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七

包袱里有两套农家衣裳，一小盒子那村妇好容易弄到的伤药，和一小包粗干粮。萧澜将干粮递予完颜盈，说道：“你饿了便吃一些！”完颜盈自上午至现下，几经奔波惊险，自是饿了。她亦不客气，接过萧澜递来的食物开吃。萧澜用一只手，费力的给伤口敷了药，撕开里衣，准备裹缠。完颜盈吃了个硬馍馍，见萧澜包扎不便，不禁放下干粮，说道：“我来帮你吧！”他略感讶异，愣得忘了言语。完颜盈瞧萧澜不语，冲口说道：“不用便算了！”萧澜立刻道：“好，好！那劳烦女郎你了！”完颜盈凑身近去，拿过他撕下的那块衣襟，给萧澜的右肩缓缓裹上。到打结，萧澜不免痛得“嘶”了一声，完颜盈道：“我可没多使劲。”

打结扎紧，创口疼一下是必然，萧澜心中明白，点头道：“我知道！”完颜盈道：“你伤得不算轻，要不然晚些时日再游过江吧！”萧澜道：“我伤得不碍，还是尽早过江吧。只是过江前该多探探江北的情势虚实，也算补这次水战失利。”他顿了顿声，道：“我特意弄来了两身衣裳，咱们穿了，行动也方便些！”完颜盈应了，二人遂商定先去探探四周情形，夜半觅地过江。吃罢干粮，两人分开将衣裳换了，脱下的衣甲和完颜盈那柄刀就暂搁这里，夜里再过来取。二人扮成村汉村姑，倒还颇为像样，只是完颜盈走路的步子大了，萧澜提醒道：“你行路步子小些，哪有良家娘子似你这般行路的！你跟在我身后，遇人问便说是兄妹。”完颜盈颔首，照萧澜所言而行。两人找准方向，行往长江岸边察看。

下午白云敛了几分阳光。二人走了大概里许地，遇上了几名劲装携刃的江湖人士。他们见着萧澜完颜盈二人，丝毫未看出异样，只道是乡村路人。二人前行至江岸边，远远望见了些渔夫和宋国官军。怕遭官军发现盘问，不敢离得太近，便伺机放倒了个落单的官军，逼问其宋军的情况。那宋兵从军只为混碗饭吃，惧死惜命，受二人一吓，全述所知。告诉二人其原是宋将张俊的部下，战败流散后为韩世忠收聚，今几营军兵，七八百人暂布置于江北清盗护民，控制舟船，搜查奸细；那些江湖人士来自大江南北，年初起始聚，逐渐的有二三百人，协助宋军日常行事；韩世忠率一支万人左右的精锐水军，乘数艘楼船扼守长江，阻击金军北归。

萧澜完颜盈知了这些，依约不伤那兵士性命，将其打昏拖到隐蔽处。二人藏了那宋兵，刚走出来，不料正撞着几个路过的宋兵。萧澜完颜盈二人心虚，面上神色微慌，一个空手的宋兵肃容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干什么！”萧澜赶紧说道：“我们是兄妹，在此……清静……歇歇！”另一个执刀的宋兵喝问道：“怎么口音不是这里人，是不是蛮子们的奸细！”萧澜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们是黄河北逃难来的，这不是兵荒马乱吗！”他怕完颜盈按耐不住，悄悄抓着她的一只手腕，示她莫要妄动。完颜盈垂头站在萧澜身后，暗自准备出手。那宋兵道：“你们在此做甚？休要糊弄老爷，否则抓你二人回营拷问！”

萧澜呵呵笑道：“这里清静……我和妹妹在这……嘿嘿！叙个话。”几个宋兵懂了萧澜的意思，均嘿嘿笑吟。一个提枪的宋兵瞧完颜盈脸儿颇是标致，猥琐的笑道：“小娘子好像长得不错呀！”把长枪交给左手，右手伸出去欲摸完颜盈。那名执刀宋兵及时拍下这人的手，怒道：“如今是何时候了，你还有这心思，不怕挨怪罪？老实些！”那宋兵愠容收回了手。执刀宋兵向萧澜完颜盈道了声别过，同几人去了。萧澜闻得那执刀士兵口内喃喃骂道：“赵九这个乌龟孙子，又××的溜到哪去了！”完颜盈未明白萧澜占了自己便宜，见几名宋兵走了，说道：“还好打发了他们。”也幸是那几个宋兵没敢胡来，不然可要倒霉了。萧澜道：“我们再往前头看看！”他迈出一步，才觉察自己还握着完颜盈的手腕，立即放开了，转身快步行路，以掩消心中泛起的一丝波纹。完颜盈默不吭声，跟在他后边。

黄昏，日阳西沉，西天边残阳似血。萧澜完颜盈两人小心翼翼的将江岸附近十几里探了一遭，未再有什么收获。入夜后，两人回往放衣甲的地方，准备取了衣甲后过江。夜色下二人正于路边静行，忽见前方火光通明，一群江湖人士围着几大堆篝火聚坐，声音嘈杂传开，很是热闹。完颜盈有探听之意，她拍了拍身前的萧澜，道：“去那探探吧，看看他们搞什么！”萧澜心想一帮酒肉莽夫聚会，有什么好瞧的。他思及时辰尚早，探探也不妨，便应了一声，与完颜盈缓步蹑足向那群人靠近，伏身在离他们三四丈外的一片矮树丛后，留心听着那群人的话。

篝火上架着锅子，煮烤着肉食酒水，香味飘散，勾着萧澜完颜盈二人的饥腹。二人听了片刻，没发现有何重要的话，萧澜欲要唤完颜盈离开，早些过江返营，却蓦闻人群中一个妇人大声道：“何至方何大侠怎还不来！莫不是耍咱们来着？”接着一个天命之年的老汉起身不悦说道：“何大侠说来便会来，应是他老人家路上有事耽搁了，咱们再等上一等！”这老汉打着赤膊，露着一身黝黑粗壮的肌肉，颇有几分廉颇马援之风。他声若洪钟，响遍四周，教人听的清清楚楚。人群中几人附和道：“是啊，想是何大侠路上遇见不平事，耽搁了些许时候！”、“何大侠为国为民，哪有我们这般散漫清闲，晚来一会儿也无可厚非嘛！”、“约的是入夜到，这才刚入夜，晚了几久，李老希，你娘们急什么急呀！”

人群一阵哄笑，那李家妇人却不急躁，回讥道：“我说你们一个个的，何大侠是你们爹呀，唤得那般亲热。秦老当家的，那何大侠怕是未有你年龄大吧？”那天命之年的老汉道：“我秦坦白活了许多年岁，比之侠义之举，我远不及何大侠！”李家妇人道：“请恕我妇人见识浅薄，何大侠事迹我也听过不少，但终究是江湖传闻，不知真假，敢问在场诸位谁亲身历过何大侠的义举？说出来也好让我长长见识！”她这话一出，人群里当即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出言斥责。“江湖传闻亦多有不实。”；“你这婆娘鼠目寸光，好不晓事，何大侠的名头若是虚的，这世上哪里还有实的？”暗处的萧澜完颜盈亦起了好奇心，想知道这姓何的是哪方神圣，有何作为，怎有这许多人赞颂。

那秦坦淡淡一笑，说道：“约是十年前，朝阳教势大，方腊手下一个徒弟，姓马的，便是那个自号‘江东小霸王’的，抢走了我水寨里的一个小娘子，后来何大侠闻之，不畏方腊之势，连男带女，都带回了水寨，任我们发落。齐大当家的念那娘子已与姓马的成了亲，有了夫妻之实，就教那姓马的起了个毒誓，一生不准负她，之后放他二人去了。何大侠不晓得是预料到方腊那厮要遭灾，还是盼他小两口安生，得他们同意后，亲自护送他们到了蜀地，结果真避过了朝廷剿匪的那一劫。此事我姓秦的担保，半点不假！”

他说完拍了拍胸口，重坐了回去。另一个瘦长汉子接口说道：“前些年，还是宣和年间，青州雄鹰镖局保镖路过博州，那时候老弟我协助护送，道上被纪镖头的仇家，黄河帮的副帮主‘混水蛟’温旭施诡计给夺了。因这批东西事关重大，纪镖头想和温旭讲和，东西一人一半，但那混账蛮横，丝毫不讲同道情面，我们正没法子，突闻何大侠人在附近，便去试着寻他求助，这一寻正寻着了，可是何大侠正有急事要前往荆湖，好像是要护一个忠良官员的家小，没工夫援手，说来那何大侠确是义气，临写了一封信，叫我们急赶往北京，送到兴汉庄里，结果这一封信请来了‘龙虎大王’，黄河帮的一听段大侠名号，便与纪镖头讲和了。”

瘦长汉子讲完，群豪纷纷出声喝彩，一个二旬汉子神情兴奋的对身旁之人说道：“你小子听到没有，拜师便要拜像兴汉庄何大侠、段大侠这样的救人急难，抗击蛮夷的大英雄大豪杰，别看那少林寺几百年屹立不倒，蛮子一来，秃子们屁都不敢放一个，全是帮沽名钓誉，有名无实的酒囊饭袋，你小子要去了那儿，包你后悔！”他说的口沫横飞，也不顾及旁人。坐于边角的一个月白僧袍，芒鞋白袜，面无髭须的和尚宣了一句佛号，双掌合十，庄重的说道：“施主不可妄言诬蔑，出家人不食荤酒！大鱼此番与师兄弟们下山，亦是欲普渡众生，救百姓于水火。”那汉子这才瞧见边上坐了个和尚，忙打躬抱歉，道：“大师对不住了，小子嘴上不把门，对不住对不住了！”那大鱼和尚道：“无妨无妨！”

只听有人叹息道：“唉！兴汉一派英烈，如今也仅剩下何大侠一人独撑了！”另一个道：“田掌门、段大侠、刘大侠俱都英年早逝，死于狗蛮子之手，但愿菩萨佛祖保佑，何大侠长命百岁，率领我们协助官军，奋力抗敌，将蛮子赶出中土，复我大宋河山！”群豪人人点头称是。开始的那个李家妇人又道：“不是闻何大侠还有个师兄么，号‘白发蝙蝠’，怎地无他的消息？”有人道：“听说那老鬼是个党项人，性子怪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莫去指望了！”

那贬斥少林的年轻汉子向往得傻笑道：“只不知何大侠还收徒不，若我有幸做何大侠的弟子，那可不得了了，呵呵呵呵……”他兀自笑了一阵，忽地道：“何大侠号‘十招败敌’，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没人敌得过他十招么？”秦坦答道：“是何大侠的敌人，无一个能接他十招而不败的！”汉子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田掌门他们不可能是何大侠的敌人！”

一人道：“何大侠怎还不来，莫不是你小子吃多了酒记错了时辰？”一人忙辩：“万万没有，我听的清清楚楚是入夜！”众人旋又开始互相闲言，萧澜觉得无趣，回头瞧了眼完颜盈，小声说道：“我们走吧！”完颜盈想看看那个得他们如此推崇之人，道：“且等一等，瞧瞧那人来是不来。”萧澜不愿再等，说道：“走吧，有何可看的。”完颜盈道：“这还早着呢，等等又不妨，看看那是个什么人物！”萧澜只好依她。两人再耐心等了一阵，只听群豪里一人叫道：“何大侠来了！”之后便听一把浑厚的声音说道：“对不住，何某来晚，让各位英雄久等了！”

一个身材颀长，头戴斗笠，下颔留着五绺长须的汉子步来。他摘下斗笠，容貌平凡似农，满面稳重之态，双目中神光隐现，所携的一柄阔刃长剑很是显眼。江湖道上使剑者多，但鲜有人使阔刃剑，有名头的仅何至方一人。旁人一见他携得这柄剑，即知是“十招败敌”到了。众人当下俱都起身相迎，何至方冲左右拱手，行入人群之中。他的剑插在腰部，剑上系着一个白布包，晃晃荡荡的，不知里面装地甚物。兴汉庄始于五代刘知远一朝，因晋为契丹所灭，四方又多割据诸侯，中原势微，炎黄子孙涂炭，故取“兴汉”一名，以励弟子。兴汉庄今传至七代，历近两百年。今金人南下，兴汉庄聚全派之力相抗，但武功最高，性子孤僻，有“半神”、“剑仙”、“白发蝙蝠”之称的李至渊隐居西北；掌门人“九天神剑”田至柔命丧河东；“龙虎大王”段至坚同三十余名长老弟子在前年大名府城破时与金军死战，无一生还，兴汉庄的门庭亦为金军占领；“一掌镇中原”刘至正身行刺金军将领不果，身死建康，与田段等人一般尸骨无存。兴汉一派由是遭了立派以来最大之浩劫，年少弟子伤亡惨重，年长的高手仅剩“十招败敌”何至方一人。兴汉一派无私抗敌，因此广受武林同道赞誉。兴汉弟子行走江湖甚是亨通，江湖之人亦莫不以兴汉弟子为荣，代掌门何至方更是极得江湖豪侠推崇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