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二百零五章 半枕黄沙

第二百零五章半枕黄沙

“找到了没有？”夏州刺史府外，穆广昊看向刚刚归来的穆绍承，出言问道。

穆绍承挑眉瞄了他一眼，咬着牙，摇了摇头。

“嘶！你都问过了？驿馆里所有的人你都问了？”穆广昊瞪大了眼睛，觉着此事难以置信。

“呃……末将确实都问了，这几日，驿馆中只住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两大一小，好像还是一起的，听着，也不像是族妹……”

穆广昊眨了眨眼，略一思忖，不由轻轻地舒了口气：“胤儿若在，他们当是不会有事……”

“嗯？”听到穆广昊小声嘟囔了一句，穆绍承不禁抬起了头来。

“他们什么时候离去的？”

“昨日。”穆绍承虽然不解，穆广昊为何会关心这毫不相干的三人，但他依旧照实回答了。

“行了，都去洗洗睡了吧！明天，我们南下入关！”穆广昊抽了抽嘴角，猛地一挥手，便转身向夏州刺史府的内院中走去。

穆绍承眨眼望向他的背影，却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而落在穆广昊身后的那些天策军将士，更是一脸的茫然。

出于好奇，穆绍承走进府中，笑着看向那些天策军将士，开口相询：“呵呵，诸位前辈……”

一众天策军将士闻言，立刻抱拳，连称“不敢”。

“这个……将军他这是……”穆绍承指了指穆广昊消失的方向，欲言又止。

一众将士摇了摇头，看样子，也是不甚明白。

穆绍承见到，眉毛一蹙，却是不知该从何问起了。就在这时，其中一名兵士开口说道：“刚才将军有问我们，和小姐在一起的那个小兵是谁。”

“小兵？”穆绍承面上一怔，脱口而出道，“族妹她……不是一个人？”

众人听了，俱都连连摆头。

“那她是和谁？”

“一个叫‘元嗣’的小兵。”

“元嗣……”穆绍承想了半天，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名字，“商元嗣！”

……

库结沙中，夜色宁静，风停沙息。沈碧波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聊得不亦乐乎。

“原来，璇儿竟还跟沈兄走到了沃野泊？”沈碧波的一句话方才说完，商元胤便立刻心有余悸地跟了一嘴。

沈碧波点了点头，看向穆嬅璇，眼中的神色，也不知是暗含着后怕，还是侥幸：“嗯，若非她和元嗣吵起来，如今的情况……呼，当真难以想象。”

“沈大哥，你又说我……”穆嬅璇一听，小|嘴一嘟，面上虽显得不大高兴，但心里可是甜坏了，毕竟，他的那份担忧，可是在关心她呢！

“便是在朔方的时候，他们俩也不甚安分呢！”商元胤笑着摇了摇头，伸手点了点他们两人。

“大哥，你可别怨我，都是表姐出的主意！”商元嗣闻言，偷偷瞄了沈碧波一眼，连忙伸|出双手摆了摆。

穆嬅璇听罢，眼睛一瞪，拍了商元嗣的脑袋一下，没好气地说道：“你这小子，怎么自从转了性子，就像个小叛徒一样？”

商元嗣抿了抿嘴，揉着脑袋，委屈地嘟囔道：“我这也是实事求是，怎么就成叛徒了……再说了，我也就说了一次……”

商元胤和沈碧波见到商元嗣的这副模样，不禁会心一笑。如此温和的表现，倒是和战前时他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什么就一次！方才是谁一开口，便怪表哥提了头七的？”穆嬅璇双臂抱xiong，瞄了一眼落坐在她身旁的商元嗣，口中振振有词。

商元胤一听，面上笑容一收，感觉此事和他大有关系。

沈碧波瞥见了他的表情，不由得笑着伸手指了指他。

而商元嗣的目光，则是游移了片刻，最终落在了商元胤的身上。

看到商元嗣望向自己，面露尴尬，商元胤微笑着摆了摆手道：“此时确实也怪我，二弟不用介怀。”

商元嗣听罢，连忙指着商元胤，转头看向穆嬅璇道：“表姐你看，大哥他自己都承认了，我真的没有胡说！”

商元胤闻言，嘴|巴微张，不禁有些发呆。

沈碧波则是忍受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

而穆嬅璇则做了一个和刚才同样的动作，痛得商元嗣直呲牙。

四人闹了一会儿，沙漠中忽然起了阵风，扬起的沙尘迷乱了他们的眼睛，惹得四人直咳嗽。

“沈兄，今夜……我们怎么办？”商元胤揉了揉眼睛，渐渐地缓了过来，方才转头看向沈碧波，出言相询。

“我……”沈碧波转头看了一眼库结沙中的环境，言语迟疑地说道，“不若，你们出沙吧。明日一早，我们在胡洛盐池附近汇合。”

“那沈兄你呢？”商元胤微一蹙眉，连忙问道。

“我……想在这里守一夜。”沈碧波看着地上的白骨，语气淡然。

“那我也要在这里陪着沈大哥！”穆嬅璇听罢，想也没想，便出言跟道。

“我也是！”商元嗣的声音紧随其后。

“这么说来，我也别无选择了。”商元胤耸了耸肩，莞尔一笑。

“你们……”沈碧波将目光扫过场间的其余三人，心中有些意外，“库结沙中，环境恶劣，刚才那一幕，你们也都看见了，你们……能受得了吗？”

穆嬅璇摇了摇头，低眉颔首，抿嘴说道：“没事。”

“一夜而已，沈大哥受得了，我们又有何惧哉？”商元嗣手臂一挥，倒是显得大义凛然。

“二弟所言，正合我意，只要沈兄不嫌我们多事便好。”商元胤微微一笑，眼珠一转，飘向了穆嬅璇。

穆嬅璇眨了眨眼，先是有些不解，可转而却又闹了老大一个脸红：“表哥，你在胡说些什么！”

沈碧波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恍然大悟，面上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商元胤咧嘴一笑，清了清嗓子道：“二弟，我们去那边睡！”说罢，他站起身来，连连向商元嗣使眼色。

商元嗣一脸茫然地看向他，口中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们四个人……”

商元胤听他如此一说，快步走到他的身旁，将他拉了起来：“少说没用的，我们的褥子，还在那边呢！”

话音一落，他也不管商元嗣愿不愿意，便拉着他弟弟，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欸！大哥，你拉我做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和沈大哥重逢，还没有好好叙旧，你……哎呀，我们怎么就走了？”商元嗣眼见自己被拉得越来越远，语气愈发得焦急了起来。

“少问，先跟我走就是！”商元胤回头看了他一眼，敷衍道。

“大哥，你不和我说清楚，我就不走了！”商元嗣闻言，手上一用力，便想将商元胤的手甩开。

商元胤感受的胳膊上传来的力道，略微估算了一下距离，方才小声地说道：“我们过来这里，本就打扰了他们俩，你现在还想赖在此间不走不成？小心你表姐抽你！”

商元嗣听罢，一缩脖子，露出了满脸的惊慌。然而，这番惊慌，出现得倒是颇为诡异，毕竟，仅在不久之前，显神寨下，商元嗣对上穆嬅璇，可不是这么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那……好吧……”商元嗣虽然不甚情愿，但一想到穆嬅璇，他却也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商元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道：“嗯，孺子可教也！”

商元嗣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力道，不禁回忆起了不久之前的那个力道。“哎呀，沈大哥的斗篷！”说话间，商元嗣抓起了自己身上披着的衣服道，“沈大哥将斗篷给了我，那他睡觉的时候，盖什么啊？”

话音一落，他也不顾得商元胤的反应，转身便想走回去，可他刚刚迈开了两步，却又默默地站住了。因为，他也看出来了，那边坐着的两位，似乎在他们周围，弥漫出了一片，外人难以涉足的气氛。

“呃……这个……”商元嗣面上一呆，有些无所适从。

商元胤从后面走了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诡异一笑道：“他们……自有办法！”

……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黄沙，刮在累累白骨之上，声音簌簌，显得有些悲凉。可是，沈碧波和穆嬅璇，落座于这片白骨之中，气氛却显得异常尴尬。

其实，尴尬的只有沈碧波而已，穆嬅璇也仅是害羞罢了。

“沈……沈大哥，我们就……”穆嬅璇本想说“就歇了吧”，这话本没有什么，可若是出自于她的口中，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沈碧波干咳了一声，眼睛瞟向一旁，吞了口吐沫，点了点头道：“嗯……嗯！我去把斗篷拿过来，库结沙，夜里很凉。”

话一说完，他便立刻站起身来，转向了自己的战马。可是他还没走两步，却又猛地停了下来。

正在铺设着彻夜香的穆嬅璇，见到他的这一举动，脑袋微微一倾，蹙眉问道：“沈大哥，怎么了？”

沈碧波用手在腿上蹭了蹭，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他既没有回身，也没回答，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挪动一下。

穆嬅璇微微一怔，可她转而便想起了什么：“哦……沈大哥，你不是将斗篷借给元嗣了吗？”

沈碧波听到，猛地一闭眼睛，脑袋一低，颇为尴尬。

“那个……”穆嬅璇将彻夜香平摊于地上，展成红红的一张，落在这漫漫黄沙和幽幽白骨间，显得异常得突兀，“沈大哥，这个……彻夜香，它……它……它很宽的……”

穆嬅璇的声音越说越小，可沈碧波的心却是越跳越快。

一滴滴汗珠从沈碧波的脑门上渗出来，洇湿了他额上的伤，有些微微发疼。

“沈大哥……你，你怎么不说话……”穆嬅璇低着头，面色通红，倒是不敢看他，所以，她也不知道，他如今在没在看她。

“我……那个……哈哈，呃，咳咳，这个……这天气好像又热起来了，呵呵，秋老虎还真是怪哈！”话音一落，秋风拂过，擦着他额上的汗水，传来了一阵凉意。沈碧波浑身一颤，不禁打了个喷嚏。

穆嬅璇挑眉看了他一眼，可是目光抬到他后背上，却是不敢再往上了：“秋……秋老虎，又走了呢……”

沈碧波听罢，面上大窘，下意识地用手击额，结果却弄疼了伤口：“嘶！”

“沈大哥！”听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穆嬅璇心中一急，连忙抬起了头来。

沈碧波听到惊呼，也顾不得自己究竟尴不尴尬，便立刻转了身。因为，他还以为，这是她遇险时的呼喊。

两人四目相对，相安无事。君自安康，妾亦安好，一切一如往常。

两人相顾无言，静了半晌，沈碧波低头看了一眼铺在地上的彻夜香，进退两难。

穆嬅璇见他半天没有动作，自己本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不敢再提：“嗯……那……璇儿就……就先躺下了。”

此话一出，沈碧波心中再度一跳，因为，那个“先”，她实在是咬得太重了。

“那个……璇儿，我睡沙……”沈碧波话还没有说完，穆嬅璇便躺进了彻夜香里，那褥子径自折了起来，可是却没有将她裹在正中。沈碧波看着那彻夜香中空出的好大一片地方，心中虽然有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穆嬅璇默默地躺在彻夜香里，眼睛半睁着，却也不看他：“沈大哥，若是冷了，就……璇儿……璇儿把地方留好了。”

话至于此，沈碧波还能说些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径自躺在了彻夜香的另一端。只不过，她在里面，而他，却在外面。

沈碧波没有冲着穆嬅璇，而穆嬅璇同样也没有冲着他，两人就这么背对着背，也不说话，却也俱都没有睡着。

“沈大哥？”穆嬅璇有些睡不着。

“嗯？”沈碧波轻轻地应了她一声。

“你……真的不冷吗？”穆嬅璇虽然全身落在彻夜香中，温暖无比，但她的脸，毕竟还是露在了外面，所以，那清冷的秋风，她还是能够感受到一点。

沈碧波咬了咬牙，打了个冷颤，口中却说道：“没事，璇儿，你快睡吧！赶了一天的路，想来，累坏了吧。”

穆嬅璇摇了摇头，柔声回道：“彻夜香是万宝阁的法宝，落在其中，若是睡着了，便是有天大的动静，亦是惊醒不了其中之人。所以，我也不累，昨天，便休息好了。而且，今天……今天还……”

穆嬅璇本想提及今日在库结沙中睡的那短暂的一觉，可她一想到自己扑进了沈碧波的怀里，不由又有些难以启齿。

沈碧波闻言，心头跳了跳，却是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结了。他沉默了小半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哦，对了璇儿。”

“嗯？”穆嬅璇听他有话对自己说，不禁提起了一丝精神。

“你爷爷来了。”沈碧波淡淡地说道。

“白胡子？”穆嬅璇闻言一惊，可是话一出口，她便立刻反应了过来，于是连忙用小手将自己的嘴给捂上了。

沈碧波摇了摇头，不禁莞尔：“全天下，怕也只有你，敢如此称穆老将军。”

穆嬅璇一听，嘟起小|嘴，不满地说道：“沈大哥，全天下，也只有你，敢如此唤白……呃，爷爷。”

沈碧波听她将同样的一句抛了回来，心中很是不解。

穆嬅璇没有听到他的回音，知道他定是被自己的话给惊住了，面上不禁俏然一乐。

“呃……此话，怎讲？”沈碧波好奇地问了一句。

穆嬅璇将头埋在彻夜香中，偷偷地乐了一会儿，方才语气严肃地说道：“爷爷最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

“啊？这是为何啊？”沈碧波听后，依旧一脸茫然。

“嗯，他不喜欢‘老’字。”

“呃……不服老吗？”沈碧波略作了一番猜测。

“嗯……反正爷爷说了，唤他‘老将军’，就是在咒他！”穆嬅璇抿了抿嘴道。

“这个，呵呵，没想到，穆……将军还是个这么有趣的人。”沈碧波笑了笑，说话间，他倒是不觉着有多么冷了，“欸，那这样的话，穆将军和都督，岂不是都得被唤作‘穆将军’？”

穆嬅璇听到，“嘻嘻”一笑：“是的呀！不过，只有很短的一阵子是这样的。”

“哦？那其他的时候呢？”沈碧波有些惊讶于她的回答。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爹爹是穆小将军，爷爷是穆将军。”

“那现在呢？”

“现在……爹爹是穆将军。”穆嬅璇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璇儿？”沈碧波不由出言问道。

“嗯？”穆嬅璇回了他一个声音，但他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

“那你爷爷呢，被唤作什么？”沈碧波本想转过身去，看看她是否安好，可他身子转了一半，却又默默地转了回去。

“沈大哥，你猜猜！”穆嬅璇终是说了句完整的话，这倒让他放了心。

“这个……还真是不好猜啊！总不能叫‘白胡子将军’吧？”沈碧波蹙起眉毛，关联了半天他手头所掌握的信息，方才想到了这个名字。

“咯咯咯……”穆嬅璇听罢，不禁乐开了花。

沈碧波听到她的笑声，自知自己失言，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呃……呵呵，这个，猜错了……”

穆嬅璇眼睛转了转，轻声说道：“沈大哥，你转过来，我告诉你！”

“呃，为什么一定要转过去？”沈碧波闻言，心中不禁一提。

“嗯……这是个秘密，不能让别人听了去！”穆嬅璇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沈碧波听了，似乎觉着哪里不对，可是他也没有多想，便转了过去。

一抹淡淡的清香传来，一对水灵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只不过，那距离有些近，她的鼻息，他的喘气，交织在一起，在方寸间急速升温。

沈碧波不敢动，他怕一动就会不小心碰到哪里，可穆嬅璇才不管，她下颌微扬，轻轻地点了一处，复又猛地缩了回去。

沈碧波有些发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穆嬅璇“嘻嘻”一笑，脆声道：“将军！”

这一声“将军”，恍惚间，让沈碧波产生了一丝错觉，他还以为，她这是在唤自己。

“嗯？”沈碧波就势应了一句。

穆嬅璇眨了眨眼，复又缓缓地闭了起来：“睡了。”

沈碧波看着她面上露出的甜甜笑容，心中不知为何，多了一份记挂。

感受着她的鼻息渐渐均匀，沈碧波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风声簌簌沙潇潇，

白骨幽幽人寂寥。

缘定千里终相会，

半落|红床枕黄滔。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碧波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了起来。穆嬅璇微微睁开双眼，抿嘴一笑，心中暗道：“傻瓜！”寻思间，她将彻夜香掀开了一点，盖在了沈碧波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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