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八

眼下乃是午牌时分，钟芷素扛着包袱，在街上买了几个馒头，快步走过两条街道，转入一条小巷，俄顷抵达了一间门面老旧的豆腐店前。怔了怔后，迈步走进。一名布巾包头，正忙活待客的少妇见钟芷素来了，含笑道：“萧娘子你回来了！”钟芷素微笑点头，那少妇走入里堂，叫道：“子晴，你妈妈回来！快来！你妈妈来了。”钟芷素方走到里堂，便见一个小女孩儿小跑而来。钟芷素蹲下身把她接在怀里，搂着她慈爱地道：“女儿妈妈回来了！”那小女孩儿六七岁大，头上插了一根乌木簪子，身穿一件发黄的干净小袄，眉眼秀气，小脸白嫩红润，样子很是讨人喜爱。

她名叫子晴，是昔年钟芷素自洪州逃难，路上捡得一名初生不久的弃婴。幸是那时逃难的途中遇着了一名善心妇人，见小子晴快要饿死，钟芷素与杨崇仁急得似是锅上蚂蚁，就接过来孩子，解乳喂养。那妇人姓陈，丈夫早死，带着幼女和妹妹出离洪州避祸逃难。钟芷素杨崇仁遂与她们结伴而行，一路上全靠这陈氏妇人的奶水喂养子晴。钟芷素不懂照顾孩儿，陈氏便教了她许多。

几人往西逃到岳州境，又逢贼军造反叛乱，因南边的潭州被金军占领，这才北逃至鄂州。那陈氏妇人会做豆腐，到了鄂州后开了一家豆腐店，与妹妹卖豆腐过活。钟芷素同她们共住一处，给她们做活儿。堂前那个少妇即是陈氏妇人的妹妹，前几年嫁了一个岳家军的押队，每日仍是在姐姐店里卖豆腐。钟芷素从军之后，小子晴则由她们姐妹照看。

小子晴无父无母，钟芷素于是让她姓萧，作萧澜与自己的女儿。钟芷素待她视如己出，贫苦时哪怕饿了自己也不能饿了她。本想再收养个儿子，替萧澜传宗接代，但一来钱财拮据，二来近几年又常从军旅，故还未收养。子晴两只小胳膊拥着钟芷素的颈子，在钟芷素额上亲了一口，甜嫩的道：“妈妈亲我！”钟芷素隔着面上的白绸子，在女儿脸上触了一下，道；“儿啊，妈妈好想你！”牵着子晴的小手，往里院走去。子晴道：“妈妈你回来晚了，霜姨姨前天来了，买了肉饼子给我吃，都没看到你呢！”钟芷素“哦”了一声，子晴又道：“妈妈晴儿好想你，昨天做梦都梦见你了！”

这屋子前面做店铺，后面即是住人的院宇。钟芷素与正在院里忙活的陈氏妇人打过招呼，牵着子晴走入自己所住的那间房。一进屋门，便瞧见了床头边摆放的灵位牌，钟芷素不由一呆，心头悲恨交迸，双眼随之发红。此时子晴道：“昨天晚上我梦见你和爸爸回来了，带晴儿到街上的黄鹤楼玩儿，还去做船儿喝鱼汤……”话未完，钟芷素已抑制不住悲愤，冲上前一把将“亡夫”的灵位抓起抛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一脚。而后转身蹲下，拥着女儿，哀声哭泣。子晴从没见过母亲这般，当下直骇得傻了，好一会儿才哭道：“妈妈你怎么了，晴儿不乖了么……妈妈你别哭了，晴儿好怕……”

母女俩抱头哭泣，钟芷素悲凄的道：“妈妈……妈妈好命苦……晴儿……妈妈好命苦……”哭声颇大，哀怨恻人。院里干活的陈氏妇人虽然闻见，却不好来问，只在心里担忧。她哭了一刻多时，方慢慢收泪。见女儿吓得一脸惶然，心里又是一痛，取一条手绢替女儿拭泪，道：“晴儿，没事，妈妈只是好难过……好想你，乖女儿，别哭了，别难过！”子晴听话的点头，道：“妈妈晴儿会很乖的，你别不高兴！”

钟芷素摸了摸女儿的头，拉她到床沿坐下，擦了自己面上的泪水后，从怀取出馒头，道：“女儿，你吃过了么，妈妈买了馒头。”子晴道：“没有，未牌多才吃的！”钟芷素把白绸布解下，取一个馒头递给女儿，道：“陪妈妈吃馒头！”母女二人吃着馒头，子晴瞧到地上的牌位，欲把它捡起置好，却怕触怒母亲。钟芷素怔怔注视着那个牌位，吃了两个馒头后，说道：“女儿，我以后不想再看到那个灵牌，就把它收起吧！”子晴觉得不妥，但不敢违背妈妈，只语气害怕的“哦”了一声。

钟芷素把那牌位扔到了床底下后，坐回床上抚着子晴的背，道：“女儿，妈妈会疼你爱你的，不要想你爸爸了，你没有爸爸！”子晴心里惧怕，忍着泪水道：“哦！晴儿会听妈妈的话。”钟芷素道：“妈妈不在家里，你要听大姨母和小姨母的话，不要让妈妈担心！”子晴不迭点头，钟芷素抱着女儿，良久才松开，让子晴自己去玩儿。钟芷素从军并无朝廷的饷银可得，乃是岳鹏举私以己财给她发得俸禄。钟芷素生活一直较为清贫，与女儿所居的屋子亦很窄小简陋，她自知亏负了女儿，屡屡为此惆怅。好在小子晴甚是乖巧懂事，从未因此抱怨，纵然贫苦，也每日欢笑，教钟芷素暗感欣慰。

下午钟芷素睡了一觉，傍晚起来吃饭。那陈氏妇人与钟芷素见了，只作不晓得她痛哭之事，照常寒暄问候。钟芷素心里虽为萧澜忧虑，却不予人说，将之埋于心底，暗暗神伤。如此过了一夜，次天午后钟芷素回到卧房，刚准备歇息，蓦地听见子晴叫道：“妈妈，妈妈，霜姨姨来了！”钟芷素微讶，遂去房门口相迎，但见一个美貌女郎牵着子晴走来，正是杨崇仁的师妹夏雨霜。那年钟芷素与杨崇仁至鄂州后不久，夏雨霜恰好亦同一些江湖豪客到了此地。两女本就情同姐妹，在鄂州遇见，于是经常往来。起初夏雨霜还当子晴是钟芷素与杨崇仁生得女儿，很是嫉妒伤心，后晓得是误会，才放宽了心。

目光转到子晴，瞧得女儿身上有些肮脏，脸上还有泪痕，钟芷素道：“女儿，你怎么了？难不成和人打架了！”子晴垂头嗫嚅不敢言，夏雨霜愤慨的道：“一帮杂碎小子，无端端生事，我把他们教训跑了，姐姐你无需担心！”钟芷素迎夏雨霜入屋坐下后，责问女儿道：“晴儿你说，怎么回事！”子晴见母亲神色有些严厉，吓得低头站在一旁。夏雨霜忙道：“无事无事，哎！我与你实说吧，晴晴你先去玩！”子晴没得母亲允许，不敢擅离，夏雨霜给钟芷素使了个眼色，钟芷素才道：“晴儿你去玩吧，妈妈与你霜姨说会儿话！”

子晴依言走后，夏雨霜解释道：“是这样子，我知道你已回来，今天来此看你，不料正好瞧见有几个兔崽子在铺子外面编排说你的短，而晴晴躲在铺里没敢出去。我听她们说得不堪，就把他们训了一顿，并且逮着了两个，叫晴晴来整他们，结果晴晴这丫头老实的不得了，硬是不敢整，我只好便放了那俩贼小子。正带着晴晴去买点儿吃食安慰她，可是那一伙贼崽子逃到远处，还反倒拿石头泥巴来砸我与晴晴，晴晴说怕，要回来，我就安抚她同她回来了！”

寡妇门内是非多，且钟芷素还从了军，附近邻里胡乱编排，说她什么的都有。钟芷素自己倒不在意，单是为女儿难过，道：“晴儿懂事，唉，这些年倒是苦了她了！”夏雨霜瞧得那牌位已不见了，道：“姐姐，我……我听晴晴说你昨日一归家便痛哭，把……是有什么事吗？”子晴和夏雨霜处得甚好，私下有什么事都常与夏雨霜说，昨天钟芷素莫名痛哭，使子晴幼小的心里极为害怕，今日见了夏雨霜，就忍不住对其说了，求其去安慰安慰母亲。

钟芷素听夏雨霜说起这个，面上便似罩了层忧云。夏雨霜心知必定出了大事，道：“我们是好姐妹呀，你若有事，直管与我说，可别憋在心里！”钟芷素也十分想倾吐悲伤，可是颇难启齿。夏雨霜见她欲言又止，走去把半掩的门阖上，道：“姐姐你说吧，我发誓不说出去！”钟芷素犹豫再三，终是讲了出来，凄哀的道：“是……我夫君……他其实……其实没死，他……他从了金军，当了万夫长……还娶了老婆，更把我当作……当作了别人的老婆！”夏雨霜一听乃是这个，暗叫一声“难怪”，道：“他既然负了你，你便别再想他了。男人就是这般狼心狗肺，你一心念他爱他，他却只作不见，还要来伤你的心！姐姐你别想他了，天下男人多的是，还稀罕他么，这就让晴晴从你的姓吧！”

话一出口，夏雨霜忽有几分后悔。乃是她仍念着师兄杨崇仁，若是钟芷素真的放下“亡夫”，与其他男人好，那么第一个便会是杨崇仁了。钟芷素道：“姐儿，我实则……实则还是想他，如今他被我们岳家军抓了，将要送到绍兴去，怕是得行刑活剐，我好担心……想救他……又救不了！”说完瞧着夏雨霜，却见她满面惊诧，檀口张得老大。钟芷素叹道：“你很惊讶么，我是不是很傻！”夏雨霜不觉抓着钟芷素的手，道：“你说你那个死老公是金军万夫长，就是这次被咱们抓得那个？”钟芷素黯然道：“嗯，我竟还与他作对，真是天意作弄！”夏雨霜杏眼圆睁，道：“是他！怎么会是他！他说的可是你负了他呀！”原来七年前在建康城里与萧澜共处的那晚夏雨霜印象甚深，些许细节尚不曾忘记。她常去金齐境为岳家军探察情报，故晓得独目狼萧澜做到了万夫长，亦晓得今趟岳鹏举大军凯旋，把他抓了回来。刻下闻钟芷素说其亡夫竟是萧澜，再想到那年萧澜说的，不由得大是震惊。

钟芷素一听急了，道：“我怎么负了他？我没有负他呀！”心想萧澜那晚把自己当作杨崇仁的老婆，难不成两人之间真的有什么大误会？夏雨霜道：“他好像是说……说你原本该当他的妻子，可是你们回家乡寻找亲人之时，你差点儿被贼兵侮辱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你就从了一个富官人，和他分开了！”钟芷素急得站直了身，辩解道：“我没有从富官人，我哪里从了什么富官人呀！我当他病死了，一直给他披麻戴孝，姐儿你都知道的呀！”夏雨霜拉她坐下，道：“你别急你别急……你们中间铁定有误会，容我再想想！”

夏雨霜把那年与萧澜的对话仔细回忆，说予她听。钟芷素闻得萧澜与自己分别之后伤心欲绝，凄苦万分，受了不少轻贱磨难，眼睛还给踢盲了一只，暗暗极是心疼难过，对他娶别人的恨意亦减少了些。遂淌着泪捶打腿股，道：“他为何会以为我从了富官人，为何会有此误会啊！”夏雨霜制住她的动作，道：“姐姐，如今他被咱们抓着，你与他明说，解释清楚误会，劝他投宋吧，只要他能改过自新，或许可以保得住性命，那个杨再兴不就好好的吗！”杨再兴归宋前是荆湖南路一支贼寇军的将领，岳鹏举率军剿匪平乱时，杨再兴曾杀了岳家军中岳鹏举的至亲胞弟。后杨再兴一心痛改前非归降宋朝，岳鹏举便不计前嫌的招纳了他。此事被宋境军民传为佳话美谈，夏雨霜自是晓得。

钟芷素当然愿意萧澜投宋，可哪有那么如意？摇头泣道：“不会的，他有家小再北方，不可能会归顺的，不要与他说了！”夏雨霜道：“得去与他说说呀，他如今尚未被押去绍兴，还关在城中牢里，我设法偷进去牢里，跟他阐明清楚误会，劝他归顺！”钟芷素想到那晚萧澜认不出自己，并对自己颇是疏远，心中忖度他已移情别恋，不再喜欢自己了。而萧澜也不可能会抛下北方的家小来归顺宋军，且他更是马上就要被押去绍兴，性命难保。如此情形即使与萧澜说明了又有何意义？仅只是平添伤心！她断然道：“别！你别去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知道，就如此错下去吧！”

夏雨霜急道：“那怎么可以，你俩既然互有情意，我一定要设法去与他说清楚！”钟芷素摇头决绝地道：“不！我不要让他知道，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不愿萧澜晓得自己对他的痴情，故执意不让夏雨霜去与萧澜解释误会。夏雨霜霍地站起，道：“如今这样，他铁定要死，若是通通告诉了他，劝他归顺，还有一线希望！我这就想法子去告诉他！”说毕迈步欲行。钟芷素急得不由跪下抱住夏雨霜的腿，哭道：“别！你别去……求你别去！你若去了，我便与你绝交……我也不活了……”

夏雨霜无奈，只得放弃了那个念头，弯腰扶起她道：“好好我不去……唉！你这却是何苦呀！”钟芷素忍不住抱着夏雨霜哭泣道：“我好命苦啊……姐儿，我好悲苦，我只当他死了，谁知道他未死还娶了别人……”夏雨霜扶她坐回床上，钟芷素尽收止泪水，把幼年自己与萧澜之间的情愫磨难一股脑都说予夏雨霜听。后者不住安抚劝慰，暗暗亦感悲怆。钟芷素倾吐完毕，但觉心头畅快了不少，随后问道：“对了，你怎么会识得他？”夏雨霜沉吟道：“我曾经去行刺金人的大官，结果撞上了他，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故此……稀里糊涂的与我说了一通！具体什么原委我也记不得了！”她说得含糊，钟芷素亦不细问，道：“老天爷不让我和他好，罢了！我仍是萧家门的寡妇，他该死便死了去吧！此事你可不许说出去，得替我守着这个秘密！”夏雨霜道：“你放心，我保证不说便是了！你也别为此伤心，天底下……天底下不顺心的事儿多了，那个臭男人没能和你到老，是他没福气！”

钟芷素挤出一丝笑容道：“是啊，我不比他那个丑老婆强么！”夏雨霜道：“你又聪明又贤惠又漂亮，打着灯笼找都不着你这么好的娘子！”两人随意聊了些别的后，夏雨霜道：“你昨天那样子，晴晴好害怕，你可别再吓着她了！”钟芷素心里微微歉疚，道：“我晓得，你放心！”夏雨霜指着那个放萧澜牌位的地方，道：“你把他的灵牌牌弄哪去了？还是摆着吧，不然别人见了还道你准备要改嫁了！”钟芷素想到杨崇仁，心里一震，当即从床底下翻找出萧澜的灵位，擦了擦后重新摆回去，道：“只怕他也快死了，便就这么摆着吧！”夏雨霜忽然道：“对了姐姐，上次岳大帅抓得一帮胡虏头子，官家是杀了他们吧？”

钟芷素道：“上次……哪一次？”夏雨霜道：“建炎四年那次呀，金军要渡江北逃，被岳大帅痛打了一下屁股，抓了好些兵将，说是押给官家了，不记得斩了没有！”钟芷素道：“那时我人似是还在逃难，不晓得这些，伪齐的那些将领抓来后可是全押到行在所杀了！”夏雨霜道：“我说，咱们赵官家畏惧蛮子可是畏得不得了，你那老公做得官又大，是万夫长，或许官家不杀他，留着也有可能！”钟芷素不禁惊喜的道：“此话当真？”夏雨霜道：“我也说不准，谁知道官家怎么想的！”钟芷素觉得确有这个可能，心里莫名的一宽，紧接着又暗恼道：“负心鬼，剐死了最好！”

须臾夏雨霜离去，钟芷素将子晴叫入房中，安慰一番后，道：“你爸爸的灵位咱们还是摆着！”子晴欣然点头，笑道：“妈妈不生气就好了！”钟芷素道：“妈妈的事，你千万别乱去与别人说，尤其不能对杨伯伯说，听到吗，不然妈妈不喜欢你了！”子晴点头道：“晴儿只跟霜姨姨讲过，大姨母小姨母与杨伯伯都没说过！”钟芷素道：“乖女儿，你跟着妈妈也受委屈了，以后咱们换个地方住好么！”陈氏少妇好说人短，为人略有些刻薄，不如其姐大度和善。钟芷素近几年与女儿处得时候较少，不免稍稍担心子晴过得不好，于是暗暗生出了搬迁的之念，打算等打完了仗，便带子晴换个居处。子晴道：“妈妈去哪里晴儿便去哪里！”钟芷素在她红润的小脸儿上吻了一口，道：“晴儿真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