萱身上，对待陈盈不冷不淡。当两个女人同时产子的时候，项权选择彻夜守着柳萱，而身为正室的陈盈直到产完，连给孩子起名，项权都未曾露过面。

陈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拖着未恢复的身子跑去柳萱行院大闹了一场，险些闹出人命。项权更因此勃然大怒，将陈盈迁到府上偏僻的行院，除了点了几名下人，数年来从未过问过陈盈。不到一年的时间，柳萱的儿子项旭，便以次子的身份，取代了长子项非的位子，一时间，项府上上下下都看清了形势。正因为如此，身为长子，项非自出生起见项权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对于项权，项非并没有多说过什么，因为他本就不是项氏族人。刚开始莫名其妙来到这世上还为摊上如此身世而感到有心无力，然而十四年来，这样的日子其实早就习惯了，自己并非什么都不懂的稚子，比起需要数十年拼命打拼才能换得一席安稳的现代，再比起街边流浪的穷苦人家，这种不用担心衣食冷暖的日子已经算很照顾他了。

而这具身体也并非天生身体弱、不能习武，只不过是因幼时一场闹剧，十岁未到的他曾被同年的项旭推入冰水，患过一场大病，虽熬了过来，却落下体弱的病根。即便是那样，却也未见项权露过面，所以，他对于项权，早已没什么印象。再加上长相难免总会带上几分项权的影子，陈盈会这么厌烦他也就可以解释的过去了…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偏偏处在这么一个尴尬又好笑的位置，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他一个成年人都觉得太过压抑，现在想想，如果真换成原先那个孩子，能不能承受得了便真是个问题。念在这具尚未成年的躯体还达不到独自生活的地步，他在项府唯一能做的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毕竟能安安稳稳度过加冠，就不需要再拘束于项府。而陈盈于他，除了名义上所谓的娘亲，其他，似乎就真的再没什么了。关于柳萱，项非只记得长相，他和柳萱的唯一交集便是其子项旭，从小时候出事那年算起来，如今也有些年头没有再见过那个孩子，既然无心项府主位，他倒也不担心项旭日后再对自己虎视眈眈。

在门外站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见鬘玉从房里出来。“夫人已经起了。”，项非点了下头，“你去忙吧，娘这里有我在就好。”，见鬘玉应声离开，项非这才略微调整了表情而后踏进门内。

一身素白，衬得整个人脸色愈发憔悴，听到脚步声，望着窗外的女子这才收回视线。“娘亲身体可好些了？”，只能说古代女子嫁人颇早，明明已经是一个十四岁孩子的娘了，看上去却依旧像二十出头的样子。项非在桌前站定，桌上送来的饭菜依旧一动未动。女子眸间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启唇淡淡吐出一句：“去收拾妥当些，晚些时候会有酒宴，到时候别丢了老爷的面子。”。陈盈说完视线便又放回到了窗外，项非不由顿了几秒，连家宴都很有人来通报，这倒是第一次，他本以为项权早就忘了偏院里还住着一位项府夫人。

说是收拾，又有什么可收拾的，只不过是换件应景的衣服罢了。鬘玉在一旁看着项非兀自也换了一身月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少爷，这和外家的酒宴，多是喜景，你这么穿是不是有些……”。“有些什么？怕我折煞不成，娘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我总不能放着娘亲一个人。”，项非无所谓笑笑，见鬘玉还是想说什么，“年初便是祖君逝世的第五个年头了，素净些也好。”，说实话，项非倒是希望项权可以发发火，就算是替陈盈挽回一些注意，再不济，若是真被赶出了府，说不定也会自由许多。

“少爷…”，鬘玉不由无言。她是贫苦人家出身，签了契到项府当下人，这一当就是十几年，本以为富家子弟从来都是逍遥自在，自从转而服侍陈盈，鬘玉才知道原来生在富家并不是一件多幸运的事情。她看着项非从小一步步走到现在，其间多少心酸，明明是项权和两个女人之间的事情，却偏偏牵扯到项非，十四岁的年纪，未到束发之际，却比一般的大人都要懂得许多道理。她也从未从项非嘴里听到什么埋怨之言，由一开始，到现在，无论遇到什么都埋在心里，面上不是淡然便是隔纱般的笑，就算是自己，也不知道项非在想什么，自始至终，项非给她的感觉仿若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