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三

睡至半夜里，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萧澜惊醒，闻得屋外千百人的步履语声，心想八成是完颜昌的金军到了。完颜盈亦随之醒来，试着唤道：“姓萧的？”萧澜“哎”了一声，道：“你听，应该是咱们的援军来了！”完颜盈下了床，一手提着佩刀，道：“出去瞧瞧吧！”萧澜取过阔刃剑，二人摸黑出了屋子，到篱笆院里，只见周围炬光点点，大队金兵手执火把，穿梭在村内。完颜盈步出院子，讲金国语叫道：“可是左监军麾下？哪一位是领队！”这些士兵皆是征召的汉军，听不懂完颜盈的话，但晓得说金国语的都是大人物，众金军不敢怠慢，立即有兵卒去禀告军中长官。

片刻后一名穿甲戴盔，将领打扮的大汉骑着战马行来，打金国语高声道：“何人在此？”完颜盈萧澜二人趋前，完颜盈道：“我们是右监军麾下，你是哪一部的？”那将领道：“我是左监军麾下军帅移剌古。右监军不是在江南么，你们何以在此？”完颜盈道：“一语讲不清楚，左监军何在，我们要见左监军！”那移剌古略一沉吟，道：“左监军率军在二三十里外，明日才能到此，右监军情况如何？”完颜盈微微急道：“右监军被南军困住，正等着援军呢！”移剌古亦知完颜宗弼一军情形危在旦夕，可他部下兵疲，一无船舶，二不识水，纵使焦急，却无办法，只得道：“二位且再等等，待左监军到了，再行定计！”完颜盈明白不是说发兵救完颜宗弼就能发兵救的，当下应了一声。移剌古命令前锋各部驻扎村中歇息，自己下马入屋，与完颜盈互道情况。完颜昌这次率了两万人来，大都是新征召的混族步军，汉人尤多，精锐仅三千人，战力不佳，更是无水战之能。那军帅移剌古听闻完颜宗弼被宋军困死，进退两难，忧心忡忡的道：“我军在江北接应尚可，右监军水战且失利，我们哪里敌得过！”完颜盈知和他多说无益，便道：“劳烦将军先多派斥候，打探右监军及江南的情形，再催左监军快些赶来！”移剌古依言而行。

萧澜完颜盈二人夜里各怀心事的睡了，次天傍晚，完颜昌率八千中军抵达，与移剌古的五千前锋会合。完颜盈与萧澜出村去迎，见了完颜昌，完颜盈把完颜宗弼的危况复述一遍。完颜昌人在马上，听她说毕，沉声道：“现我部下无水战之力，江北又有不少南军余部，我只能尽力而为，兀术能否脱险，看天意如何了！”这“搜山检海”的南下一战，完颜昌本就不同意，认为渡江深入宋境，风险过大，江西的耶律马武、完颜拔离速不说，江东的完颜宗弼擒不到赵构，还要他率弱旅来施援手。若是完颜宗弼全军覆没，他亦要担责，故完颜昌近来心里很是烦躁。完颜盈清楚形势艰难，暗暗一叹，不再言语。萧澜见她话了，便迈步上前，伏身向完颜昌请罪道：“左监军，我一时糊涂，曾欲强犯奸杀女郎，本想事后毁尸灭迹，但却及时悔悟，未有真的犯下大错，望左监军看在我及时悔改份上，从轻发落！”萧澜暗暗揪心，因怕完颜盈先向完颜昌告状，所以提前请罪，心里祈盼完颜昌不要重责自己。

完颜盈尚未有告状之意，陡地见他当着这么多人面公然说出那件事，不禁羞得垂下头，暗骂道：“这混帐，无端端的寻事，真该千刀万剐才好！”完颜昌听得一愣，明白了萧澜的话后，肃容道：“你打不过她么？”萧澜道：“我那时虽将女郎制伏，但内心受责，醒悟了过来，未有行大错。望左监军轻饶我这一回！”完颜昌微讶，心下一思量，道：“你不是本将麾下，又敢于请罪，本将便先不定你罪过，只暂将你关押，待战后再行决断！”萧澜拜道：“谢将军宽罪！”完颜昌一挥马鞭，大声道：“来人，将这欲犯军纪，欺凌民家娘子的人押起，容待战后议罪！”身后两名女真亲兵闻令下马，上前将萧澜押起。萧澜听见完颜昌给自己定的罪名，不禁一惊。但见周边有许多金军士兵旁观，才懂了完颜昌之意。萧澜任那两个女真兵收了自己的阔刃剑，将自己押往村里。他朝完颜盈投了一眼，完颜盈正瞧着他被人押走，两人目光相对，完颜盈猛觉慌乱，瞪了他一眼，转身看向别处，心中竟恨不得求完颜昌放了他。完颜昌的中军入村驻扎后，单独找了个屋子，把萧澜收押。完颜盈偷偷瞧了萧澜几次，见看守按时供给吃喝，并不为难于他，便稍稍安了心。

金军接应的援军到达江北岸后，经斥候打探得知，完颜宗弼遭宋军韩世忠部困在一个名叫“黄天荡”的死地，足有一月，进退不得，近乎绝望。本要粮尽覆灭，幸得一汉人指点，完颜宗弼率他那被困死的几千人费一日一夜掘通了一条故河道，死中求生，逃回了建康府城。完颜宗弼原打算收拢残军往西渡江，击破淮西的宋军散兵以求北返。闻完颜昌援军就在江北岸，完颜宗弼即整备各军，再向韩世忠的水军挑战，务必自北渡江，同完颜昌军会合。完颜昌驻兵北岸，完颜宗弼军屯南岸。韩世忠水军泊在江心，和两边的金军对峙。完颜昌之军不识水，还要应付零散宋军及江湖豪杰的骚扰，无力与完颜宗弼夹击韩世忠。宋军水师强悍，优势明显，完颜宗弼一战下来，又给韩世忠打得狼狈不堪，折了上千人。

江北金军没法子破宋军的楼船大舰，唯有干着急。完颜宗弼屡败之下，痛定思痛，命人张榜招贤，以重金高爵寻求破敌之法。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完颜宗弼这一张榜，不久便有人来献策。完颜宗弼听那人几语将两军的优劣对调，欣喜若狂，立刻遵行那人之言，整备水军，伺机渡江。四月下旬的一日，完颜宗弼等了个无风天，祭告了苍穹后，率军渡江再战。这一回金军的每条走舸小船上都铺了木板，并添置了一些土囊，以增加船的稳定。两军相遇交战，宋军的钩索抛下，划在舟船上，因船上铺了木板，宋军无处下钩，此一着遂失了灵。随后，金军放射火箭，烧毁了宋军楼船的风帆。两军僵持激战，宋军楼船停滞难动，金军充分发挥小船灵活机动的特长，弓箭乱射，抛索攀船，逐渐将宋军压制。两军大战一个上午，宋军韩世忠部近万人的楼船水师为金军击溃，差不多全军覆没。混战中韩世忠率少数兵士突围撤向镇江府，完颜宗弼被阻四十八日，至今终是打通了北归的道路。江北岸的完颜昌、完颜盈等人听得战况，放下了悬着许久的心。

三日后的正午，天空一碧如洗，骄阳辉煌明媚。江面波光潋滟，宛若万条金蛇，随波游荡，景象壮丽之极。斜卯阿里率两千人先行渡江，完颜宗弼率五千人携大批金银珍宝，于黄昏到达北岸，完颜昌、移剌古、完颜盈等人来江边迎接。骄阳西下，变作一片赤霞，映得江水红光粼粼，灿烂明艳。完颜宗弼乘舟船而来，夕阳照在他脸上，他的英容仿佛多了几分沧桑。这趟渡江，完颜宗弼虽击溃杜充、韩世忠部，破广德、建康、临安、平江、越、明、秀、常等府州军，掠得大批珍宝，却不掩其狼狈，六万人伤亡得不足两万，人疲马乏，精锐五不存一，更是未擒获赵构。危难时完颜宗弼甚至想尽数交出掠夺的金银珠宝，求道北归，结果还遭韩世忠拒绝嘲辱。完颜宗弼心里之惧骇前所未有，若非老天帮忙，有人及时指点迷津，他真的将会败亡江南。

见到完颜昌，完颜宗弼苦涩一笑，与其互抱后，短叹一声，道：“辛苦挞懒了！”完颜昌不冷不热的应了一句，道：“下回谨慎些，你要死在江南，我可不去埋你！”完颜宗弼苦笑摇头，见完颜盈立在一旁，便向她道：“那次好端端的你请什么战，四叔我只道你已死了，难过了好久呢！”完颜盈赧然一笑，小声道：“让四叔担忧了！”完颜昌已备好了宴席，众人遂行往北边的村子。路上完颜昌悄悄地对完颜宗弼讲了萧澜之事，完颜宗弼尚不知道萧澜未死，听得此事，不免一惊。他面上不动声色，暗暗思忖如何处置。

在村子里吃了筵席，夜晚完颜宗弼顶着疲惫，私下让人将萧澜带来，独自见他。萧澜纵被关押，也一直担忧完颜宗弼之军。听闻完颜宗弼顺利破敌北渡，他心中大安，暗忖有完颜宗弼在，该不会杀自己的头了。农舍里，完颜宗弼坐于榻上，见了萧澜，第一句便道：“你这倒真是教我惊了一阵！”其听说萧澜欲强犯完颜盈，事后杀人灭口，可行到一半，又幡然悔改，请罪求恕。完颜宗弼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实不想世上竟有此等事。萧澜苦笑，道：“将军，不会砍我的头吧？”若是因这罪杀他的头，那萧澜说不得要拼死叛逃了。完颜宗弼摇头失笑道：“若是斩了你，岂非逼得我军士卒以后必须行事狠绝么？”萧澜忧愁之下未想到此点，经完颜宗弼点明，豁然开朗，笑道：“若是拿些军功相抵，抑或受些皮肉之刑，则不妨事了！”完颜宗弼道；“那倒也不必，你无需忧虑，自有我保你周全！”萧澜躬身道：“多谢将军了！”

周边无旁人，完颜宗弼抬手示意他坐下。萧澜拿条板凳坐下后，完颜宗弼直言道：“我先提你做个百夫长，若无意外，此番北返后，你便可领千户一职了！”萧澜见非但不罚自己，反给自己升官，惊讶的道：“多谢将军，不如缓一缓吧，澜实在有愧呀！”完颜宗弼道：“你受之应当，不必有愧！”话音一顿，道：“我把活离罕许给你，你们北返后便成婚吧！”萧澜听得要把完颜盈许给自己，大吃了一惊，起身解释道：“将军，我只是一时冲动，当真无非分之念，将军万万不必如此！”完颜宗弼淡淡的道：“她若不合你意，我可另许你一个钟意的！”萧澜苦着脸道：“非是不合意，只是……将军，定得娶亲么，我在大同尚有未婚妻子，如此岂不负了她？”完颜宗弼道：“大男人多妻再寻常不过，何必为此烦心，我与黏没喝元帅都很看重你，你前程远大，切莫让我们失望，别人想娶还娶不到呢！”萧澜内心犹犹豫豫，垂首嗫嚅不语。完颜宗弼见他默然，只当他答应，便摆手道：“好了，你去歇吧，先领百夫长！”萧澜退下后，完颜宗弼以手揉了揉额，遣人告诉完颜昌将萧澜放了，又遣人召来了完颜盈。

长空无月，几颗璨星为幽深如墨夜幕包围，闪耀着微弱的光芒。一片浮云掠过，夜空一暗，星光随之消失。完颜盈尚暗自替萧澜忧心，见到完颜宗弼，正要问他怎么处罚萧澜，不料却听完颜宗弼道：“我打算把你配给他，你年纪也不小，早该嫁人了！”她乍闻此言，不由惊得呆了，好半晌才猛地摇头跺足道：“不成，不成！我死也不嫁给他！”完颜宗弼瞧她对自己发怒，一拍床榻，站起身皱眉愠道：“那你嫁谁，嫁韩常也成！”完颜盈一听又是嫁给韩常，更不同意，她情绪触动，也不顾完颜宗弼是她叔父，流着泪冲他大声道：“不嫁！我不嫁！”完颜宗弼忍着怒，道：“那嫁给赤盏晖也可！”完颜盈仍是跺足摇头，道：“不嫁不嫁，我不嫁！”完颜宗弼不禁怒道：“这也不嫁那也不嫁，由得你吗！不嫁也得嫁！”早年完颜盈十三岁时，驻兵析津的东路军中便有人提议将完颜盈许给郭药师之子郭安国，但遭她父亲完颜宗望反对。今完颜盈年龄大了，势必要与人成婚，再拖不得，完颜宗弼惟有为她选个夫君。完颜盈头次见四叔对自己这般凶厉，内心惧怕，遂伏身跪下，哭泣道：“四叔，不嫁可以么……”完颜宗弼叹了一声，低头瞧向她，语气稍缓和的道：“侄女，你是二哥的宝贝女儿，四叔也不想难为你，只是你年龄大了，须得嫁人哪！萧澜是黏没喝大兄的人，这也主要是他的意思；韩常、赤盏晖是我军中骁将，皆是可造之材，不错之选，侄女你愿嫁谁，自己挑吧！”完颜盈沉默片刻，终究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