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这日萧澜石楚楚行在鄂州东边的武昌县，将由此乘船，顺江东下前往绍兴府。

正是下午，囚车在官道之上慢行。萧澜觉得腿股上一处地方愈发疼痛，不禁指着那个部位，道：“我大腿这里好疼，楚楚你帮我脱下裤子看看吧！”石楚楚道：“是不是又长脓了，我给你看看！”两人二三个月不曾梳洗，现浑身污秽邋遢，脏臭不堪，人也枯槁了不少。前些天萧澜背上生了一个毒疮，疼得他不住皱眉，幸有石楚楚替他吮出脓汁，才去了那痛。今他说腿上疼痛，石楚楚便猜可能又是毒疮。

脱下裤子一看，果见萧澜的右大腿上长着一个黑疮，足有拇指般大，肿得颇高。石楚楚道：“真的是，我这就给你吸它出来！”低头伏他腿上，以牙齿咬破溃皮，用力把里头的脓水吸到自己口内，再抬头吐到囚车外边。萧澜心下感激，无以言表。囚车旁一个押送公人见了，好心倒了碗水递给石楚楚，让她清一清口。石楚楚道一句谢，漱了一遍口后，用剩下的洗了洗那个疮口。之后把萧澜的裤子提上，道：“可还有哪里难受？”萧澜右手指了指鼻子，道：“这里还是痒，你再替我弄弄！”他鼻子的那个创处近来常常发痒，石楚楚怕挠破了伤口，便不让他挠，自己只对他那处轻轻吹气，并用手指小心抚摩。

他现下又痒，石楚楚仍旧是轻摸吹气。萧澜痒得不耐，道：“这里肉长好了，你且放心使些劲抓吧，实是痒的难受！”石楚楚蹙额道：“不能抓呀，你以前笑一笑都会裂开出血，若是抓破了怎么办！”萧澜道：“你不抓我来抓吧，真的不妨！”他右手伸来欲挠，石楚楚怕萧澜一个不慎挠破了伤口，忙把他右手按着，说道：“你听我的话，不要抓！”萧澜道：“真的是痒，破了便破了吧！”石楚楚叹了一声道：“好吧好吧我替你弄！”她说完凑身上前，萧澜还道她是要亲吻自己，不料她竟张口吐舌，往他鼻部的那处深沟舔去。

创口皮肉暗红黝黑，十分狰狞可怖，石楚楚不禁闭了眼睛。萧澜但觉一个温润如玉的绵软贴上了鼻子，创口处的痒感登时大减。石楚楚在他那道深沟里左右舔触一番，别过头吐掉脏涎，复伸舌去舔。随后冲他的鼻子吹气，道：“不痒了吧！”萧澜眼眶微湿，道：“不痒了！谢谢你楚楚！”石楚楚一笑，亲了他的断鼻一下，道：“再痒就跟我说，可不许去抓！”她纵然满身肮脏，形容枯槁，这一笑却令萧澜心醉，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他一手回揽石楚楚的后颈，挺身吻在了她的唇上，石楚楚嘤咛一声，双臂紧紧把他拥住。旁边十几个公人见他俩尚有心思亲热，有得讽刺，有得赞赏，还有的戏言调笑。

黄昏之际，一众行至官道旁的一家客店。问明了离前边渡口还十几里地，公人们于是决定在这家小店过夜，明日再去渡口乘船。当下一干公人拴牢了马匹囚车，进入店去，三三两两的把座头占了大半，大声呼喊店家速上好酒好饭。店老板是个精神奕奕的老汉，见到这伙押解囚犯的官差，眼睛一亮，立马打躬笑道：“各位官爷稍待，各位官爷稍待！各位乃是贵客，小老儿不敢怠慢，这便去备好酒好肉，烦请稍候片刻！”一个三旬公人拍桌道：“速去速去，伺候好了，老爷们有赏！”店老板连连打躬退下后，一个四旬公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倒了些灰色的粉末在一个空碗中，接着收好小瓶，提壶往那碗中倒了一碗热水，指示一个少年差役道：“宁小子，你去端给那蛮子，看着他喝下！”

那少年差役应了声，端着一碗软骨散走至客店外的囚车旁，自栏杆里递给萧澜，严肃地道：“快喝了！”这段日子萧澜石楚楚二人未受到什么凌虐，只是萧澜每日要饮一碗软骨散抑制功力。而石楚楚一介女流，兼有镣铐在身，则可不用服食此药。萧澜拿过碗，吹了吹凉，一口口饮了，将空碗还回。那少年官差拿了碗，转身返入店里。春天尚寒，萧澜二人经常风餐露宿，幸是尚不曾患病。此刻二人互执着手，闭目静坐在囚车里，等着官差送来饭食。

苍穹渐暗，四下人声蓦地诡异的消失，一时仅余风声响在耳畔。萧澜暗感不对劲，睁眼一看，但见暮色深浓之下，周边立着四五个手提家伙的大汉，紧盯着自己夫妻。再往店里斜视一眼，却瞧得两个官差伏身于桌上，竟似是晕了过去。不一会儿，一阵马蹄声传来，几十人策马驱驰而至。店老板大步走出客店，迎向来的那一群人，朗声笑道：“帮主，这伙官府的衙差已通通被我麻翻了！”一群人齐齐下马，走向囚车。为首者身穿紫袍，哈哈大笑道：“干得漂亮，事毕后本帮主记你头功！”那店老板遂将众人引到囚车这处，道：“这便是那蛮子了！”紫袍人笑道：“咱们快快动手，剜出他的心肝，送到鄂州城去，算是庆贺杨大侠荣登兴汉掌门！”

原来杨崇仁等武林人士欲杀萧澜报仇，可又不好明着对抗官府劫人，有人便出主意，请武昌县的威虎帮在官差押解之路上截下萧澜，剜了其心肝送去鄂州城里，以祭抗金英雄的亡魂。威虎帮乃是武昌县的地头蛇，有三五百号弟兄。帮主鲁老虎素来钦佩赞服杨崇仁、魏秋霖等抗金豪杰，他们有事，哪会不应？随即毫不怠慢的派出了手底下所有弟兄，沿途盯梢。这店老板在此备了多时，这帮官差公人一至，迅速遣人报知了帮主，并端上搁了药的烧肉，顺利地将官差们全部药倒。

紫袍人鲁老虎瞧着萧澜身旁的石楚楚，道：“怎么还有个小姐？”一名帮众道：“是这蛮子的老婆，一路上跟他卿卿我我的，看得人作呕！”石楚楚见忽然出现这一群人，惊骇的叫道：“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是宋国的要犯，你们不能妄动！”那店老板骂了一句，道：“狗蛮子，明年地今天便是你的忌日！”另一个帮众笑道：“这小姐不知道长得怎么样，若是有点儿姿色，帮主你就把她赏给小的我吧！”鲁老虎沉声道：“赶快动手，完事了撤走！”那店老板拿着自官差身上搜得的钥匙，上前来开启囚车的门。萧澜晓得自己今日确是要死了，长吁一口气，说道：“众位想取我命，我无异议，只是大家都是男人，我姓萧的请你们不要为难我妻子！”鲁老虎道了一声“好”，萧澜侧首视向石楚楚，道：“老婆我们下辈子再见！”囚车门开启，石楚楚哀叫道：“求你们等一会儿，等一小会儿！让我与我夫君最后说两句话！”鲁老虎自诩大度之人，便唤众弟兄稍待半晌。石楚楚双手用力捧着萧澜的脸，颤声道：“夫君……你让我看看你……好好看看……看看你！我好怕我下辈子不认识你……”

暮色苍茫，两人勉强看得清楚彼此。萧澜流下一行泪水，道：“我这辈子对你不起，若有下辈子……一定……一定一心一意对你好！”石楚楚吻他一口，泣道：“我下辈子……下辈子一定要找到你……”话别，萧澜被人提出囚车，按到地上解开衣服。鲁老虎手拿一把匕首，立在他身前。石楚楚双手捂面，悲呼道：“夫君你路上等我一等！各位……求你们……求你们把我和他埋在一起！求你们了……”一晃眼，萧澜胸膛的衣服即被掀开。他阖目待死，暗道：“想不到我竟会死在今日！”尚在囚车里的石楚楚浑身簌簌颤抖，心下打算待会儿看一眼丈夫的遗容，便自尽去黄泉路上追他。

周边人声不绝，萧澜石楚楚都不曾细听。冷风吹过，萧澜袒露的胸膛颇感寒凉。他只道自己已死，浑身放松，静静的躺在地上，脑海不由得思绪如潮，想着石楚楚与完颜盈。良久后，石楚楚睁开眼，入目竟一个白发飘飘的人立在萧澜身旁，那一绺绺霜白的发丝随风而动，在这傍晚时分显得极是诡异骇人。石楚楚直以为是鬼怪，吓得大叫了一声。萧澜听见石楚楚这一叫，心里一惊，试着睁开眼，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无目人矗立在自己身边。他亦道是鬼怪，强自镇静着道：“你……你是鬼，可来带我上黄泉的？”

只听白发人开口道：“你练得可是《冰火阴阳》？”萧澜微讶，道：“你怎知道？”白发人淡淡一笑，道：“我此来，便是想试试你的冰火阴阳是何威力！”萧澜更讶，心道：“莫非连鬼也不放过我！”正要说自己死了，不能再与你打斗，忽闻另一个声音道：“你快起来吧！可是饮了药抑制了功力？”这时石楚楚稍稍定下了神，仔细一瞅，却见方才还围在旁边的一众威虎帮凶徒现已尽皆倒下，几十人或伏或仰或侧，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不明生死。囚车旁除了那白发人之外，只有一个头梳道髻，手捋胡须，作道士打扮的老者站立着。

她意识得似是绝处逢生，禁不住惊喜得叫了一声，猛地窜出囚车，抱着丈夫，叫道：“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萧澜方感觉到自己性命尚在，便被石楚楚抱着。但听那道士道：“算是吧！”白发人道：“你若答应与我斗上一斗，李某便救你脱此险！放心，咱们点到为止，不伤性命！”萧澜明白了过来，喜悦得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怔了一会儿后才道：“答应……答应……恩公救我夫妻性命，萧澜无有不从！”石楚楚欣喜若狂，激动得跪伏于地，直向那二人“咚咚”叩头不绝，道：“感谢救我夫君性命！感谢两位恩公救我夫君性命……小女子感激不尽！”她不迭叩拜，身上镣铐铁链叮叮碰响，加之那叩首之声，教人闻了心头微恻。

那道士道了两句“不谢”，瞧石楚楚磕头不绝，遂去将她拉起，道：“快快起来，扶起你夫君吧！”石楚楚喜极而泣，流着泪应了一声，走过去抓着萧澜的右手，道：“夫君我们得救了！我们不用死了！”那道士笑道：“李兄，这是你最喜爱见的之一了！”白发人欢愉的一笑，道：“但愿能共享富贵才好！”两人适才在不远处，看到萧澜夫妻临死的一番话别，心下均是十分感动。石楚楚替萧澜把衣裳系好，扶他坐正。白发人从那倒地的店老板身上摸出几把钥匙，丢予石楚楚，让她开锁。那道士蹲下诊了诊萧澜的脉后，道：“服用了抑制内功的药，嗯……倒是无碍，最多两三日即可复原！”

石楚楚将两人身上的镣铐下了，夫妻俩复向那二人叩拜，白发人道：“此处不宜久待，咱们快走为妙！”那道士道：“且跟我们来！”石楚楚搀扶萧澜立起，道：“恩公领路！”那白发人当即转身迈步，而那道士却来到萧澜石楚楚身后，两手分按二人背心大穴，度出内力。萧澜石楚楚得他真气之助，浑身为之一畅，顿觉气力大增。那道士道：“起步行路，若有不适则讲！”二人遵言举步往前，随那白发人逾过地上众人，向前行去。他二人迈一步，那道士亦迈一步，双掌兀自抵着二人背心，并不收回。三人走了十几步，那白发人的声音传来道：“走快些吧！”萧澜石楚楚依言加快步子，那道士仍旧紧跟在他二人身后。

三人快步趋行，须臾行出一里多地。夜色中白发人停了步子，说道：“且先在此地驻上一宿，明天再过江去！”三人停下，萧澜石楚楚靠着一棵大树坐下，那道士问道：“小哥，你身子有无难受不适之感？”萧澜默察体内，道：“不曾有什么难受不适之感，只觉身子比之前有劲了些！”道士道：“如此便好，道士我却怕引得你体内冰火阴阳两股真气不谐！”萧澜苦笑道：“我如今一点儿真气都提不起，若是不谐，倒还好了！”石楚楚瞧向黑夜下的那两个身影，道：“还未请教两位恩公怎么称呼！”那白发人道：“李至渊！”那道士道：“道士号野花，十几年前与你见过，萧小哥可还记得道士？”萧澜惊喜道：“你是野花伯伯？”野花笑道：“不错不错，小哥你还记得道士我！”

这白发人正是李至渊，那道士则是曾予萧澜《龟守七式》的野花。原来李至渊与野花二人都居于天山，一次采摘灵药偶遇，动手打了一场，后互相成了熟识。李至渊为人恨俗嫉恶，野花也恰好是个清静无为的崇善心性，二人结交，谈道论事虽不全然苟同对方，但却求同存异，彼此敬重，于是乎慢慢地做了好友。李至渊来中原扶持兴汉庄，野花左右无事，便陪李至渊走这一趟。二人抵达鄂州，李至渊着急传功，要去唐州寻杨崇仁，野花不愿前赴战场，故独自留在鄂州，等李至渊回来。

李至渊为人颇是好奇，百年前“神女”白天生以“冰火阴阳”号称天下无二，令他心中不服，早想见识见识厉害。他在唐州碰巧遇上了习练冰火阴阳的萧澜，若非其被宋军所捕，那时就要与萧澜相斗。待回了鄂州，李至渊将萧澜之事与野花讲了。野花知道李至渊既想见识萧澜的冰火阴阳，又不想劫宋军的囚，遂自言替他把萧澜劫出。因此二人才不等杨崇仁的继任之礼，那押解囚车的队伍一走即随之出城。二人一路紧盯押送队伍，本是打算在江上劫人，不想竟有伙人抢先一步劫囚。萧澜被威虎帮抓住，脱了宋朝之手，李至渊没了顾忌，倏忽与野花将那威虎帮一众点倒，劫得了萧澜。

野花道长昔年助过萧澜，且传了他龟守七式，萧澜一直心存感激。只是萧澜未把野花当年的教导铭记，那套龟守七式也因无甚威力，从军以后再不怎么使用。现见了野花，萧澜心头泛起愧疚，道：“我愧对伯伯你……”野花叹道：“世上太多污浊，唉……望你以后多行义吧！”萧澜道：“我必尽力而为！”李至渊名震西北，人称作“半神”。传说三十多年前，其一人一剑杀灭贺兰山“铜甲堡”四十余名高手头目；剿杀了祁连山“仙窟”二十余名妖邪淫魔；五日不眠不休追赶一千五百里诛杀“天池三怪”。其武功之高，业已通神。石楚楚闻得过“半神”之名，听得那人自称李至渊，惊道：“你是‘半神’？”

李至渊野花二人在一旁盘腿坐下，前者说道：“我是人，不是神，本于尘土，也要归于尘土的人！切切不要乱说！”石楚楚道：“不想今日在此遇上了你！”萧澜仅记得李至渊似是个兴汉弟子，便道：“你是兴汉弟子？我与兴汉派可谓仇深如海，你莫非不知？”李至渊道：“听说是你杀了何至方！”萧澜道：“不错，你不为他报仇吗？”李至渊道：“他与我有什么干系，李某这个兴汉弟子仅仅是记个名字的而已，又非汉人，故不掺和他们的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