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第5章

补天裂 霍达作品转载 军事历史 | 历史传记 更新时间:2013-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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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看他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好像对于天朝的任何一块领土都如探囊取物,他不取舟山而只求香港拓界还给了天朝莫大的面子!

“这么说,”李鸿章不禁哑然失笑,“我们倒应该感谢窦公使才是!”

“难道不是这样吗?”窦纳乐对于这句明褒暗贬的话却坦然受之,“本公使一贯对华友好,至少应该得到你们的理解,共同妥善解决香港拓界问题,使我们两方面皆大欢喜!”

李鸿章心想:这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买卖,哪还有“皆大欢喜”可言?于是说:“既然窦公使坚持对华友好,就不要强人所难吧?拓界拓到哪里为限,可以商量,但九龙寨城必不可在此之内!烦请窦公使向贵国朝廷奏明,如何?”

窦纳乐眼看老奸巨猾的李鸿章已入他彀中,着眼于局部而不顾整体,拓界似乎已经不成问题,障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九龙寨城了。而就他窦纳乐的本意,这个九龙寨城其实可有可无,在必要的时候并不排除舍弃的可能性。如果拓界成功,深圳湾到大鹏湾一线以南的大片土地都划归了英国,其中保留一个天朝的衙门又有何妨?他们能够长期驻守吗?到了那一步,英国再想个办法把他们赶走,也是轻而易举的!

窦纳乐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看来,本公使有必要把你们的难处电告大英帝国政府,争取相互谅解。”

“如此最好,”李鸿章听到他的口风松动,心里踏实了一些,“那么,拜托了!”

窦纳乐点了点头,眉目之间漾起一丝难得的笑容。几个小时之前,当他带着那幅漫天要价的地图踏进这座总理衙门之时,对于能否旗开得胜并没有太大把握,他只希望竭尽自己的力量去和对手较量,迫使他们妥协;他们不妥协就继续争论下去,打它几个回合。没有想到,对手竟是如此软弱,很快便接受了强加于他们的现实:英国在香港的殖民地将随着这幅地图陡然扩展三百六十多平方英里!这块新领土相当于香港本岛的十倍,而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却似乎并不怎么动心,他们所关心的不过那座小小的衙门而已,实在可笑,荒唐,不可思议!窦纳乐在心里说:我胜利了!

而有意思的是,被窦纳乐所击败的三位总理衙门大臣的脸上也流露出酣战之后的轻松,似乎他们也是谈判的胜利者。是啊,这场唇枪舌剑,尽管大清国从一开头就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步步为营,节节败退,但谈至今日,总算多多少少还留有一线希望,如果能够保住九龙寨城,好歹也是大清国主权的一点儿象征,这样,在慈禧皇太后、皇上和庆亲王那里,也有个交代。

双方各自庆幸,谈判到此告一段落,暂时休会。

窦纳乐从谈判桌旁站起身来,恢复了英国绅士的优雅从容,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向东道主告辞,戴上礼帽,由他的秘书、通事、随员簇拥着向门外走去。李鸿章拄起手杖,谦谦礼让,和许应骙、张荫桓一起送客。夕阳从檐下射进一束金色的斜晖,洒在大红的廊柱上,洒在华服冠带的李鸿章和西装革履的窦纳乐身上,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画面。

等候在院子里的戈什哈闻风而动,快步朝衙门外跑去,扯起嗓子喊道:“老爷们要起轿了,伺候着!”

衙门外面,“中外提福”匾额下,困顿慵乏的轿夫们忽地抖擞起精神,准备抄家伙卖力气。

李鸿章和许应骙、张荫桓把窦纳乐一行送到衙门口,行洋礼握手而别。

等洋人的轿子走远了,李鸿章才感到有些累了。抬头看看西边天际,已经斜阳西坠,吁了口气,伸手捶着自己的后背,说:“天不早了,我们……也回去歇着吧!”

这自然也正是许应骙和张荫桓的想法,此时此刻,巴不得早点儿打道回府,躺在烟榻上抽它几个泡子解解乏,让丫头子好好儿地给捶捶腿儿、烫烫脚。于是互相拱手道别,上轿而去。

李鸿章年纪大了,动作迟钝,由轿夫搀扶着,缓缓地上了轿,坐下来,又是一阵喘息。轿夫前后一个招呼,正待起轿要走,不料胡同里快步走过来一个年轻人,直奔李中堂的轿子。

络腮胡子戈什哈一双威严的眼睛盯住了他。唔?还是一个时辰之前要闯衙门的那个人!他在胡同里徘徊了这么半天,还不肯走,现在又来拦中堂大人的轿子,这是个什么人?莫非是要行刺吗?!说时迟,那时快,络腮胡子戈什哈猛地转过身去,飞步上前,不待那人接近官轿,已经伸出鹰爪般的大手,把他当胸抓住,怒喝一声:“干什么?”

年轻人却既不畏惧,也不反抗,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要见李中堂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嗬,口气不小!中堂大人的尊驾,是你想见就见的吗?”戈什哈冷笑道,“小子哎,你活得不耐烦了吧?爷今儿个手正痒痒呢!”

说着,抡起拳头就要打。那些轿杠在肩的轿夫,衙前站岗的卫兵,恭送官轿的苏拉,眼睛都放了光,今儿有好戏瞧了!这年头儿,哪个小民不怕官?无论在大街小巷,只要远远地看见官轿,都像避猫鼠似地急急逃遁,今天这个不知死活的主儿倒是少见!他要干什么?是拦轿喊冤还是图谋不轨?身上带着暗器没有?得瞅清楚,搜利索!

李鸿章听到外面吵嚷,从轿窗望去,看见他的戈什哈当街揪住了一个人,心头也吃了一惊。李鸿章在官场数十年,京官、外官、文官、武官都做过,向来都出人头地,积怨甚多,政敌数不胜数,难保没人重金收买亡命之徒,暗算于他。他如今七十有六,步入风烛残年,若是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岂不让他那些仇人拍手称快?不过,当他定睛一看,见那个被戈什哈扭住的年轻人衣冠整洁,仪态儒雅,又听他说话从容镇定,倒不像个歹人……

李鸿章悬着的心放下了。他断定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是戈什哈小题大作了。李鸿章虽然身居高位,却并不喜欢他的属下耀武扬威,官越是做得高,越是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特别是近年来他的仕途并不顺利,更加需要做出一副勤政爱民、礼贤下士的姿态,以笼络人心。于是,他便掀起轿帘,喊道:“慢着!不要这么咋咋唬唬的,唤那个年轻人过来!”

络腮胡子戈什哈一愣,那些卫兵、苏拉、轿夫也一愣,大人今儿个是怎么了?对这种当街拦轿的莠民不但不下令立即擒获,严加查办,反而特别赏脸,传他到轿前问话,咳,新鲜!

“嗻!”络腮胡子戈什哈虽是心有不满,却不敢有丝毫的违抗,如同看家狗听到主人的呵斥,他立即恭顺地答应了一声,那鹰爪似的大手也就松开了,胳膊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极不情愿地对那个年轻人说:“听见没有?中堂大人喊你到跟前儿问话呢!”

年轻人整整衣冠,快步来到轿前,深深一揖:“晚生易君恕拜见中堂大人!”

李鸿章听到这个姓名,顿觉一股书卷气扑面而来,再抬眼细看易君恕其人,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却又伟岸挺拔,潇洒英俊,一派阳刚之气,不像一些纨绔子弟,忸怩作女儿态。李鸿章不禁在心里赞叹:好一个美男子!他恍惚觉得,这副相貌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问道:“你与老夫上次见面,是在几时?”

易君恕答道:“回禀中堂大人,晚生今天是初次得瞻大人尊颜。”

嗯,倒是个老实人,李鸿章心想。如果是那些浮华招摇之辈,还不顺着竿子往上爬吗?简单的一个问答,使李鸿章觉得这个年轻人颇有些可爱之处,刚才那一阵疲倦之感竟随着心情的好转而缓解了。

“易君恕……”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请问台甫?”

“晚生单名一个‘仁’字,字‘君恕’,以字行。”

“嗯,仁者,求仁得仁;恕者,犯而不校。好名字,谁给你起的?”

“家父所赐。”

“令尊是……”

“家父易元杰,曾在中堂大人麾下为国效力,是北洋水师丁军门帐前的一名文案。甲午年中日之战……”

“噢,我想起来了!”李鸿章心里一阵悸动,怆然说。

其实,他并不是想起了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那个人,一名小小的文案,即使见过面,也未必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想起的是那一场险恶的海战!

就在四年前,公元1894年,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那一年的十月初十恰逢圣母慈禧皇太后的六十寿辰,不料春夏之交便有一股狼烟自东方升起,给将要到来的“万寿之期”蒙上了不祥的阴云。四月里,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声势甚盛,朝鲜国王镇压无术,向大清国求援。五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命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派海军“济远”、“扬威”二舰赴仁川、汉城护商,并调直隶总提督叶志超率同太原镇总兵聂士成选淮练旅一千五百名,分坐招商轮先后进发,同时根据中日《天津条约》,通知日本政府。岂料日本却乘机以保护使馆和侨民为名,派兵入朝,冲进王宫,幽禁国王,强令朝鲜与天朝断绝关系,成为日本殖民地。六月,日本违背国际公约,在牙山口外的半岛海面不宣而战,将天朝雇佣运载军队的英国商轮“高升”号击沉,落水溺死千余人众。局势的突变震动了大清朝廷。七月,光绪皇帝被迫向日宣战。八月,日军进攻平壤,记名提督左宝贵血战玄武门,壮烈牺牲,叶志超弃城而逃。八月十八日,丁汝昌所率北洋水师十八艘主力舰在运送淮军回航时在黄海大东沟洋面遭遇日军阻击,双方展开激烈的炮战,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负伤,大清战舰多艘重创,“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在舰伤弹尽之际,下令开足马力,决心撞沉日本主力舰“吉野”,欲与敌舰同归于尽,却不幸被鱼雷射中,全舰官兵二百五十人全部壮烈殉国!就在那一天,光绪皇帝怒责李鸿章“未能迅赴战机,以致日久无功,殊负委任。著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为阻止日本海军深入内犯,又命李鸿章加强旅顺、威海卫防务。李鸿章以保船制敌之计,不敢轻于一掷。十月,日军长驱直入,在慈禧皇太后的“万寿之期”攻陷大连,随后又占领旅顺,进攻威海。光绪皇帝闻讯大怒,谕令将李鸿章“革职留任,摘去顶戴”,十二月又命他“相机迎击,以免坐困”。李鸿章明知败局已定,又连遭惩处,战志全无,只想尽量保存实力,下令北洋舰队“不许出战,不得轻离威海一步”。翌年乙未正月,日军从后路抄袭,登陆成山角,占领威海卫南北两岸炮台,封锁港口,向刘公岛和北洋余舰发动最后的总攻。丁汝昌誓不降敌,服毒自尽,残部在美国洋员浩威的煽动下向日军投降,北洋水师这支曾经雄居亚洲首位和全球第六位的庞大舰队,终于全军覆没……

甲午之战是李鸿章仕途中最大的败笔。他自咸丰十一年招募淮练劲旅,自光绪六年创办海军,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多年之功毁于一旦,御赐三眼花翎和黄马褂的殊荣尽行褫夺,革留摘顶。若不是皇太后为他撑腰,称“李鸿章勋绩久著,熟悉中外交涉,为外洋各国所共倾服”,“著赏还翎顶,开复革留处分,并赏还黄马褂,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议和约”,他李鸿章早已身败名裂,没有今日的地位了……

往事不堪回首,“甲午”二字是李鸿章心头的一块伤疤,突然被易君恕触动,当年丧师之痛又陡然泛起。虽然在他的记忆之中,北洋水师文案易无杰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毕竟曾经是自己的部下,而今看见了北洋水师的后代,心中不禁沧桑之叹,无限凄凉酸楚!

“足下原来故人之后!,’他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易公子,当年了军门杀身成仁,令尊他……”

“家父也随了军门而去,”易君恕说,“一头撞在大清国龙旗的旗杆上,以身殉国了!”

“噢,令尊死得壮烈,死得壮烈!”李鸿章感叹道,稀松浮肿的两眼不觉泪光闪闪,对于旧部后人顿生怜悯之心,觉得应该多少有点表示,便说,“令尊逝后,老夫一向疏于问候,很为不安。府上若有什么难处,但说不妨,老夫当尽故人之责!”

“多谢大人垂怜,”易君恕躬身说,“合下虽然清贫,但读书人所需甚少,晚生与老母、拙荆尚可蝴口,不敢劳大人分忧。”

李鸿章对这位年轻人的自爱深表嘉许,但又觉得如此自甘清贫,不思进取,也未免可惜:“你……何不在功名上下些功夫,以继令尊遗志,报效国家?”

“回禀中堂大人,”易君恕说,“家父在世时,也是教导君恕努力进取。甲午年顺天府乡试,君恕侥幸中举,但随后便传来家父殉国的噩耗,君恕居丧三年,乙未科会试当然也就错过了。”

“嗯,”李鸿章点了点头。得知易君恕是位举人,他更加另眼相看,“如今三年丧期已满,今年又是戊戌正科,你……”

“唉!”易君恕叹了口气,说,“晚生近来心绪不宁,未赴春闱。”

“这又是为什么?”李鸿章很觉困惑。

“大人……”易君恕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李鸿章心想:这位年轻的举人,必有什么转圜不开的难处,才来求助于我,却又碍于面皮,羞于启齿。他既是旧部后人,我何不借此帮他一把?如若有所造就,必不会忘本,倒是个可靠的嫡系……正待开口询问,抬眼看看身旁,唉,自己也老糊涂了,在大街上向人家问话,又无法屏退左右,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

“好吧,老夫暂且不走了,”李鸿章两手扶着轿杆,干脆下了轿,又对易君恕解释说,“老夫进京不久,家居草率,就请在衙门里一叙吧!”

这当然是个托词。李鸿章是三朝元老,在北京根基很深,在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时虽久居天津,甲午战后奉旨进京入阁,也已近两年,以他的权势地位,哪里还会“家居草率”?况日他现在并不住在自己的府邸,而是按外官进京的惯例,寓居贤良寺,离总理衙门仅一箭之遥。但面前这位易君恕毕竟刚刚一面之交,他还不打算延揽到寓所去,且在这里谈谈再说。

易君恕自然客随主便:“但凭大人吩咐!”

那些戈什哈、苏拉、轿夫,见已经上了轿的李中堂又决定不走了,还得伺候着,满心的不高兴,但谁又敢说什么?

易君恕从容地随着李鸿章迈进衙门,刚才对他趾高气扬的戈什哈,现在却低眉垂手而立。易君恕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自己没有高鼻蓝眼,不是也进了这座衙门吗?

李鸿章当然不可能在刚才与英使谈判的大堂接待易君恕,即使进二堂、花厅也过于隆重。他带着易君恕来到签押房,这是总理大臣平时办理公务、接待下属的地方。

李鸿章说声:“请!”两人分宾主坐下。苏拉迈着急促无声的碎步走进来,奉上两盏盖碗茶,李鸿章一挥手,便又知趣地退了出去。

签押房里只剩下李鸿章和易君恕两个人。

“易公子是世家子弟,家学渊源雄厚,且攻读有成,老夫甚觉欣慰!”李鸿章眯起眼睛,亲切地看着易君恕,“可是,你还没有回答老夫,今年为什么未参加朝廷会试?”

这些事情,本不是易君恕今天要谈的,但既然李中堂一再问他,却也不好不回答。

“大人,恕我直言……”

“你我不是外人,但说不妨!”

“大人,”易君恕说,“晚生受家父熏陶,早已以身许国,平生所愿,当然是为国建功立业。如今西风东渐,新学兴起,而朝廷仍以八股取士,士人不读秦汉以后书,不言秦汉以后事,不识地球各国,不知天下之变,学生以为实在落后于时代潮流,这个科举,不考也罢!”

“噢?”李鸿章没有料到易君恕竟是个新派人物,把明清两朝的八股取士一言以蔽之“落后于潮流”,完全否定了。李鸿章本身就是靠八股文中的进士,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显然欠妥。但李鸿章毕竟不同于那些“不读秦汉以后书,不言秦汉以后事”的腐儒,几十年来,买铁舰,创水师,铺电线,修铁路,开矿山,办工厂,周游列国,搜求新知,执大清国洋务派之牛耳,易君恕攻击八股取士自然应该把他排除在外,所以他并不介意,甚至还有偶遇知音之感。

“嗯,我大清欲自立于当今世界,必须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年轻人也应该学些真才实学,”李鸿章略过八股不八股这个话题,朝着他感兴趣的方向问下去,“想必易公子对西学颇有研究?”

“晚生不才,对西学所知甚少,”易君恕有些腼腆,据实答道,“只读过德国人花之安所著《自西祖东》、英国人李提摩太所译《百年一觉》、美国人丁韪良所译《万国公法》等少数几本书,一知半解,仅皮毛而已。”

“易公子过谦了!”李鸿章见惯了官场中的虚伪,并不把这话当真,料定易君恕必然精通西学,心中更觉喜欢,“老夫几十年来,为了国家富强,致力洋务;近年来又奉旨在总理衙门行走,办理各国外交,倒是个用人的地方。易公子学贯中西,若无意于科举……”

说到这里,下半句话却又咽住了,慈祥地看着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对于初次见面的易君恕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明显示意。但李鸿章毕竟不肯把话说尽,他要留下一半,让对方自己来表达甘心投靠的意愿,如当年李太白《与韩荆州书》所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幕一至于此!岂不以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

这层意思,易君恕自然听得明白。李鸿章把他左盘问、右盘问,原来以为他是来走门子,想进总理衙门谋个差事。

“中堂大人,”易君恕淡淡一笑,却说,“晚生今日求见,并非为了谋职。”

“噢?”李鸿章倒感到意外。他本以为,自己身居高位,那么主动地表示关切,对方一定会感激涕零,趋之若鹜,却不料被这个年轻人轻易地拒绝了,这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既然如此,就干脆单刀直入,“那么,易公子所为何来呢?”

“中堂大人,”易君恕拱拱手,说道,“晚生确有一事相求……”

“那就请直说吧!”李鸿章已经有些不耐烦,心想此人既然不肯投在他的门下,必是为一些小事儿走走关节。且听听他所求何事,如果顺手,也不妨卖个人情,帮他一把,打发了这个“故人之后”也就是了。“只要老夫力所能及,定尽绵薄!”

“多谢中堂大人!”易君恕听了这话,便如同得到许诺,双目炯炯地望着李鸿章,“请问大人,刚才乘轿子出去的那位洋人,可是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吗?”

“嗯?”李鸿章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晚生听说,近来英国公使频频到总理衙门谈判,谋求展拓香港界址……”

“你……你听哪个讲的?”李鸿章突然失去慢条斯理的常态,一着急,连老家合肥话也出来了。易君恕突然提出的问题,使他颇为震惊。总理衙门和洋人谈判,几乎每天都有,在李鸿章如同家常便饭,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则是不应该知道也不应该关心的国家机密。可是,易君恕却不但说出了谈判对手的名字,连两国相争尚未定局的议项也点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是总理衙门的哪位大臣或是戈什哈、苏拉不慎泄露了秘密,还是易君恕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前来刺探情报?

“回禀中堂大人。学生日前到南横街粤东会馆,听南海康有为先生在保国会演讲,谈到近来时事,据说英使窦纳乐要求展拓香港界址,”易君恕答道,他已经从李鸿章那双警惕的眼睛里证实了这个传闻,“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李鸿章不语,倒吸了一口凉气。易君恕的消息来源是康有为!提起那个康有为,李鸿章的内心深处再一次被触动了伤疤!

就在甲午战败之后,慈禧皇太后又要派李鸿章这位败兵统帅赴日议和。李鸿章知道,此去日本,无非是割地赔款,但圣命难违,也不得不去。在日本马关,李鸿章作为战败国的全权代表,受尽日本内阁总理大臣伊藤薄文和外务大臣陆奥宗光的奚落和恫吓,而且还被日本浪人开枪打伤,其中委屈,向谁去诉?他忍辱含垢,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以及澎湖列岛,赔偿白银二万万两,添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并规定日本在天朝通商口岸任便从事各项工艺制造,享受与进口货同等优惠待遇。

消息传到北京,举国哗然。朝廷文臣武将,号泣谏言、愿决死战者不乏其人,不肯以寸土与人。当时正赶上乙未科会试,各省举子齐集京师,群情激愤,台湾赴京举子痛写血书,表示誓不从倭!广东举子康有为趁机一呼百应,带领六百余名举子联名上万言书,反对签约,主张变法,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天朝自实行科举以来,举人进京应试,均由公车接送,所以举人又称“公车”,康有为此举,便以“公车上书”之名轰动全国,使得赴日议和的李鸿章骑虎难下。幸而朝中还有一班主和的老臣,对康有为的万言书予以抵制,未能上达天听,而号称“四小枢”的恭亲王奕訢、庆亲王奕劻、兵部尚书孙毓汶、军机大臣徐用仪则冲破帝师翁同龢和他一帮门徒的重重阻挠,力谏皇上休战言和,光绪皇帝虽顿足流涕,到底也还是在和约上签字用宝,才了结了这场纷争。如若不然,一旦朝廷拒签和约,他李鸿章尚在日本马关,性命危矣!

李鸿章一想起这些,心中就打翻了五味瓶。康氏一举成名,是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去的!而向皇上引荐康有为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甲午战争中一味主战、与李鸿章尖锐对立的帝师翁同龢!由于翁氏极力怂恿,今年春节,皇上竟然不顾“破五”的成例,在大年初三命翁同龢、李鸿章和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荣禄,刑部尚书兼署兵部尚书廖寿恒,尚书衔户部左侍郎张荫桓,共同在总理衙门西花厅召康有为“问话”。康有为不就是在乙未科刚刚中的进士吗?至今也还只是六品的工部主事,让五位顶尖级朝廷大员会见他一个人,可谓郑重其事到了极点。

当时,荣禄开宗明义,对康有为说:“祖宗之法不能变!”

康有为对曰:“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何有祖宗之法乎?即如此为外交总署,亦非祖制所有,因时制宜,诚非得已。”

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地取材,回答得可谓机敏狡黠,使荣禄一时语塞。

接着,廖寿恒问:“宜何变法?”

康有为对曰:“宜变法律、官制为先。”

李鸿章问:“然则六部尽撤,则侧尽弃乎?”

康有为对曰:“今为列国并立之时,非复一统之世。今之法律、官制,皆一统之法,弱亡天朝皆此物也,诚宜尽撤!”

……

那次“问话”,使李鸿章震惊地感到,三年前横空出世的康有为,如今已成气候。平心而论,康有为高屋建领的立论和舌战群儒的辩才,都使他折服。李鸿章为官一世,深知天朝积贫积弱,症结在于法治涣漫,官制陈旧,官场腐败,与近百年来崛起于世界的列强各国相比,就像病入膏肓的垂垂老者较之青春焕发的青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渴望变更这种现实,渴望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却又不敢触及那个要命的根本,只能在原有的框架之内小改小革,为此耗尽了心血,熬白了须发。而年方不惑的康有为,刚刚步入政坛就显出一股咄咄逼人的锐气,直指大清国的要害,出一鸣惊人之语,收振聋发聩之效。李鸿章不敢说的话,康有为说出来了;李鸿章不敢做的事,康有为要亲手去实现。这真让李鸿章羡慕而又嫉妒,自己办了一辈子的洋务,由于康有为打出了“维新”的旗帜而变得陈旧,突然之间黯淡无光。像一匹不甘伏枥待毙的老马,李鸿章不肯让时代抛弃,不愿让“维新”的浪潮淹没,他本能地要急起直追,甚至不惜屈尊俯就,投在康有为的麾下。早在“公车上书”之后不久,康有为在北京发起强学会,李鸿章不计前嫌,愿捐银二千两,申请入会,不料却未获批准,想做“康党”而不可得!李鸿章的名声已经臭到这种地步了吗?连步“维新”后尘的资格都没有了吗?那一次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使李鸿章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孤独和尴尬。他厚着老脸捱过了世态炎凉的三年,以明升暗降的总理衙门大臣身分维持着虚弱的体面,静观着时局的变化。而康有为却锋头正健,新鲜花样层出不穷,今年三月又发起保国会,慷慨激昂,呼风唤雨。这一次,李鸿章不会再主动上门自找没趣了,他甚至不无幸灾乐祸地觉得,今天的保国会也许仍像当年的强学会一样,风头出得太大了,难免再次落到被朝廷查禁的下场!

只因为易君恕毫无顾忌地说到康有为,使李鸿章浮想联翩。洋务派首领和维新派旗手之间本来应有的声气相通和血脉相连,却又被不可消弥的积怨所纠缠,所间隔,形成积瘀于胸中的一四块垒,难以排遣,难以言说。

“嗯,原来易公子是康有为保国会的人?老夫倒是失敬了……”他喃喃说道,语气中流露出某种失望和怨忽。

“不敢当!”易君恕说,“晚生为南海先生的主张和学说所动,不揣浅薄,慕名追随,虽忝列会员之末,却自惭无所作为,”他毫不掩饰对康有为的尊崇爱戴和自己的保国会会员身分,但也隐隐感到对方似乎听得有些逆耳,于是试探地说道,“还望中堂大人指教!”

“哦,哪里,哪里!‘雏凤清于老凤声’,康、梁诸君与足下之辈,年轻有为,后来居上,老夫早已望尘莫及!”李鸿章尴尬地勉强笑了笑,自谦之辞包含着酸酸的无奈。“不过,康氏以保国为名,发起组织,俨然政党,却在朝臣之中招致颇多议论。荣中堂就说:‘康有为立保国会,现在许多大臣未死,即使亡国,尚不劳他保也。其僭越妄为,非杀不可。你们如有相识入会者,令其小心首领可也!’……”

说到这里,李鸿章收敛了笑容,眯起那双饱经世故、阅尽沧桑的眼睛,观察着这位年轻人的反应。

易君恕吃了一惊。他知道,李鸿章所说的荣中堂,就是当今慈禧皇太后的内侄、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荣禄。但他却不曾想到,康有为发起保国会,何以会招致荣禄如此的仇恨,以至于非杀不可,连入会者也要小心脑袋?而耐人寻味的是,李鸿章只是转述别人的话,却并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中堂大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南海先生正是痛感国土日割,国势日衰,才挺身而出,大声疾呼,保国卫民,一片忠贞之心,苍天可鉴,不知何罪之有?南海先生在保国会上演说,字字滴血,声声含泪,使听者动容,为之泣下!他说:‘吾天朝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牢中之四,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变。……’”

“不必再背了,天津《国闻报》上登了他的讲稿,老夫已经拜读过了!”李鸿章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沉着脸说,“康有为才华横溢,豪情激荡,若以文章而论,的确不失为高手。但他年轻气盛,立论偏激,又难免授人以口实。比如足下刚才所称道的那一段文字,把我大清天下形容为覆屋、漏舟、牢笼、釜镬、牢狱,一团漆黑,一无是处,其腔调和昔日洪、杨、捻匪的恶毒攻击毫无二致,若以犯上作乱论处,他将何以自辩?难怪有人说,康有为的保国会,是‘保天朝不保大清’!再如康氏最近所刊布的《春秋董氏学》,更赤裸裸宣称‘爱及四夷’,‘无疆界之分’,这是什么话?难道天朝人跟洋鬼子亲如一家,连国土疆界也不要了吗?康氏动辄指斥他人‘卖国’,哼,真正卖国的还不知是何人呢!”

李鸿章论康有为,虽然左一个“难免授入以口实”,右一个“难怪有人说”,但也已经清楚地显示自己的倾向,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易君恕没有读过康有为的《春秋董氏学》,所以并不知道南海先生是否真地说过“爱及四夷”、“无疆界之分”,即使确有此论,也还不知道究竟是何含义。但他毕竟读过民间刊布的康有为多次上皇帝书,也当面听过康有为的讲演,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康有为会是个“卖国贼”。是了,当年南海先生发起“公车上书”,抵制李鸿章的屈节卖国行为,看来,李鸿章至今仍耿耿于怀,不忘这一箭之仇,随时留意南海言论,于字里行间,寻隙报复。唉,俗语谓“宰相肚里能撑船”,中堂大人的心胸何以如此狭窄!不过,他既公然指斥康氏“卖国”,不就是要证明自己“爱国”吗?易君恕倒也不妨将计就计,借此激他一激……

“多谢中堂大人指点!”易君恕说,“晚生阅历短浅,人言纷纷,多以‘爱国’标榜,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这番话是带刺的。但李鸿章却佯作不察,以长者的口吻,谆淳说道:“是啊,明辨真伪,至为重要!当今之世,泰西之学风行天朝,维新声浪日高,人人标新立异,争唱‘爱国’、‘保国’高调,岂不知也是良萎并陈、鱼龙混杂。易公子应自有主见,切不可随波逐流,为他人所利用!白香山有诗曰:‘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又曰:‘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古往今来,岁月悠悠,世事沧桑,风云变幻,曾有多少明珠蒙尘,又曾有多少鱼目混珠?”说到这里,他满腹愤懑又被勾起,慨然道,“不过,老夫相信历史无情,功乎过乎,真耶伪耶,天下自有公论!”

“大人所言极是,”易君恕不失时机地接下去说,“历史不可欺,民心不可辱,千秋功罪,取决于天下人心!以当今而论,列强窥伺天朝,瓜分豆剖,迫在眉睫,四万万同胞莫不忧心忡忡,盼望朝廷忠良之臣,出救国之策,辅佐我皇上,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度过国朝有史以来最大难关,必然众望所归,名垂青史!中堂大人屠宰相之位,掌栋梁之职,当不负天子重托、万民仰望!”

本来,李鸿章所说的“历史”啊,“公论”啊,不过发发牢骚而已,却被易君恕移花接木,借题发挥,把面前这位年迈虚弱颤颤巍巍一步三喘的老朽推上一身系天下安危的风口浪尖。如果此时他们的身旁还有第三者在场,听到这种过分的吹捧,也许会掩口而笑;可是在李鸿章听来,却如春风拂面,舒服得很,“君子闻过则喜”不过是骗人的假话,谁不爱听顺耳之言呢?

“不敢当,易公子过奖了!”李鸿章那张稀松的脸上漾起难得的笑容,“鸿章并非无救国之志,只可惜,如今廉颇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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