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五十一章 出水芙蓉

第五十一章出水芙蓉

萧奕云背过手来，转过弯一间一间地查了下去。

“一……二，嗯，是这间了！”萧奕云抬头看了那门一眼，正欲伸手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哗啦啦”的声音。

他不禁摇头笑了笑，心道：“这丫头，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玩起水来竟也如此没完没了。”

想到这里，他上前轻轻扣了扣门。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敲门的“咚咚”两声不大，“吱呀”一声门开的动静却是响亮。

萧奕云这下呆住了，他没有想过这冰凝姑娘年纪虽小，不识男女之防情有可原，可这洗澡不关门，似乎有些太大胆了些。他赶忙退了两步，遮住眼睛，一个回身靠在了门旁的木壁上背了过去。饶是他动作奇快，亦是瞥到了一头黑发洋洋洒洒从一处，垂至另一处，至于其他，好在正如萧应群所言，雾气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有些后悔，第一时间遮住眼睛或是回身，都不能让他看见什么，可他为什么还是选择先退了两步。

那头发自是冰凝的，开门时“吱呀”的一声很大，她也听见了。萧奕云转过了身去，只听得“扑通”一声。

如瀑布般的头发顷刻间落在水里，缓缓漫开，漂了一片，覆住了水面。一张俏脸躲在发丝鼓起处的下方，满是羞意。桶里的水有些太热了，她的脸上除了羞红，还带着抹被雾气熏出的红意。

两人背对着，均没有说话。一人站着，一人蜷着。一人倚风独立，一人凭水而浮。一人锦衣佩剑，一人天然去雕。如此时节，清风一过，本应顿觉凉爽。可现如今，却是二人尽皆感到有些热，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屋里的热气搞的鬼。萧奕云擦了擦头上的汗，把领口处松了松，想让凉风走一遭。冰凝额上也聚起了几粒汗珠，她有些奇怪，萧家的水为什么可以热这么久。她有点受不了这个热度，想站起来，吹吹风，忽又觉着哪里不妥。犹豫了半晌，还是依旧蜷着。

许是她实在热的有些受不了了，她皱了皱眉，有些气恼地轻声道：“你们汉人进屋，不敲门的吗？”

萧奕云听了此话，觉着自己有些太过冤枉。其实，不敲门还好，直接推过去，手至少抓在门上，反应快还能把门拉回来。可这一敲……萧奕云忽然觉着，回头需得找他的泽叔好好提一提，碧水船厂开出来的船，舱门的合页可不可以不要上这么多油。萧奕云知道不该和小姑娘一般见识，但他素来都不想在嘴上落下风。毕竟，

一手嘴炮打得响，

比武能赢千万两。

管他剑戟与刀枪，

张口便是要清场。

这道理他懂得，如此说亦非无中生有：“你们苗人洗澡，不锁门的吗？”同样的句式，换了几个字，便顶了回去。萧奕云，还真是有些懒。

冰凝以为他不会回嘴，这句倒让她觉着有些出乎意料。“是他？这张嘴好话坏话，倒是都说得出来。”她在心中想到，嘴上却理直气壮道：“在碧渊潭自是不用！”

萧奕云翻了翻眼睛，心中想到，“这冰姑娘，如此话，说得倒是理壮得很呐！”他有些明白在洞庭湖时，这丫头为什么不敢洗澡了。可这艘船上……萧奕云顺着船舷，看向在一旁忙忙碌碌的四家弟子，摇头心想，“抬眼望去尽是男子，冰姑娘，你怕是选错了地方。”

“可这里是我们四家的主船！”萧奕云这话不知是好意提醒，还是犹在辩驳。

“但船上还有两位姐姐！”冰凝觉着有些热，想站起来，却又不敢。

萧奕云觉着，这冰凝姑娘不是被热蒙了吧。他开口道：“那也只有两人。”

“可姐姐要洗澡！”冰凝好像就在等他这话，话音还没落，就补上了一句。

萧奕云不禁苦笑，心中暗道：“但她们洗澡锁门啊！”想及此处，他不由觉着，若是萱姐和寒雪姐姐当中任一人在洞庭湖，怕是亦会洗澡的吧。这丫头强词夺理，好难接话，向来难求一败的萧奕云，如今也尝到了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滋味了。

“姑娘，有些太高看我们四家之人了吧。”萧奕云在心中嘀咕道，嘴上却说：“冰姑娘，你慢慢洗，我先走了。”输了便是输了，萧奕云打算走了，连他二叔交代的事都忘了。打不过，我总躲得了，想来，刚才萧应群也是这般心思吧。

萧奕云轻咳了一声，转身欲走，却听到冰凝轻声喊道：“哪里去？回来!”

“这走都走不了了吗？”萧奕云觉着头皮一麻。其实，他本该知道的，女人麻烦，小丫头更麻烦。他脑海里依次飘过杨子萱和萧奕柔的身影，他知道，今天他这七尺男儿怕是要栽。

“把……把门帮我关上。”冰凝也知道，刚才自己有些强词夺理了，小姑娘嘛，总要有些小脾气。可把救星气走了，她还真不敢出水了。好言相劝，莫不如含羞带娇，男人好像很怕这个。她这话说得很扭捏，羞里羞气的，有些不好意思。

七尺男儿，纵使一将功成，亦不忍辜负温柔，或许说柔弱来得更恰当些。萧奕云闻言止了脚步道：“怎……怎么关？”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不知道怎么关。

“过来关啊！笨！”冰凝这话可算是为杨子陵和黄奉孝报了仇了，一向自诩聪明绝顶的萧奕云，也有一天会被人说笨，当真是奇了。

萧奕云听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丫头，不害臊吗？”

“这……这不好吧？”萧奕云有些犹豫，“你站在那儿……”

冰凝一听，脸色更红了，她羞恼的说道：“谁站在那儿！”她轻哼了一声，道，“快些，你们萧家的水怎么这么热！”

萧奕云闻言方才恍然大悟，他想起了之前那“扑通”一声。“我早该想到的啊！”萧奕云摇了摇头，脸上尴尬的神色渐退，“不抬眼看她便是。”他似乎自动忽略了，为什么一件他早该想到的事情，直到现在他才发现。

他快步走了回来，低着头道：“水里有凝热丹，自是保温。”

一脚踏进屋子，满是雾气，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他还是隐约见到了，那浮在水面上的黑色一点。依稀记得，萧奕云入门前，明明在心里想了，不要抬眼，可如今……莫不是有时候男人讲话，就是这么不值得信任？

“云……云……”冰凝背对萧奕云，觉着他这步子迈得有些碎了，怎么还没有“吱呀”一声？

萧奕云微低着头，咽了口吐沫，道：“萧奕云。”

“云……云哥哥，你怎么这么慢？”这声“云哥哥”叫得萧奕云心里一酥。虽然说在家中有萧奕柔和萧奕瑶叫他“大哥”，在家外有沈秋燕唤他作“奕云哥”，但不论是她们那声“大哥”，还是她的那声“奕云哥”，都比不上她这一声“云哥哥”。那“大哥”指的是亲情，那“奕云哥”指的是友情，可这声“云哥哥”，把“哥哥”两字叫全了，再配上名里的最后一字，感觉总是怪怪的。亲情？友情？都没有吧……至于别的什么，二人不熟悉，总不会有的，是了，兴许这就是矫情。

“雾……雾有些浓，看……看不清门……门边在哪？”萧奕云支吾道，他心里也有些急，伸手沿着门框摸了过去，许久也没摸到，可他明明记得，这门没有这么宽啊！

冰凝听他如此一说便有些放下心来，她忽然想转过身去，背对着说话，总有些不礼貌。她在水里缓缓转过身来，可身子却丝毫没有抬高。肩膀在水中转了半周，水面上一圈圈涟漪荡起，正如人心。有道是：

芙蓉本自清水间，

叩手却作推门帘。

两厢背对终无礼，

香臂回还起微涟。

冰凝转过身来，萧奕云闻声抬了抬眼，恰巧和那红彤彤的双颊，对了个正着。

两人俱都一呆。

“这脸怎么看得这么清？雾明明很浓啊！”萧奕云心里似乎是这么想的。

“不是雾很浓，看不清吗？那云哥哥的脸怎么……”冰凝觉着自己被骗了，她猛地闭上眼睛，双手交叉置在身前，激起了无数水花。看她这般表现，这位丫头怕是没听过掩耳盗铃的故事。想想觉着，苗人多读些汉人的书，似乎也没什么坏处。至于她那双手，还真是有些多余。身子还在水里呢，能看见个什么？而且她才多大，有还是没有，总是个问题。不过她年岁比萧奕柔大些，这似乎又不是个问题。有道是：

稠雾逡巡绕舱梁，

四目相对如穿堂。

双臂激起千层浪，

惊得水珠覆脸庞。

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双颊之上，额前发丝，均缀着几点水珠，晶晶莹莹，好不漂亮。有些发丝，湿的过分了，贴在她的鬓上，轻轻滑向嘴角，留着一条黑线，有点儿像疤，却没有周澜那么凶悍，反而显得有些可爱。脸红通通的，水再热，她也不得不把头低了低。

“云哥哥，你骗人！”冰凝小嘴一撅说道。其实，若是她现在抬起头来，当是看不见萧奕云那张脸了。雾，时起时散，大千世界，气象万千，雾这个东西便是这样。

四目相对，只在一瞬之间。萧奕云见清了她的脸，便匆匆挪了开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那一刻雾很淡，他终于找到了门边。伸手一抓，向后一拉，萧奕云闭上房门，便出了屋。

这间屋子是对着船舷的，还好不是里边的那些。萧奕云手扶栏杆，向远方望着，鼻中喘着粗气。这怕是他第一次如此无礼，他有些懵了。似乎冰姑娘和他相见这第三面，显得有些太过相熟了。

那声“云哥哥”怎么会出自一个与自己不熟的女孩子口中？这世上终于有他萧奕云想不明白的了。其实，在这世上还有些事情是他想不明白的。就譬如说，杨子萱口中的那声“小云”。只要有心之人，便能看出，“小云”和所谓“小陵”、“小孝”、“小渊”是有着大大的不同的。

“哗！”这是出水声。

“啪！”这是落脚声。

“咚！”她似乎跳了一下，又或是跺脚。高兴？生气？

萧奕云不敢想象，亦是无法想象。正如周澜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样，在这世上，也有萧奕云没见过的。其实，也不好说见过没见过，想想小时候，诸君皆是见过的。

方巾声。摩擦声。绸缎声。打结声。脆响声，“叮叮当当”的。之前那些，萧奕云猜也猜得到，这丫头在干什么。只有这最后一个，只能用个形容词来概括它，这倒是有些奇了。原来世上也有他萧奕云没听过的，不过这么感叹有些自大了，今天，似乎有好些，都是他没听过，没见过的。

“吱呀”这是开门声，萧奕云听出来了，但他没有回头，因为有些不好意思。

“好凉快！”这丫头忘性真好，单就这语调，便知她正倾情感受这风呢！

萧奕云不由回头。

螓首微昂，双目轻藏，琼鼻一点，丹唇一行。头戴绒边翡链翠玉冠，身穿碧水轻衣绿罗裳。手上白镯幽幽，脚腕银器琅琅。冰凝闭着眼，迎着风，脸角额楣处有几滴水珠留着，不知是忘了擦，还是故意的。发丝被风吹起少许，两条辫子擦双颊落到身前。双峦不高，亦是轻起波涛。

她哪里还是那个小姑娘？可她还就是那个小姑娘。萧奕云看得呆了。

冰凝出了房门，觉着有些静，蹙了蹙眉睁开眼，正对上了萧奕云那呆滞的目光。

这目光，第一天便是见了。冰凝轻轻哼了一声，道：“在看什么！”

萧奕云被她吓得一激灵，回过神来，笑了笑，挠了挠脑袋道：“还是个小姑娘！”

冰凝一撅嘴，把头往斜下一撇，说道：“人家哪里小了！”

萧奕云知道这丫头没那意思，可毕竟她还是把头往下偏了偏，这倒把他呛得直咳嗽。咳了半晌，他面上终是淡然了不少，他笑道：“走吧，二叔让我来唤你，你那大哥他来了！”

冰凝小口一张，有些惊讶。萧奕云比她稍微高些，她微微抬起首看向他，好在没闭上眼，而是双目微张。

萧奕云把目光挪开，顺着船边栏杆直扫至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澜，周大哥倒还真是个讲义气的人呢！”萧奕云用眼角余光看了冰凝一眼，轻声说道：“可你却骗了他。”

冰凝一听，眼睛微微一耷，双手垂下，扯弄起了一处衣角。她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内疚，嘟起嘴道：“我也是想查查。”

“周大哥是讲理的人，你不用担心。”萧奕云见她失落，随口安慰道。也不知道这话里几分是真的，几分是猜的。不过奇怪的是，这周澜明明是她冰凝的结拜兄长，他萧奕云为何大哥大哥地叫得这么欢？难不成这世上，除了黄奉孝不想当最小，也有人不想当最大？莫非这便是人们所说的中庸之道？

“真的？”冰凝明明刚才，还在口口声声说萧奕云骗她，如今怎么这随口一句话，她便信了三分。难道真像之前所说，这丫头的忘性还真是好呢？

“猜的。”萧奕云倒是实诚，这话跟得不假思索。

“我信了！”冰凝笑了笑说道，原本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很淡，想来也不是害羞。

“周大哥在哪？”冰凝微微抬头看了萧奕云一眼道。

“那边。”萧奕云用手一指，开口说道。

冰凝见到，笑了笑，说道：“走吧！”说罢，她便向萧奕云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走的时候浑身上下还发出着各种声响。

萧奕云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口中喃喃道：“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些叮叮当当。”直到这个时候，萧奕云才弄明白，方才隔门听到的那些脆响究竟是些什么。

冰凝自顾自向前走着，到了转角处，方才发现有个人没有跟来。她转过身来，跺了跺脚，皱眉道：“云哥哥，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啊！”

冰凝说话的时候有些急，表情也在不经意间带了丝愠意，萧奕云看在眼里，不禁在心中感叹：“这丫头，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让萧奕云没有想到的是，便在这同一天里，同一艘船上，冰凝也曾给过他一句一模一样的评价。莫非这便是所谓的“情意本天成，相见便相得”？

萧奕云闻言答道：“我这便来了。”说罢，他亦是快步走了过去。有道是：

凝云相映本天成，

初见未三情自腾。

错叩门扉破浓雾，

互通灵犀评异能。

说起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特质，被评为一种天下罕见的异能，似乎也并不为过。

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走着，冰凝年岁小，自是喜欢走在前面；萧奕云年岁也不大，但却愿意缀在后面。或许是他不想看到冰凝的脸，哪怕是侧脸，因为这总能让他想起，迷雾之中，那红得像熟透了的桃子般的那张俏脸。毕竟，之前他还在说别人会偷看人家洗澡，不论是他那好侄儿，还是那黄奉孝。如今落在自己头上，他也有些不知道，他到底是该苦恼，还是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