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二百零二章 不期而遇

第二百零二章不期而遇

月下，一匹孤马驰过，沈碧波看着周围的一切，那是他昏迷前，最为熟悉的战场。天空盈雪，红白满地，那一日，他们战得很是惨烈，残肢断臂，散落成片，而如今，这一切的一切，却早已荡然无存。

满目黄沙，映在月光下，幽幽发冷，然而，这抹冷意中，却不含丝毫的血肉躯体和白骨森森。曾经最为惨烈的战场，如今一眼看上去，却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这里吗……”沈碧波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他觉着，当日的那番情景，不论怎样，都应该留下一些痕迹，而在这里，他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论是一片甲，还是一把刀……如此一无所有的白地，又怎么会是他们曾经轰轰烈烈过的地方。

“叔父！”沈碧波仰天长啸，可他明知，不会有人回答他。他轻轻地驾着战马，向前行了很远，依旧一无所获。

风沙无情人有情，可是，就算人情漫天满心扉，又如何卷得进风沙之中？天若有情天亦老，风，自古有之，沙，绵延千年，如此的两者合在一起，又何谈“老”字？不老的，终归无情，又怎么会顾忌，留下了痕迹与否？在它们的眼中，这顶多算是大海中激起的小小涟漪，散了，便是没了，没了，又怎会被记起？

一万人，两万人，甚至百万千万，他们生着的时候鲜活无比，各自不同，而死后，却是大同小异，尽归尘土。

一阵风袭来，卷着地上的黄沙，走了很远。沈碧波望着它，径自驱马跟上，他总觉着，他能在这风的尽头，见到他想见到的人。战友也好，叔父也罢，甚至是那暗藏在他心底深处的别人。

也不知他行了多远，白骨渐渐地出落于他的眼中，他的心情很是复杂，见到昔日战友的骸骨，他本该悲痛异常，可他却知道，自己已经临近了，他想见到的人，所以，心中又暗带了一抹喜色。

他翻身落马，取下马背上的行囊。

平平摊开，黄布一张，一根、两根……数不清的白色骸骨被沈碧波拾起，复又一一地被放在了那张黄布之上。然而，此间终归是死了许多人，这么一张行囊，又如何放得下？

打好了一个结，摊开了又一张，如此往复，不知做了多久，可当沈碧波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猛然地发现，眼前的白骨竟变得更多了。

他默默地转头，望了一眼战马上堆积成山的行囊，不禁有些哀伤。如此多的将士，他凭着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将他们带回关中。

“叔父……”沈碧波轻声呼唤，他想听到一些建议，就像当初刚刚入沙，他与石兴易商量计策时的情形一样。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碧波可知，我家就在丰州。”

沈碧波神情一愣，默默地后退了两步，不禁有些自嘲：“是啊，他们的家，明明就在这里，我又何必如此为之呢？”

说话间，沈碧波打开了那个结，复又猛然将那些骸骨扬至空中。数不清的白色纷然落下，入沙之时悄无声息，但却根根入骨。入得不是那些骸骨，而是铭心刻骨的骨。

一个个行囊被沈碧波系好，却又如此地被他一个个地打开。这样矛盾的动作，就犹如他心中所存的那份悲伤和欣喜。

“叔父，我明白了！”沈碧波望着眼前的累累白骨，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石兴易此番前来，就没存着要回去的意思。因为，丰州就是他的家，他要和他的家人团聚。只不过，早在十年前，他的家人便已然踏入了黄泉，所以，他也只能如此为之了。

倘若沈碧波亲耳听到了石兴易生前的最后一句话，那么，如今，他便应该对自己的这番决定，更为笃信。

“这样，算是为你们报仇了吗？”这是石兴易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他觉着，这是他最好的归宿。报不报仇，能如何？直到死前，他所问的，仍是他的家人，那他最希望的，不就是和家人团聚吗？

静静地盯了半晌，沈碧波双膝一曲，跪了下来。他拱起手，朗声说道：“叔父，诸位弟兄，我沈碧波，来晚了……”话音未落，沈碧波缓缓地低下头颅，干涸的泪痕上，再度泛起了一丝涟漪。

“嗒，嗒，嗒。”三声响沙，三下叩首，沈碧波不清楚，这样的礼节是否正确，但他依稀记得，十年前，他便做了和这相似的动作。那时候，是对他的父亲，那是他的亲人，而十年后，同样是对他的亲人，只不过，却是天策军中的亲人。

他起身，牵着马，向前走了数步，再度跪下，“嗒嗒嗒”又是三声。

如此往复，行了好久，沈碧波的额上，渐渐地露出了一丝血迹。那是赤子之血，真挚而又虔诚。

沈碧波感觉到了额上的伤，可他依旧没有停下来。因为，这片白骨撒了好远，他不知道，他的天策军弟兄们，都散落在了哪里，他更不知道，他的叔父是否就在此间。所以，他要一直拜下去，直到把这片白骨，拜尽为止。

……

一团火，炽烈无比，但却没有燃烧很久，毕竟，那只是纸钱的火光。饮了酒的商元嗣，面上露出了一抹潮|红，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微微一笑：“空了！”

“空了？你小子倒也能喝！”商元胤伸手点了点他，嘴角一挑，“醉了否？”

“没醉！”商元嗣摇头答道。

“那就是醉了！”商元胤说完，“哈哈”大笑。

“呃……”商元嗣听罢，不禁语塞。

“面色潮|红，连说没醉，这不是醉了，什么是醉了？”商元胤止住笑声，自言自语道，“醉了好啊！醉了，就能见到，你想见，却见不到的人了！”说话间，他转头看向旁边，漫漫黄沙中，白骨幽幽，“沈兄，你说，是也不是？”

商元嗣听罢，还想仰头再喝一口，只不过，饶是他仰了许久，酒坛中却也只滴出了一两滴。他有些泄气地坐于地上，将酒坛抛至远处，不禁有些恼怒地说道：“大哥，你怎么就不多带一些？”

“我？”商元胤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自嘲一笑，“我连马都骑不好，带上两坛，还不够？”

商元嗣一听，轻轻一笑：“说起来，当初在卢子关外，你倒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呢！”

“那还不都是沈兄的功劳？”商元胤说话间，不禁怀念了起来，“这就是兄弟吧……”

“兄弟？”商元嗣微微一怔，这个词，他听过，因为，他和商元胤就是兄弟。

“若换作是你，我也定会驱马出关的！”商元胤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

“若换作是你，那时的我，打死也不会理你的！”商元嗣颇有些唏嘘地说道。

“那现在呢？”商元胤挑眉问道。

“现在……呃……也不会！”说话间，商元嗣将头一撇。

“哦？这又是为何？”商元胤觉得，他的回答有些意外。

“骑驴太慢了，我走着，就能追上！”商元嗣回头看向商元胤，脸上笑容尽显。

“哈哈哈……有理有理！”商元胤听罢，咧嘴开怀。

两人笑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变小，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扬了他们满嘴都是。

“你我兄弟，今日能如此坐下聊天，沈兄帮了不少的忙吧？”清了清嘴里的沙，商元胤看了商元嗣一眼。

“直到如今，我才知道，黄泉路究竟是什么。”商元嗣点了点头，回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可商元胤却明白了。

“沈兄在和你们别离的时候，有所嘱托？”商元胤即便心中明了，但还想再问一句。

“若不然……你当我会叫你‘大哥’？”商元嗣挑了挑眉毛说道。

“呵，果然如此！”商元胤翻身坐了起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过，说起来……”商元嗣转过头去，看向商元胤的侧脸道，“如今的你，还真挺有个当大哥的样子！”

“就因我能骑马了？”商元胤一歪脖子，有些无奈。

“是，但也不全是！”说话间，商元嗣想起了那张褥子，不仅仅是石子岭下的那张，还有显神寨上的那张。

“如此说来，我当真是要好好地谢谢沈兄了？”商元胤微一抱拳，冲着黄沙中的白骨，轻轻一揖。这礼，不重，轻描淡写，但却饱藏着感激之情。

商元嗣见到，亦是将目光投向了四周，他不知道，沈碧波在哪儿，他也不好意思将这句话说出口。“沈大哥，谢谢你又让我找回了，我的那个好兄长！”寻思间，商元嗣将目光落回到了商元胤的身上，虽然他只见到了侧面，但也足够他送上一分敬佩。

……

“沈大哥……”穆嬅璇口中喃喃，泪水本该无声地滴落，但却因为周遭的宁静，而显得异常得响亮。

一日了，整整一日，她都未曾流过一滴眼泪。然而如今，当她见到这眼前的一切时，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

“真雄关也！”

“函谷关、萧关、大散关、武关合称‘秦之四塞’，能不是雄关吗？”

“姑娘见过其他三关？”

“这是自然！”

“姑娘倒是好见识！”

“欸欸欸，你别走啊！本小……姑娘，还没说完呢！”

“姑娘还有话说？”

“你这马卖不？”

“北上代步，不卖！”

“欸，你等会儿！我可以用我的红烟和你换。”

“友人相借，不换！”

……

“呵呵……”穆嬅璇破涕为笑，口中喃喃，“那个时候，沈大哥……你好像很讨厌璇儿啊！”

话一说完，穆嬅璇不禁有些失落，她轻轻地踢了踢脚下的沙，扬成了一片：“那个时候，璇儿还不怎么懂，所以才会那么说的。沈大哥，你就原谅我呗……”

……

“看沈大哥一身官服，当是我大唐官府之人，如今官居何职啊？”

“江陵府……”

“府尹？不像啊！”

“添为府内衙役。”

“衙役？莫不是和校尉差不多品级的官职？”

……

“沈大哥，如今你终于成为校尉了！”穆嬅璇忽又粲然一笑，俏皮可人，“呵呵，这样说来，算不算是璇儿的功劳？璇儿要赏，璇儿要赏！”

“嗯……要些什么好呢？”穆嬅璇单手支着下巴，冥想了半晌，却只能泄气地说道，“云雪都回江陵了……”

……

“不关薛大人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吕氏魔族是我的杀父仇人，报父仇，我不想假别人之手。”

“在石子岭不是一样……”

“我不想让石将军一个人涉险！算了，直说吧。像石将军这样的边疆武将，我不想让他黄泉路上太孤单。”

……

“所以……你就要留下我一个人，这么孤单吗？”穆嬅璇微微昂起头，面上再度蒙上了一抹浓浓的失望，“你都……唤了人家‘璇儿’呢！”

……

“沈大哥，可不可以唤我一声‘璇儿’？”

“璇儿！”

“嗯！”

……

“沈大哥，你可不可以再唤我一次？就一次，一次就好！”穆嬅璇带着满眼的希冀，祈求着说道。然而，茫茫的夜色，漫漫的黄沙，除了风声、沙声，却是没有给她任何的回音。

望着面前空空荡荡的夜色，她失落地跪坐于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由小及大，复又由大及小。此时此刻，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她可以尽情地将心中的悲怨倾洒。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传来，浑厚而有力。“璇儿？”那语气惊讶异常，却又带着一抹不可名状的欣喜。其实，就连说话之人自己都不很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他却依旧脱口而出。

“原来……思念一个人，竟会这样……”那个声音穆嬅璇听到了，她止住了哭声，不由自嘲一笑。

然而，就在这时，一双手落到了她的双肩之上，她缓缓抬起头，却见到了，她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的人。

卧蚕眉，眼如炬，眉宇凛然正气生。他形貌粗犷，却又不失风度。这个容貌，她太过熟悉，因为，她早便把他刻在了心里。

“沈大哥！”穆嬅璇见到他，想也没想，便一把将他抱住，她知道，这或许是她的幻觉，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放手，“沈大哥，你知道吗？璇儿，好想你！”穆嬅璇靠在沈碧波的怀中，轻轻地蹭着脸，她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但她只想留下这份温存。

“呃……”沈碧波和她不期而遇，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大胆。以前只是抱着胳膊，如今却整个人扑过来。饶是沈碧波自己并不吃亏，可他的心中，却也有些不好意思。

“扑扑……扑扑……”心脏跳动的声音传来，穆嬅璇微微地动了动脸，她缓缓地闭上双眼，就那么靠着、抱着，静静不动。她想延长一点幻觉发生的时间，她总以为，若是她睁了眼，就会见到事情的真像。

沈碧波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四周，他发现附近居然没有人。他想伸手搂住穆嬅璇，可是他却仍有些不敢，或许说，不是他不敢，而是他，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穆……穆姑娘……”沈碧波咽了口吐沫，言语支吾。

穆嬅璇一听，忽然睁开了眼。这声呼唤，她太熟悉了，那个像木头一样的家伙，就喜欢这么叫她，认识了这么久，他一直都在用这个称呼，却从来都不觉着厌烦。

“呃……那个……不对，璇儿……”

这般支吾，如此的不好意思，是他，没错，就是他！穆嬅璇睁大了双眼，昂起了她的头颅。

这样的面庞，如此尴尬的表情，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穆嬅璇面上一红，连忙脱了他的怀抱。沈碧波见到，却不由有些怅然若失。

“沈……沈大哥……”穆嬅璇面上红欲滴血，毕竟，方才她说了那么羞人的话。想你，这样的词，怎么可以随便用呢？即便是对自己心仪的人，也不好就这么当面说出口啊！

沈碧波伸手挠了挠脑袋，轻轻地咳了一声。这般尴尬的动作，同他当初入穆府的时候，一模一样。此人若不是他，怎么可能？那此人若是他，总要说些羞人的话，那她，又何必在乎呢？

想及此处，穆嬅璇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勇气，竟然再度扑进了沈碧波的怀中。

“璇……璇儿……”沈碧波有些无奈，也有些欣喜，他不知道，究竟是哪边多过于哪边，但他却知道，不论是无奈还是欣喜，这都是他想要的。

“嗯！”穆嬅璇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甜甜一笑，就像当初别离时的那样。

“呃……”沈碧波不知回她什么，只好默默地将手抚在了她的后背上。

穆嬅璇感到身后传来的那抹温暖，她知道，她的沈大哥回来了，即便这是梦，他也回来了。

低头看见穆嬅璇面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沈碧波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尴尬？又有什么好尴尬的呢？她喜欢，我欢喜，她笑，我也笑。”寻思间，沈碧波渐渐地静了下来，他就这样地和穆嬅璇相拥在一起，落在这茫茫的黄沙之中。

库结沙的月夜很静，风也停了下来，两人尽皆无话，但却幸福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