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五

适才激战，周子建挨了金军一矛，肋下血淌一身，已无战力，正由妻子汪缳搀扶。他闻得几人言语，不觉信以为真，身躯一颤，冲妻子喝道：“你何故如此！”汪缳怔了一怔，气急得叫道：“是呀！是我把他们招来的，你一刀砍死我呀！你们杀了我呀！”大批金兵突入，两边混战，夫君受伤，她惊险骇惧了许久，听得公爹周天鹏、丈夫周子建如此责难自己，真觉冤煞了！气愤之下，一口承应，暗想叫他们泄怒杀死罢了。吕鹤龄叹了一声，欲说什么，却是忍住了。施龟寿咒骂道：“×个嬉皮，这狗婆娘当初就扔到青楼瓦子里去！”周子建不要汪缳再扶，勉力站着质问道：“你为何要如此！你说！”汪缳流泪道：“夫妻一场，你便如此不信任我么！”周天鹏不晓得该当如何，一时呆在那里。萧澜心里也不知该怎么办，若替汪缳解释，别人哪会相信？恐还会适得其反。

周子建一怔，欲要言语，忽听耶律阿古喝道：“降是不降，不降便杀了你们！弓箭准备！”话落，合围的金军步兵让开一面，一队弓箭手张弓搭箭，在二十丈外对准他们。施龟寿气得跺脚道：“有本事放箭，鱼死网破，×你×的妈妈！”萧澜暗暗担忧，汪缳的命怎么着他也要保，她的丈夫公爹则能保便保。见对方有拼命之势，忙想方设法救人，遂高声道：“且慢！”他冲周天鹏一干人道：“我瞧各位武力过人，都是英雄好汉，即决然不降，也由得你们！今你们陷入重围，徒然死战下去，大可不必，本将放一条路让你们走，也免得我部士兵平添伤亡，如何？”

完颜盈知道萧澜与汪缳他们有点关系，故没说什么。耶律阿古却不愿纵了他们，欲一道杀尽，便过去萧澜身旁，小声道：“将军，今已困住他们，一通乱箭，杀了便罢，何故还放纵他们离去？”萧澜道：“今敌已尽没，他们武功高强，能战的还有十几人，硬战的话，我军怕得死伤四五十人，何必与其硬拼，不如纵了！”耶律阿古道：“他们功夫高强，今若纵了，将来恐成祸患！”萧澜道：“些许毛贼，南朝到处皆是，能成什么祸患，杀之无益，纵了吧！”耶律阿古想想也是，点头应下。萧澜即令撤去弓箭，步骑兵让开道路。对那一众群豪道：“你们走吧，本将送你们出去！今见识了我大金之威，以后便莫要再与我军为敌了！”

他打马领路，完颜盈与几个亲兵婢女同他一起。那周天鹏见萧澜真要放自己等人走，颇是诧异，冲他拱了一拱手，道：“感谢将军今日放过，来日当还此情，但汉虏不两立，我等誓与金国对抗到底！”方乘上马的耶律阿古冷笑一声，萧澜道：“天下兴亡，皆有天命，老英雄该当好好安享晚年才是！”一众豪杰互扶伤者，往出口处而行。汪缳伤心之极，却没随他们，单独蹲坐在原地垂泪。萧澜恐她有事，冲完颜盈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其过去照看。完颜盈懂得夫君意思，调转辔头，折去汪缳那里。一干群豪，包括周家父子均认定汪缳通金。汪缳性子本急，受这一通冤，只觉自己嫁入周家与他们共苦一二载，实是枉费了年岁。她心中委屈气恼，索性不再与他们为伍，打算回去大同娘家罢了。周天鹏吕鹤龄等人瞧她停留原地，亦不唤她，周子建更以为她是要归从萧澜，憎恨之下，不再瞅她一眼，决然走了。

萧澜所部的五支部队，先后入谷了三支，两支兀自守在谷外。两边士兵整齐排列让道，萧澜领着他们走了一阵，忍不住道：“不管老英雄你们信不信，汪缳却是没有阴通我军！”周天鹏“哦”了一声，道：“那将军怎知道我等聚在此地？”萧澜道：“我今日下午得到消息，说有敌军一支奇兵隐匿在周边山谷这带，欲趁机偷袭我在渭北之军，故我急忙率军敢来击敌，不想敌之奇兵未发现，却发现了你们！”语音一顿，道：“汪缳本是金国人，与我熟识，我知她夫妻曾与那个姓吕的人一起共过，恐她也在此地，误伤了她，便试着唤她，结果引得你们赖她通敌！”他哪里知道，石敏为了对付明教西宗，造了一张图纸，诳得金军发兵搜捕找到李誉后，则拿那张图纸应付，自己再设法脱身。结果引得萧澜误打误撞，率兵搜至此地，灭了一干敌金之人，还弄得汪缳受亲人怀疑责问。

吕鹤龄想起之前他们招降之言，暗暗信了几分。周天鹏周子建仔细思之，也有些信了，但仍存疑虑。萧澜见他们各个默然，不提汪缳之事，不便再说什么。引得他们出了山谷后，传命部队派斥候四处探察，找寻宋军奇兵踪迹。萧澜快马趋回谷里，命令各部列队出谷宿营。至不久前交战之处，耶律阿古向他禀道：“将军，据降者述，附近方圆百十里跟本不曾见有什么南军奇兵的踪迹，那张图纸也画得不对，我们八成遭人诳了！”萧澜心中一凛，大叫糟糕，暗想自己违令来寻宋军奇兵，竟是徒然一遭。石敏那女子奸诈狡猾，这刻必已溜得无影。他暗恼道：“明知她满口鬼话谎言，我怎仍是着了她的道！她无权无势，又怎会晓得敌军有奇兵藏匿，我竟信了，真××的见鬼！”

汪缳与完颜盈待在一旁，前者不发一语，后者下马慰问了她几句，便陪同她在那。睹萧澜归来，汪缳迅步朝他行去，可到了萧澜跟前，忽又立定静默。萧澜谈毕了军务，见汪缳好一会儿不开口，暗里颇替她抱不平，如实的道：“他们已走了，我跟他们说你不曾阴通我军，解释一番，他们似不尽信，也不询问你。”却听汪缳道：“楚楚她在哪？我去看看她，之后回大同！”萧澜把陇城县的住处告诉了她，道：“她刚刚生产不久，你去见她，再好不过，银钱可够？不够我这里有。”汪缳道了声“不用”，迳自奔跑去了。萧澜追上嘱咐她抵大同后替自己向汪仁孝问好。今夜破了一众群豪贼寇，掳敌数十，金军仅伤亡了六十几人。众将士听得萧澜因惜兵士性命，而纵了那一众敌人，纷纷对他敬意大增，赞他爱兵如子，倒教萧澜略感心虚。

夜色已深，萧澜令各部留岗哨守卫四周，就地宿营歇息。瞧完颜盈蹙着眉头，隐有些不耐之色，他柔声道：“怎么了？不开心么！”完颜盈小声道：“胸口涨得难受，不便去挤！”竟是她产后不曾回奶，今日尚不暇挤，致使胸膛奶水饱胀，甚是难受。萧澜讶道：“怎还未断了！”完颜盈瞪他一眼，没有答话，心里却是还想再去喂养孩儿。亲兵婢女们搭好一座毡帐，铺了毯子，供二人休息。完颜盈入帐跪坐在角落，掀起一角毯子，解了衣甲，将奶水尽挤入地里。萧澜坐在一旁，心里暗想这趟如何向完颜宗弼交代。完颜盈挤了奶水，穿好衣衫，坐到丈夫身边，道：“也不知我儿子怎么样了，她一人的奶肯定不够喂两个孩儿，如是不够，我们的长生儿肯定吃不饱呀！”萧澜一听这个头便疼了，道：“楚楚又非缺钱，顾个奶妈，还会饿着孩子不成！你休要多虑。”他叹了一声，“我今日被那人诳骗，违令调兵来此，若是大军无事则罢，若是误了重要军情，可怎生是好！”完颜盈道：“这也怨不得你，那狐狸精装得忒像，我也没瞧出来是假。你莫忧了，今番事出有因，四叔还会拿你怎么样不成！”

萧澜点点头，两人再谈了几语，即歇下了。次天，全军早起，五千部队吃了干粮，遂往陇安县城行去。萧澜完颜盈与骑兵先驱，四个步兵千人队带着俘虏辎重在后。至陇安城南的军营，萧澜管几个留下值守的卒子询问军情，他们答一切如常，并未出什么事，也无军令发来。萧澜乃命军队于军营暂歇，准备往南诣完颜宗弼。午牌，步兵队伍赶回，萧澜令歇整过的骑兵部队向南开赴，步兵歇息一个时辰，携辎重随后跟上。众骑兵当下舍了杂物，轻装行军，往南疾驰。千余人奔驶至渭河北岸，但见河岸边桥头附近聚了大批步兵，人数众多，似有上千之众。一问之下，竟然是完颜宗弼于和尚原大败而还。这拨军兵得令来护河桥，收拢散兵，以保溃败的金军撤退。

旬日来，和尚原守军凭借险要地利，以床子弩等利器重创了完颜宗弼的强攻部队，守得固若金汤。正在昨日，完颜宗弼久攻不下、要调后续部队援助之际，宋将吴玠陡然下令守军反击。宋军部队遂正面突击金军，并出小径奇袭。完颜宗弼猝不及防，军队伤亡惨重，给打得溃退回来，完颜宗弼自身还受了箭创。萧澜完颜盈等一众闻得此讯，无不惊诧，完颜盈不禁叫道：“天哪，四叔他怎么弄得！”耶律阿古道：“这……我们还过河不过？”萧澜道：“过！阿古你且去叫他们让道，我们渡过河去！”耶律阿古应命而去，完颜盈懊恼地道：“四叔的仗怎么越打越差，几万人竟打得如此窝囊！”

萧澜道：“你莫说了，敌军占尽地利，哪有那么好打！今番我违了令，偏还遇上你四叔大败，真是恼烦！”完颜盈心想若是自己父亲完颜宗望来指挥这一仗，必能大破敌军得胜。思及亡父，她面上神情不由一哀。须臾后，耶律阿古唤开了占道的步兵，萧澜率部踏桥过河。待千余骑兵到了南岸，百户萧魁奴率部为先，萧澜完颜盈耶律阿古居中，部队纵马前趋，找寻完颜宗弼的败军。路上遇了数拨金军，有得尚队列齐整，有得却已溃不成军。萧澜探听得完颜宗弼在前头不远，即令麾下骑军加快速度，向南赶去。暮色时分，夕阳沉落，远方的山谷野地景物黯下，好似笼罩在阴霾中一般。萧澜率部再行了四五里地，斥候报前方有一众北撤的金军，都督完颜宗弼正在那里。萧澜立即与完颜盈脱了队伍驰去，急行了半里，只见一众金军列在道上，向北边缓行，阵型颇是严整。

萧澜夫妻策马进阵，经一百夫长得知完颜宗弼所在，便就寻去。到一杆将旗之下，却瞧完颜宗弼人躺在一辆板车之上，腿股上染满了血污，韩常、夏威毛娟娟等在他旁边。萧澜二人下马近前禀告，完颜宗弼撑起身子，问道：“可灭了敌之奇兵？”他虽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可听声音仍有气力。萧澜完颜盈知他伤得不重，稍稍放心，遂把昨夜的情况详细说了，并请罪责。完颜宗弼道：“罢了，此事你做的不错，怪不得你，下次多留心些便是了！”这一战怪只怪完颜宗弼指挥不力，才被宋军打得大败。萧澜违令之事一来情有可原，二来属微末枝节，完颜宗弼心里通明，自不会怪罪于他。萧澜完颜盈齐应了一声，完颜宗弼道：“此番着实凶险，几如在江南的黄天荡一般，好在娟娟来得快！对了，我已认她做了义女！”

昨夜情形危急，宋军奇兵突击杀出，直杀溃了完颜宗弼的护卫之军，强弩劲箭连完颜宗弼的坐骑白龙驹亦射毙了，幸是完颜宗弼受伤不重。混战之中亏得毛娟娟率一军及时赶至，击败宋军的奇袭部队，才护得了完颜宗弼周全。完颜宗弼受此一遭，委实惊骇得不轻，脱险后便把救他得及的毛娟娟收做了义女。毛娟娟欢喜之极的应了，夏威也随之成了完颜宗弼的义女婿。萧澜完颜盈相视一眼，又瞥了一眼面露得色夏威夫妻，之后道了一句喜言。夏威带来的五个千人队全渡了渭河，宋军和尚原兵力不多，无力追击。完颜宗弼收集溃散了的金军部队，于半夜里渡河北退。今番再战和尚原，金军两万精锐仅剩七千余，主将完颜宗弼自身负伤，不能乘马；萧普萨、裴满胡挞等四个将领战死；完颜彀英、耶律恕等三个将领负伤，阖鲁等三个亲卫丧命；铁甲兵为宋军床子弩射杀逾半，全军败得可谓狼狈不堪。完颜宗弼忖度战机已失，只得罢兵回去重整。

萧普萨曾指点过萧澜射箭，阖鲁亦与萧澜关系颇佳。今一战二人一为床子弩射毙，一死在乱军，皆埋骨秦岭，教萧澜心中不免郁郁。然而更教他内心难受之事临头。完颜宗弼退回凤翔府后，有消息报秦岭北部一带仍有民众给宋军运送粮草。完颜宗弼正兵败羞恼，闻知大发雷霆，拍案喝骂，并令各部下对秦岭北面村庄进行屠杀震慑。军令分别传下，连重回陇安驻兵的萧澜也被令率军前往屠戮城西四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