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五

一杆长矛霍地飞来，慕雪桐闻声晃身躲过。杨再兴怒不可抑的率着十几名铜面士兵策马赶来，冲到杨崇仁身旁，跳下坐骑，一腿朝其踢去。杨崇仁尚未及剜萧澜的心肝，见杨再兴冲至，只得暂且让开。杨再兴一众驱走杨崇仁等人，齐齐下马，把萧澜夫妻护着。适才他理完军务，正打马向此来，骤闻手下禀告说有人要强杀俘虏，便急往这边赶。

察得萧澜还有命在，杨再兴暗叫“万幸”，之后冲着杨崇仁他们喝骂道：“谁允许你们干得！娘的，如此肆意妄为，没有法纪了吗！”杨崇仁略一沉默，道：“此獠与我们有深仇大恨，望再兴将军将他交给我们，在下感激不尽！”虐杀一二个俘虏倒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平常，杨再兴保不准就允了，可如今宋军是首次捕得金军万夫长，他今已向大帅岳鹏举禀告，萧澜官职甚高、他又颇赞赏其为人，是以决计不会答应杨崇仁之求，断然拒绝道：“本将军已向大帅禀告，正要送他去唐州城见大帅，你要他的命，去跟岳大帅说吧！”杨崇仁知道若是到了岳鹏举那里，哪那么容易要得萧澜性命？便拱手说道：“再兴将军，此獠不但杀我师长亲人，更杀了我部下甚多弟兄，他们都杀过甚多敌人，都为朝廷建了不少功勋，望将军看在他们英魂的份上，将此贼獠交予我们，我们当铭记将军此恩！”

杨再兴虽平时颇敬杨崇仁，但眼下却是不可能卖其这个面子，摇头道：“本将军奉命行事，不敢有漏，你们还是去跟大帅请求吧！”两个脸戴青铜鬼面的士兵将萧澜夫妻拉起，置上粮车。萧澜被触得断骨，不免痛吟。杨再兴见他周身伤痕累累，石楚楚还给撕破了衣襟，露出了胸部的肚兜，暗暗十分气恼，提起蛇矛，走到那旁观的押送军官跟前，一掌掴其脸上，骂道：“他×的你这孙子吃什么的！”那负责押送俘虏的军官不迭躬身告罪，杨再兴一脚踢其在地，骂道：“龟孙子，你当的是什么差，要是出了事，便拿你这龟孙子的脑袋来偿！”那军官伏地告罪，杨再兴令将之重打二十军棍，警示麾下各部。

慕雪桐瞧杨再兴不给自己一众面子，更“为萧澜”责罚那个军官，忍不住讽刺道：“哼哼，杨再兴将军真是仁慈，这么护着这两个狗蛮子，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杨崇仁一众满心复仇，她这话一出，立有旁人跟腔：“杨将军原来可是降贼出身，也不知避嫌么！”杨再兴本在气头上，听得杨崇仁手下无中生有的编排自己，怒喝道：“跟大帅告我去呀，你娘的××！”萧澜伤得似是仅剩半条命，杨再兴恐他死于非命，立刻令人去招军医来诊。并着俘虏队伍先行出发，自己则等诊明了萧澜的伤情后再行。

杨崇仁一众恨萧澜入骨，自是不甘心就此罢手。善使暗器的施龟寿等三人遂觑了个机会，蓦地朝粮车上的萧澜掷出暗器，竟是要袭取他的性命！几个守卫的铜面士兵与杨再兴先后惊觉，急忙喝止阻挡。两名铜面士兵及时横身来拦，那些暗器打在他们身上，尽为铠甲挡下。一众踏白兵见杨再兴百般阻挠，皆极是气忿，有几人忍不住便执刃上前，要强行夺人。

杨再兴怒火上冲，挥着丈八蛇矛疾扫向一个擅自动武的踏白兵。他这一矛势子迅猛，那踏白兵登被扫得栽倒。杨再兴挺矛喝道：“胆敢近前者杀！弟兄们通通都给本将军来护卫！”一众铜面士兵人人横刀持矛，整列在杨崇仁的踏白兵面前，附近上百名隶属杨再兴麾下的宋兵亦纷纷奔来，将杨崇仁一群人包围。两边霎时兵刃相对，剑拔弩张。粮车之上，夫妻二人全不管旁的。石楚楚不住抚慰丈夫，萧澜睁眼瞧得妻子头发蓬散，脸有掌痕，胸膛的衣襟还破损了，心中好不疼惜，嘶声道：“楚楚……楚楚，你做我妻子，受苦了！”石楚楚勉强把衣衫系好，哀声道：“都是我害了你！夫君，我好恨自己……”

那边杨再兴质问道：“杨殊！你真要犯法不成！本将军劝你赶紧收手，若闹大了，你准讨不着好！”杨崇仁手握佩剑把柄，道：“杨将军，此獠杀我兄弟多人，在下实不能放过，恳求你将他交给我！”杨再兴道：“人是我俘的，现也由我看押，没有上司命令，你休想从我这得人。若要报仇，你不会去找大帅么，来逼我作甚！”慕雪桐插话道：“杨再兴将军，这狗贼不是被我们打伤，你能擒得他吗！我们都是为大宋效力，现是想要他的心去祭奠被他残害的军兵弟兄，你为何偏就不肯通融，莫不是真有什么秘密勾当不成？”杨再兴气得冷笑，道：“你个蠢婆娘，别逼人太甚！”杨崇仁愈想愈怕萧澜脱险得保，暗忖自己麾下一众高手，若是硬打，当能杀得死萧澜，且师伯人就在不远，应也会出手协助……

正思忖之际，忽然一大队兵马行来，乃是杨再兴的部下。杨再兴大声呼唤，那大队人马便即行来，将杨崇仁一众层层包围。杨再兴兀自留着与杨崇仁对峙，单唤一名副将，令其好生照看萧澜夫妻，带上军医，前往唐州城去，若出差池，军法处置。那副将领命，率部下簇拥着那辆粮车往营外行去。杨崇仁待要带人动手硬抢，突听一人喝道：“你们在做什么！没有军法了吗！”围堵的一众士兵让开道路，一个头梳同心髻的女子领着一队兵士行了进来，冲二杨等人大声喝斥。只见她身披一件红色的棉大氅，素白中衣，足穿男子的官靴，面上用一方白绸布遮去了眼眸以下的容颜。衣饰虽较为简朴，可那一双有若点漆的眼瞳却射出凛凛神采，直教人心生敬畏，不敢逼视。

杨再兴一拱手，道：“萧夫人，你可要明鉴，是杨殊硬要寻我的麻烦，那金国万夫长大帅令我押到城里，这家伙说与他有仇，非要杀他，我岂能违令答应他？刚刚幸是我来得及时，不然这便被他杀了，我拿什么跟大帅交代！”他说得语句甚快，那女子仍听明白了，目光盯向杨崇仁，蹙眉道：“军有军规，你们焉能造次！幸是未出大事，快退了吧！此事……”杨崇仁打断她道：“芷素你听我说，这蛮子杀了我军甚多弟兄，龙兄弟夫妇等多人皆死于此贼之手，你亦晓得，今日我岂能放过了他？”

这女子非是别人，赫然竟是钟芷素。原来当年岳鹏举在鄂州驻军，杨崇仁投效他后，岳鹏举偶问及曾为宗泽出谋过的钟芷素，得知了她人也在鄂州，且赋闲无务。那时岳鹏举身边恰好缺个细心之人相辅，他知道钟芷素精通韬略，行事严谨，便请了她来做自己的谋士，协助自己行军督阵。钟芷素一直暗暗怀有定国安邦之志，又和昔年在宗泽麾下的岳鹏举并不陌生。他一相请，钟芷素略一推托，即答应试着从军三月，如有不遂则再行离去。

她入军营后，除了助岳鹏举排定战阵，谋划战术之外，每日早晨鸡鸣起来，费二三个时辰徒步巡视各个军营。由初时的察看，慢慢变为了督促慰问，持之以恒，风雨无阻。原先军中本对这个女谋士颇多非议，但由于她为人勤勉不懈，通明法纪，更谋划得稳妥精妙，渐渐地不单岳鹏举对她褒扬有嘉，全军上下或多或少的也都对钟芷素生出了敬畏之意，称她做“铁娘子”，她的指示亦如军令一般无不听从。因她自称未亡人夫家姓萧，故而军中多称她为“萧夫人”、“萧娘子”。

前日钟芷素来到城外杨再兴的军营巡视劳军，安抚伤者。今日要同其队伍一道返城，便撞见了二杨在此内讧对峙。只听她严声道：“杨再兴将军是奉命行事，一丝不苟，此当大力称赞！军法有纪不能苛待俘虏，今日之事我会一五一十向大师禀告，你要报仇，去找大帅说吧！”自打与萧澜分别之后，钟芷素的性子就变得成熟刚毅不少。在军旅四年，以己为范，遵守军纪，越发地刚正不阿，眼不容沙，有时便是岳鹏举亦会反驳。杨崇仁纵然与她私交不浅，却是不会偏他。

瞧杨崇仁沉默不言，仍然不退，钟芷素愠道：“怎么还不罢手，难不成真要动武不成！”眼下杨再兴人多势众，更有钟芷素阻拦，杨崇仁暗叹一声，无奈只得与一众部下作罢。遂各部列队回城，路上杨再兴亲率一队精锐护送萧澜，确保不出半点岔子。杨崇仁等人俱都暗暗恼恨，后悔那时不曾立即取了萧澜的性命，以致被赶到的杨再兴阻止。寒风大雪兀自不止，地上积雪愈厚。李至渊与回城的宋军队伍距离不远不近，他盯了一阵粮车上的萧澜后，复把眼睛蒙上，心道：“若至高者使你脱于宋军之手，我便就来会你一会！”

金军中有个“萧澜”，钟芷素只道是名字相近，并未想过那会是自己的“亡夫”。而她暗觉自己乃是女子之身，怕落了岳家军军威，便也不愿见那被俘虏的金军万夫长，是以钟芷素现在尚不晓得萧澜真的没死。这一路风雪交加，萧澜被打折了一根骨头，虽给军医接续固定，可车子颠簸，仍不免带起疼痛。石楚楚一路在旁安慰，叫他坚挺，萧澜忍疼强笑，胡乱与妻子说话解痛。傍晚时分，宋军队伍回到城里。岳鹏举衣甲齐整，与一众行营后护军的大小将领在城门口相迎。说了几句军务，钟芷素把杨崇仁欲私杀俘虏报仇一事向岳鹏举报了，岳鹏举听得幸未出人命，便不愿深究，将话语岔开。

兵马入城，自去分配之地住宿。岳鹏举与钟芷素行到办公衙署，即要提审萧澜。钟芷素本要离开，岳鹏举却把她留下，让她与自己一同见见这个金军万夫长。须臾两个岳鹏举的铜面亲兵把萧澜抬来，放在岳鹏举座前，将他扶起，与岳鹏举相对。萧澜借着案上的灯光，看清了乃是个眼帘半垂的披甲人，开口道：“岳鹏举？”岳鹏举道：“不错！你就是那今夏在汝州驻扎的‘独目狼’萧澜么？”萧澜道：“呵呵！正是我！萧何的萧，波澜的澜，上五品广威将军，万夫长。败军之将，晓得必死，岳大帅赶紧送我上路吧！”这话一落，旁边座上的钟芷素娇躯一抖，双目紧紧瞧着下方这个满身伤痕的男人。旋而心头狂震，几如梦幻，不能置信。

岳鹏举冷冷的道：“杨殊麾下各个都是江湖高人，精中之精，你一个人竟杀了他们那么多！”萧澜低声一笑：“哈哈，岳大帅，他们和我比，都是木桩草人！快剐了我吧，给你的士卒报仇雪恨！”金军祸害大宋，岳鹏举心中自是恨得他牙痒。但他并非小卒，按例该押到绍兴交与皇帝，是以岳鹏举不会这就取他性命，道：“你想不想少受些罪？”萧澜道：“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我不愿乞怜，你随意待我吧！”岳鹏举冷哼一声，令亲兵将他抬走，严加看守，不得出半点纰漏。萧澜被抬出去后，岳鹏举道：“萧娘子，你看这人如何！”钟芷素怔怔出神，未曾听见。岳鹏举微讶，声音稍大的道：“萧娘子！”

钟芷素“啊”了一声惊醒回神，道：“大帅你说什么？”岳鹏举复言一遍，钟芷素尽力镇定，半晌后答道：“武艺过人，性子沉毅……”顿了一顿，道：“大帅对不住，我可能身子染了小疾……”她戴了方白绸，掩了惨白的面色，岳鹏举未细察她的异样，道：“那你先去歇吧！近来天寒，你也颇累，今大局已定，且安心歇歇！”钟芷素点点头，压着心中的震撼，撑起身往屋外行去。走出门槛，她暗暗用指甲刺了一下手心，直刺得渗血才松。惊骇失魂之下，脚步不小心一个踉跄，险地栽倒。

钟芷素身后的两名兵士急忙把她扶住，一人惊道：“夫人，你怎么了！”这些跟随她的兵士全是女子，乃是岳鹏举恐钟芷素独自一人在军中来往不便，遂招了这么一队女兵配予她，供她使唤调遣。此数十名女子皆因金军南下而流离丧亲无依无靠，从岳家军后日日以男装打扮，寻常除了替钟芷素办些小差事，就做缝衣纳鞋之类的女子活计。岳鹏举治军严谨，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掠民，故也不曾出过什么猥亵之事。钟芷素道了几句“没事”，微微慌张的奔回了自己地榻处。内心挣扎了一阵后，即独自往关押萧澜的地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