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三

转眼到了年底，据报南方宋朝驻兵荆湖的“行营后护军”，亦就是岳鹏举部，大半年间收纳贼匪，人马猛然扩至了十万之众。金朝为防不测，于是调萧澜部往汝州，完颜齐部往颍昌府，协助齐军防范宋军。

冬春相替，不久到了宋绍兴六年，金天会十四年。这个寒季异常严冷，几乎日日大风暴雪。但见大地上积了白皑皑厚厚的一层雪，不少灌木矮树被风雪掩埋卷走。流瀑凝结，河水成冰，山岗披素，屋瓦戴银，天地间恍惚竟是一片惨白之色。旋而入夏，南方驻荆湖的行营后护军主力离了驻地，以襄阳府为基，开始北上伐齐。宋军渡汉水而上，齐军唐州守将献城归顺。宋行营后护军大帅岳鹏举坐镇襄阳府指挥，部下主力分东西两路北进，一时邓、均、汝、颍昌，甚至是关陕的商、虢等州府皆可能受其攻击。与岳鹏举行营后护军同期北伐的，还有改驻淮东的韩世忠部行营前护军。宋军此次北伐意在吞吃消灭金齐军队的实力，迁徙江北人口南下，使金齐无力再度南犯，兼也为将来克复中原打下积淀。

开封府的大齐皇帝刘豫闻了军情，急忙调集部下兵马增援，并向金朝求助。齐将李成在邓州抵御宋岳鹏举部的东路之军，连战不利。均州失守，邓州的顺阳县降宋，邓州城藩篱俱失，李成率军弃守北退，于邓州城北的菊潭镇与赶来增援地刘麟会合。齐太子刘麟与李成会合后，闻得甫占领邓州城的宋东路军退走，即率军反攻。孰不知道宋军乃是诈退，正严阵以待刘麟前来。宋齐两军遂在邓州城外打了一仗，宋军士卒骁勇，布阵精妙，齐军战力远远不及，被其击破侧翼。刘麟慌忙收军撤入邓州城中，行营后护军东路部队三万兵马紧跟将刘麟李成的四万余齐军围在了城里。

刘麟整军向北突围，至北面的南阳县，为一支宋兵精锐阻挡，封死了退路。李成率另一军转向西突围，正退向商州方向，却被占得了均州的行营后护军西路部队痛击，李成唯有改道率残部退往东北方的汝州。旬日工夫，襄汉一带的五六万齐军被宋军岳鹏举部打得全无还手之力。驻军汝州的萧澜连受数道急告请援，可萧澜现受都统萧王家奴节制，刘豫刘麟纵叫他发兵援助，他不得上司命令，却是未曾擅动，兀自在汝州驻地观望。那萧王家奴目下率一军在河东的隆德府，与盘踞太行山的抗金义军交锋，离汝州有几百里地，刘豫正遣人急去向其请求派兵增援之令。

待李成的六千残兵退到汝州境内，刘麟已然在南阳城被围困了三日。萧澜在汝州与邓州交界的鲁山县与李成碰面，但见他与一众部下均是衣铠破损，蓬头垢面，兵器麾盖丢失大半，犹似一群贼匪乱民，全没有一点官军的模样。完颜盈瞧得其军容这般不堪，脸色不由一沉。李成见了萧澜，有些责怪的道：“萧将军怎坐看我军败北，而不施援手？”萧澜把他一众迎入城里，道：“非是我执意不援，而是我部若走，汝州一地兵力空虚，若有南军趁虚而入，则情况愈发不妙了！”八九天前，刘麟几乎将河南府周围的齐军抽调一空，赴邓州驰援。唐邓二州紧挨汝州，骑兵一两个时辰即能深入，今汝州及河南府一带齐军兵力薄弱，休道是没有萧王家奴的军令，哪怕有，萧澜也未必真得会调兵南援。李成叹道：“我也知南军是故意诱我军各部去援，好逐个击破，但眼下这个也不援，那个也不援，南阳城里还有太子的上万兵马，怎好坐视其覆灭！”

颍昌府在汝州东南，亦离邓州颇近。驻颍昌的完颜齐受淮宁府都统斜卯阿里调派，斜卯阿里虽给他发了命令，要他一万多人趋往西南增援。可完颜齐竟以一堆理由，拒不发兵，驻在颍昌坐观胜负，教齐军上下大是愤怒。刻下乃是夜里戌时，萧澜将李成迎入官署，布上肉食压惊。一众齐军士兵也分发食物，并打开县城官库，取兵甲补充更换。李成坐下后却不急用食，而是问道：“萧将军，你今到底意欲如何？”萧澜与完颜盈在李成对面落座，道：“调我南下的军令应该不日即到，但我却委实不能发兵去援，不然汝州一空，敌人若袭，我将极其不利！”李成拳捶桌案，道：“新征召之军尚在河北山东，京西之军这一战尽为太子抽调，今附近除了萧将军你与完颜齐将军的部队外，我齐军已无兵可派，叵耐岳鹏举围困太子于南阳，却是不能不救！”萧澜沉沉道：“举斥候报，一年来岳鹏举部扩兵逾十万之众，若是大举北上，应有九万人在襄阳邓唐那里，我只怕那岳鹏举还有其他部署！”桌子中间搁了一张河陕地图，完颜盈一手指着地图上的商虢二州，接口道：“若南军还有余力，其要打的，必是商虢、汝州、颍昌等三处，或之一或之二，我倒不信其有力三处尽打！”

齐为金朝南侵之器，立国六年，不断与宋军在长江中、下游的襄汉、江淮交战，但屡屡不利。不仅无功，连本拥有的襄汉诸州府前两年亦被岳鹏举占去。今宋军主力陈于襄阳北面的唐邓均三州一线，北可攻萧澜驻守协防的汝州；西可攻齐军驻守的秦陇之地；东还可攻完颜齐守的颍昌府。金齐军队则处在劣势。李成眉峰紧锁，道：“我本是欲退往商州，好会合陕西的孔虚舟，却在路上被敌人大军击败。岳鹏举即有重兵布在邓州西侧，则无疑是要进兵商虢！只怕孔将军一旦自那里赶来增援，便要遭袭！”

萧澜道：“我已遣了人去关陕通知了孔将军，叫他小心，但愿他那里不要为南军所乘……”声音渐低，满是忧虑。完颜盈道：“夫君，那我们怎么办，不可干待着呀！”萧澜蹙眉不言，只叫李成先用饭，自己在心底忖量形势策略。俄顷，李成吃毕了饭食，一双猩红眸子紧瞅萧澜不放，显是在等他说出应对策略。萧澜见其盯视着自己，沉吟道：“李将军部下数千之众，可还有战力？”李成道：“我部下尚余五六千人，萧将军若要战，我当竭尽全力，与将军共战！”

萧澜部下十一个队伍，一骑十步。曲忠受其主人曲端的耳濡目染，颇是精于练兵，众汉人步军受训练数年，战力大增，就连耶律阿古、刘承荣等将领亦受益非浅。萧澜暗度自己部下的汉军战力尚可，宋军岳鹏举部也多是新军，与其一战倒并不是全无胜算，“我部下约有一万三千人，汝州还有二三千齐军，加上李将军部下，有两万将士，我有一策，或可即保得汝州无碍，也能救下刘麟太子！”他把计划说了，李成觉得不妥，可如今别无他策，李成只得点头依了。

不出萧澜所料，半夜里萧王家奴的军令到达汝州城，天明后转送至鲁山。萧澜即命麾下金军出发，驰援齐太子刘麟。一万五千人的金齐联军巳牌按次南趋。主将萧澜人马披着铁甲，石楚楚完颜盈二女俱策马陪同他一行出征，后者与往常一般皮铠貂帽；前者涂黑了脸庞，穿一件皮甲扮作了他的一个亲兵。金齐军声势不小，看那麾盖旌旗，俨然是萧澜、李成、耶律阿古、曲忠等将领悉数而出。刘麟被围困之地在汝州的正南方，可萧澜并不向南直行，却是往东奔向唐州之境，仿佛是要攻击宋军东面的侧翼。金齐军趋行速度颇快，一整日的工夫上万军队已行出了七八十里地，在唐州北部停驻扎营，不知是要同颍昌的完颜齐合攻唐州；还是要再转往西南与邓州的宋军交战，解南阳城刘麟之围。

隔天，唐州北部的金齐联军午牌后拔营，向西南边的南阳县慢行。至黄昏傍晚之际，半日仅行了二三十里地，在唐邓交界之处扎营。天色黯下，夜幕上众星光华暗淡，山河城塞尽隐于朦胧不明的夜色之中。凉风轻吹，树枝灌木颤动，簌簌声掺杂着阵阵步履马蹄之音，正是一队兵马疾奔行过。这支军队步骑皆有，士卒们头顶上多戴着形似斗笠的范阳帽。在邓州之境向北直进，人衔枚，马裹蹄，无疑乃是岳鹏举统帅的行营后护军。大概四更天时分，这支宋军一路通顺，抵达了汝州南边的鲁山县。部队一分为二，六成兵力往北直扑汝州城；四成兵力趋向鲁山县城池。

约三千余步兵不点一支火炬，趁夜潜行到鲁山城外，几十骑奔往城北，大部兵马悄至城南。城北的数十骑大声高喊，恫吓其投降；城南的宋军却抛射钩索，攀城奇袭夺门。值守在南门城头上的金军见有人射索登城，忙疾步报告警备不歇的百夫长。后者听了，即令士兵砍断敌人钩索；弓箭手朝城下放箭；传讯兵急禀千夫长。十几名手拽绳索的宋兵刚要攀上城头，忽地手中绳索失力，霎时直直的从半空坠下，砰砰地接连摔落在地，半死不活的惨呼呻吟。三千宋军尚未列好队伍，那领军的将官见状一惊，晓得金齐军有所防范，今夜必难夺城。正要下令撤退，蓦地箭矢破空之声响起，跟着乱箭自上头洒落。

漆黑里宋军步骑士兵不少中箭，饶是此军精锐，步骑人仰马翻之下亦不免为之一乱。那宋军将官之前未遇到一个金齐军的哨兵，心中已有些疑窦，现城上射下箭雨，方知是敌军有伏。他临危不乱，命令队伍退后整队，并遣人通知前往汝州城的步骑部队。三千人才退了半里地，幽黑的夜空上蓦地升起两点光芒，宛若流星经天一般。此乃是宋军布置的岗哨报警，示意有敌军突入！那宋军将官凛然，命令部下兵马急急向西边撤退。

一二刻后，蹄声滚滚，一支骑军持炬疾驰杀到鲁山县城下，为首者人高马壮，手执阔刃剑，正是萧澜。这时他一身重甲卸下，与一千余契丹骑兵俱是轻装。得知宋军偷袭部队遁走不久，萧澜忖度其必往西退，当即率骑军西驰追去。原来前日夜里萧澜定得便是此计，他与李成扬起所有将领的麾盖，率主力出发，留曲忠与其部下的四个千人队严守汝州诸城。萧澜李成率军行至距离汝州百里之处停驻，佯装与完颜齐合军救援刘麟。一日后，忖度宋军奇袭之军已临近汝州，萧澜就率一千骑兵于夜里急驰杀回；李成、耶律阿古率大部随后夜行跟进。现下萧澜的骑兵杀至，虽不在宋兵袭城的当儿，倒也不算晚。金军骑兵追出一里多地，遇上了几名宋军哨兵。再驶进一二里地，只听杀声骤起，乃是那三千宋军步骑分两面杀来，向金军骑兵反击。萧澜不料敌军还敢反击，遂与萧魁奴指挥骑军往一侧驰开，觅机突杀。

夜间无光，幽黑一片。宋军步兵调动不力，萧澜率骑军驶开几十丈，再猛地一突，顿把一处宋军冲溃。萧澜马踏剑砍，杀了十余人后，率军陷阵驰出。耳闻目视，晓得宋军步兵四散撤退，萧澜自忖军力不够，又是黑蒙蒙的夜里，即命令停止追杀，收兵回鲁山县城。负责守城的金军千夫长见主将萧澜到来，便向他禀告自己一兵未损，退了两路来犯之敌。萧澜嘉其几语，道战罢替其报功。少顷，一名金兵入城前来报讯，竟是李成耶律阿古回往汝州的步军主力遭一支宋军衔尾追攻，而今双方正在激战，一时不能回师汝州。

萧澜闻讯一凛，暗叫不妙。今晚他率骑军先驱疾奔赶回，石楚楚完颜盈二女却均留在步军那里，未与他一道。此刻宋军追攻衔咬步军，萧澜心里不禁大是为其担忧。可眼下他手里不过一千骑一千步两千余人，保得鲁山不失已算不错，实无力再援别处。纵然忐忑着急，亦不能妄动。加派出数队斥候侦查后，萧澜还给颍昌府的完颜齐写了封书信，说情况紧急，务必出兵救援。他这晚一夜不休，直在衙署里等候战况消息。至黎明之际，终有一名斥候回来，却是汝州城方向的消息，曰曲忠牢牢固守，宋军奇袭不下，徒劳无功，现队伍齐整，正向南退。萧澜听得宋军败退之下军容尚整，皱了一皱眉。瞧天色将明，便令休息了两个时辰的骑军准备出动。早晨旭日东升，辉光遍地。一千余金军骑兵全体整装待发。萧澜刚乘上坐骑，要率军出城，忽地有人来报，乃是耶律阿古李成那处的传讯兵抵达此地告知情形。萧澜遂知昨晚宋军夜战追击之下，李成耶律阿古二将率军奋力迎战，将敌击退。如今耶律阿古率金军步兵于旷野与宋军对峙，李成分率齐军回兵汝州。

入汝州的宋军虽无攻城器械，破不了城关，可萧澜思忖自己亦无力击破这支宋军。他怕李成一部再受宋军突袭，即令骑军出发，向南会合李成。萧澜暗暗打定主意，这次往南，便是亲赴一趟颍昌府，也要把大舅完颜齐揪来援助。鲁山城门缓缓启开，一千余骑军踏着朝阳，奔驰向南。一路上碰到了数队返回的斥候，皆报得和之前情况相同，并无坏讯。约莫一个时辰后，萧澜同赶来汝州的李成会兵。两部各自停蹄止步，萧澜李成二将互言形势，商议对策。萧澜以为眼下汝州牢固无事，但要凭他二人此时所统率得步骑去击宋军的袭城部队，却是既难且险，该速与孤悬于汝、唐、邓三地交界的耶律阿古一军会合，方为稳妥。李成觉得有理，两支军队原地歇了歇后，萧澜率骑军往南疾驰先去，李成率齐军步兵跟随趋进。

日阳升上，愈发炎热，骑军之中除萧澜外俱都汗水淋漓。一众契丹骑军再往南奔驰了半个多时辰，迎面遇上了一个金军的传讯兵，所报的喜讯教萧澜等精神振奋。乃是淮宁府的都统斜卯阿里知道此地战况糟糕，亲自调集了上万步骑来援，现已与耶律阿古一军会师。斜卯阿里赶至，则这一带金军立刻转危为安。萧澜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之后命人通知李成此讯；自己挥军往南，去会援军。近期岳鹏举率大军北上，人在淮宁府的斜卯阿里自是不能袖手不管，因他部下无甚兵马，故延了一阵子。待闻知刘麟兵败被围，完颜齐托故不发兵增援，斜卯阿里顾不得气忿，忙调了万余兵马过颍昌府赶来，途中还抽调了颍昌府完颜齐的三个猛安骑军一并趋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