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二

钟芷素在留守府住了两日，宗泽杨殊虽多番设法替她寻夫，却是一时找不着萧澜。杨殊瞧她面色郁郁，心下愧疚，便提议带她到开封府城中四下逛逛，稍稍散心。钟芷素遂同杨殊在几个集市上逛了一逛，佯装笑颜，好教他宽心。二人打街市上归来不久，留守府忽来了客，钟芷素自忖不宜留在厅堂，当下回屋避之。

她坐在榻上，捻揪着一缕发丝，眉宇间满是忧愁，乃是又在暗暗为萧澜担心。俄顷，敲门声传来，接着只听夏雨霜的声音道：“钟姐姐，我可以进来么！”钟芷素从沉思中被她唤醒，道：“噢！你进来吧！”夏雨霜推门而入，走到钟芷素身边坐下，与她闲聊。二人同为女子，年龄相仿，思想观感大都一致，故很是谈得来。随口聊了些琐碎杂谈后，夏雨霜试着问道：“钟姐姐，你那伴侣还没找着，你……不难过吧？”钟芷素一愣，继而摇头笑道：“命有天定，徒担心亦是无用！”每每想起萧澜被冰火阴阳折磨的痛苦样子，她心儿便不由疼，只是近两年她性子成熟坚强了不少，不怎显露心事。

言毕，钟芷素说其他的道：“今日府上来的人是谁？瞧着挺有气势的！”夏雨霜见她颇看的开，暗里稍安了些，之后道：“好像是北京留守，一副凶样，却好像是在管宗相公讨钱讨粮，哼！”钟芷素道：“哎！姐儿，你一女子，也跟宗大帅帮着抗金么？”夏雨霜笑道：“怎么，姐姐看不起我么！我可是……”钟芷素忙道：“不是不是，姐儿万勿误会！我……我……”夏雨霜是个爽快性子，看不得别人犹犹豫豫，道：“有话便说嘛！”

钟芷素于是讲道：“我也乃大宋子民，实也是想随宗大帅抗金，可是全无武力，只从书上习得了一点兵法，想与大帅讲，却又不便开口！”夏雨霜一听是这事，欣然道：“胡虏凶恶该杀，姐姐有意抗金乃是好事，姐姐若不好开口，我去与大帅说便是！且等少顷，待他完了公务我便去说！”钟芷素道了声谢，而后微微忧心的道：“哎！姐儿，你说大帅他能允我吗！”夏雨霜道：“姐姐你不会武，可能文呀！且你与他有些亲处，怎会不允哩！”钟芷素道：“姐儿你休要笑我，我略懂一些兵法战阵，也知些古时史事，应能尽上一点绵力。”夏雨霜点头道：“嗯，待会我去给你问问！”

宗泽为官清正廉洁，诺大个留守府中并无几个佣人婆子，钟夏二人闲话一阵，便去帮忙把院落里和几处房屋打扫了一遍。夏雨霜从小专注练武，不善做这些杂活，见钟芷素干活麻利老练，不禁道：“姐姐你如此能干，能娶你的人可真有福呢！”话一出口她才觉失言，钟芷素摇头淡笑不语，默默持帚将廊道清扫。至酉初，二人做罢了一些杂活后，夏雨霜猜宗泽刻下应闲了下来，遂去厅堂一探，瞧他果然独自坐在那儿，即把钟芷素之请与他说了。

杜充前往驿馆下榻，宗泽一人正沉思着。他听了夏雨霜的话，很是惊讶，本想一口回绝，又觉不妥。思量了好半晌，还是让夏雨霜去把钟芷素唤来，打算先问其一番。夏雨霜纵有些野性，可却有些惧怕宗泽，见他在思忖，夏雨霜也不敢催问，就在一旁等着，暗中颇是紧张。待闻得宗泽的话，她忙飞跑去了。钟芷素心中亦很害怕，到厅堂见了宗泽，微垂着头，呼吸都敛了。宗泽不露喜怒的问道：“你欲随军抗金么？”钟芷素拳头不觉握紧，颔首道：“对！我略懂兵法战阵及古时史事，祈望成全！”宗泽道：“你无勇武，若通兵法谋略，做一谋主也非不可。我且考你，作战若要胜利，最重什么？”

钟芷素听他并不严厉拒绝，稍松了一口气，心下回想以往所看兵书，之后答道：“我读六韬，上面说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故而我觉得唯有与天下人利益相合，才为胜利之重！”宗泽不予置评，而是道：“其次呢？”钟芷素微一思索，道：“上略说：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故与众同好，靡不成；与众同恶，靡不倾。全军上下一心，必能无所不破！”宗泽又问道：“练兵、治军、行军之精要为何？”钟芷素道：“练兵应从一人始，以将为范，一人熟，再十人同练，十人熟，再百人同练；治军应如养儿，视兵如子，士必用命，若赏罚不明，则如教子无方，骄纵宠儿；行军须尽量避开死地险地，各军不可疏堕，以应万变。”

宗泽听罢，面上仍不见一丝愠悦，道：“你只懂这些么？”钟芷素道：“书是死的，况且我所知尚浅，我愿多加学习，每日三醒，思量不足与过失，望大帅允我！”宗泽轻叹一声，道：“且不论你我亲疏，你愿抵抗金虏，为国尽忠尽力，我十分欣慰，可你是女子，军营又全是男人，实是不便如此。但瞧你心意决然，又颇通韬略，眼下也是非常之时，我便容你一回，你明日随我去趟军营，先做两个月的侍从，若你真行得了，则留下做个谋士，若行不得，此事便作罢吧！”钟芷素见他答应让自己去军营一试，很是欣喜，忙作揖拜谢。立在旁边担心了好一阵的夏雨霜也吁出一口气，替钟芷素开心。

晚饭之际，杨殊听得钟芷素能做谋主为国出力，亦很欣喜。遂言明日再出城去找人，一定要把钟芷素的丈夫找到。钟芷素含笑道谢。几人吃了饭，各回屋去歇息。钟芷素在床榻上暗暗祈求神佛能保佑萧澜安然无恙，嘴里念念不绝，直至睡着。第二天大早，钟芷素与夏雨霜换上男装，扮成两个侍从，随一身留守官袍，威严凛凛的宗泽出城前往军营。

东京开封乃大宋第一都，夏秋之季城门开早闭晚。天方破晓，城门已启。宗泽率一众护卫随从浩浩荡荡出城，行向城北的一座军营。杨殊则复去东城外探寻萧澜的踪迹。开封北郊的景象尤为荒芜凄凉，昔日的村庄集市今都变成了一堆堆残垣断瓦。路边长草茂盛杂乱，参差不齐，内里似还隐藏着腐烂的尸骸。钟芷素混在宗泽的众护卫之中，眼瞅着受战火摧残的城北郊野，心中又感十分难受。身旁的夏雨霜瞧她面色甚是悲恻，亦不禁喟然，道：“如今算是好的了，之前此处遍地都是尸体，还有幼儿的……唉……”伤怀之下，声不成语。

城北的黄河岸边设有一座军营，远远便可望见苍穹下飘扬的大宋军旗。走得近了，只瞧一排排穿戴齐整的宋兵手执刀枪在营外操练，几名军官负责监督，千百士兵的训练喝声铿锵有力，人闻之但觉精神一振。宋朝官军，士兵大多穿皮质铠甲，头戴形似斗笠，毡制的范阳帽。军官武将方有铁甲盔胄、大氅披风。宗泽一众行至，营寨外几名督促操练的军官均去见了个礼。随即钟芷素跟着宗泽行入大营，只见士兵们各个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不由得大感惊奇。她如下乡人进城一般，左顾右盼，暗暗兴奋不已。

同是头一次来宗泽军营的夏雨霜见己军训练有素，俨然是一支虎狼之师，内心亦觉欣喜。一众行进间，一名披甲戴胄的将领来迎，向宗泽作礼。宗泽注视着他，道：“你函文上说鹏举来了，唉……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为好？”那将领道：“末将以为，不杀不足以明纪！”宗泽沉默少顷，道：“你带他来帐里见我！”那将领应命去了，宗泽率众来到一座大帐前，领着扮作随从的钟芷素、夏雨霜步入，让亲兵卫士们在帐外把守。钟芷素、夏雨霜二女在此军营内心中都不免紧张，待入了帐篷，才稍放松。

宗泽在首座坐下，问钟夏二人道：“感觉如何？”宗泽常一脸肃穆，不露喜怒，教钟芷素暗暗颇是畏惧。她小声道：“初来难免紧张不适！”宗泽自面前案上翻出一张图纸，刚要递给钟芷素，便听得帐外有人禀告道：“大帅，岳鹏举带到！”他立即把图纸予钟芷素，嘱咐她与夏雨霜到一旁去，之后令道：“带进来！”话落，两名兵士押着一人行入大帐。那人在宗泽前方跪下，声音有些哽咽的道：“犯将岳鹏举叩见宗大帅！”

宗泽挥退兵士，目视那跪伏于地的岳鹏举，冷冷的道：“你来本帅这里讨死吗？”岳鹏举道：“我一时糊涂，望大帅准我戴罪立功！”宗泽一拍案，道：“你乃是王将军部下，不听军令干罪，便来本帅这里托庇，将来你若再不遵命，又该去哪里？”岳鹏举抬起头，拱手道：“大帅知我，我实是一时冲动，并非有意如此。今王将军不纳我，我唯有来投大帅，望大帅许我戴罪立功！我定当唯命是从，若再违军纪，大帅自可取我项上人头，岳鹏举再无话讲！”

只见这岳鹏举浓眉鹰鼻，生得有些粗犷，容貌算不得英俊，却甚有男子汉的雄伟刚强，纵是蓬头垢面，一双眸子仍湛然有神。他脸带创痕，下颔满是青胡茬，衣甲破损多处，哪怕落魄中，也未失原先那股年轻人的桀骜之气。他早先本是宗泽麾下，宗泽见他年轻有为，勇力绝伦，对他很是栽培，二旬年级便已提他当了统率千人的军官。逢金军南下，岳鹏举随将领王彦渡河北上作战，一时冲动之下，无视军纪，率部擅自出战，故犯了军法。事后，他去向王彦请罪，王彦念他作战勇猛，心爱家国，又甚具将帅之才，不愿杀他。可军法不能容，于是将他驱逐。岳鹏举有心报国，却为上司拒纳，闻得宗泽出任东京留守，遂来投奔，祈求戴罪立功。

当下奸佞祸国，天子蒙尘，正是用人之际，宗泽也爱才不愿杀他。听岳鹏举自言愿遵奉军令，宗泽道：“眼下金人肆虐，我知你愿杀虏报国，如此，先贬你原职二级，留于我军中效命，戴罪立功，若再违纪，前罪并罚！”岳鹏举叩谢道：“谢大帅！鹏举必不负大帅厚望！”宗泽一挥手，道：“你去吧，待我回留守府，便用印下令宽你之罪！”岳鹏举三叩而去后，宗泽回首唤钟芷素、夏雨霜出来。二女适才在宗泽座后，钟芷素一心看图，夏雨霜偷瞥了那岳鹏举几眼，也未多留意他。

闻得宗泽相唤，她二人便移步到他座前。宗泽目光看向钟芷素，问道：“看得懂么？”他给钟芷素的乃是一张行军布阵之图，此类阵图神女宫有不少，钟芷素瞧过些，自然瞧的懂。只见她点了点头，道：“看得懂，这阵图虽比我以往看过的要严谨深奥，还是能懂得！”宗泽微感惊奇，“哦”了一声，道：“此阵精髓为何，你且说予我听听！”钟芷素将图摊在臂上，指着上面一团团图案，道：“这个大阵应是以守为攻，主阵由天干地支六十个军阵纵横排列，看似漏洞百出，实则若调遣得当，其变化莫测高深。守可先作八门圆月，或铁壁阵，待敌变阵，再迅速变为虎牙、长蛇、百鸟等阵，配合其他几个辅翼军阵反攻。若攻之不利，也可再变阵相持，但惟须士卒精锐。”这张图夏雨霜根本看不明白，听钟芷素说的头头是道，暗自惊讶。宗泽拂髯微笑道：“你说的大致不错，虽知之不深，也难得你如此年纪便瞧得懂，确有天赋！难得难得！”钟芷素得宗泽夸奖，不禁喜悦，恭谦了几句后，道：“我当随大帅多加学习，为国谋划效力！”宗泽勉励了钟芷素几句，又随意给了她几本年代较近的书籍，让她阅读，自己则接着处理公事。

到酉时，炎阳西沉，酷热稍减。宗泽巡视监察了军营一番，便率众回往开封城。军营中令行禁止，夏雨霜在这里言行拘谨，老大个不自在，好容易熬了一日，听得要回城，无疑欣然；而钟芷素看书看的忘我，竟是感觉有些不舍，似还想在此住下。回开封途中，钟芷素回想今日，不由觉得欢欣，却也有些暗责自己失了女子之德。但她早有此志向，那些女训略略一思，就抛之脑后了。

夜晚，归来的杨殊仍未将人寻见。钟芷素嘴里虽说没事，可心儿愈发得沉了。杨殊瞧钟芷素神色淡然，便放下了悬着的心，转向宗泽禀告自己所侦察的义军违纪一事：“我今日去另一条道，竟然有士兵拦路打劫，强收税钱，我与他们说理，他们反要打我，被我好生教训了一顿！相公，这当真不能不管了！”他这几天多次顶着酷热，出城找人，顺道亦接着探察义军犯纪之事。

宗泽点头，嘉谢了他，心下打算明后日即调留守司的主力官军前去正纪。当夜，宗泽写下让岳鹏举戴罪立功的公文，盖了大印，第二天清早让人送去城北军营。第三日，宗泽调集了三千余精锐官军，由他亲自率领，去城东、城南的几个义军营盘，并让一些文吏军官同往。岳鹏举、杨殊、钟芷素、夏雨霜四人也均在随行之列。那北京留守杜充虽暂在开封，宗泽却未叫他。半日间，宗泽一口气斩了数十个违纪的军官士兵，并杖责了数百人。些许人欲反抗，立被岳鹏举、杨殊等击杀。此后的多天，宗泽率军奔波于东京城郊数个县的义军营寨，秉公处置了大批违纪的军官士兵。夏雨霜见恶人遭刑，高兴的拍手称快；而与萧澜分离的钟芷素，心里实无法真的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