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一百五十七章 灼阳流火

第一百五十七章灼阳流火

马蹄飞扬，天策军的锥行军阵，在冰道上疾驰而来。赫孟看在眼里，连忙下令道：“全军听令，圆阵迎敌！”

话音一落，一众火牛军本想集结阵形，但那牛蹄下的冰面，实是太过光滑，倘若走得急了，那火牛便会滑倒在地，抑或两向对撞，魔仰牛翻；但如果不紧不慢，牛蹄轻盈小心，这走了两步，却似根本没有动过一般。

赫孟用眼睛扫了一下周遭环境，复又有些疑惑地，将目光投向了天策军的阵中。马蹄声渐隆，距离急速拉近，他身上的火焰，映到那些天策军骑士的马匹之上，竟在马掌处，折回了一丝光亮。

“这是……”然而，还未待赫孟在脑海中，形成什么想法，兰起臣便率着这支天策军的骑兵，刺入了烈阳部的军阵之中。

寒光一闪，却是兰起臣挥舞长矛，直指赫孟的咽喉。

按照往常习惯，赫孟遇到如此一击，自会轻驱战牛，侧身让开。可是他知道，此时此刻，他驾着火牛，落在这冰面之上，如此一招，自然难以成行。情急之下，他无计可施，也只好挺枪来挡。

一杆火磷枪，一柄大长矛，相撞于空中，一定一滑堂。

“当”的一声响起，兰起臣笔直向前，就如丝毫未被阻隔过一般，而那赫孟，却是被这反震之力，击退了好远。

此番较量，非是孰强孰弱，而是那墨凝骕骦，天生便长于在冰面上行走，想要在如此光滑的地上站住脚，那只是它的一项基本功。

可那烈阳部的火牛，却并不善于此道，如今两相碰撞下来，仅是向后滑|动了一段距离，而没有失衡摔倒，由此可见，赫孟在这一矛一枪的对决中，并没有落得丝毫的下风。

然而，此间那“下风”二字，终是就两人本身的武艺来说。倘若将目光放远一些，那兰起臣的旁若无人，和赫孟那被迫后退的动作，却是在两军阵中，形成了不小的影响。

外人不知内情，观事皆从表面。双方并不明白，这两位主将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道是，此处有着那一输一赢。

赫孟终究还是名年轻的战将，他自知没有在身手上输了什么，所以嘴上便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辩驳。

然那兰起臣，虽然也是年轻骁勇，但他父亲兰公义，毕竟在唐廷中，摸爬滚打了多年，所以借势一事上，他自然是熟稔异常。

见得那赫孟被他击退，兰起臣也不管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手中长矛一扬，却是头也不转地大声喝道：“敌酋已溃，诸将士，随我冲！”

话音方落，天策军中士气为之一振；火牛军将士闻言，却是心中一馁。

这番话，自然也传入了赫孟的耳朵当中。他心中的火焰，腾地一下，便燃了起来，周身上下覆着的火，亦是在一瞬间，热烈无比。

他猛地一裹牛腹，想要倾身追上那兰起臣，再战一番。可他终是有些忘了，他脚下的路，是个什么模样。这一停一走间，他胯|下的战牛，掌间一滑，竟然翻倒在地。

周遭的烈阳部将士见到，纷纷下了战牛，顺着冰面，滑来看他。

赫孟看在眼里，扶着火牛的身子，爬了起来，厉声喝道：“都过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去追！”

赫孟语气，有些气急败坏，一众烈阳部将士见他安然无恙，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回转身子，正想上牛去追，却不曾想，那队天策军骑士，早便已经扬长而去，直奔向西了。

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他们忽然发现，在那些天策军战马扬起的马掌上，俱都星星点点地缀着无数亮光，想来，应是一个个如锥的铁钉。

“起臣，干得漂亮！”又一轮鸩羽箭射出之后，严昌周将目光投向城外的战场，却恰好见到，天策军将士摆脱了烈阳部的那一幕，于是，他便开口赞了一声。

然而，饶是兰起臣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冲破了火牛军的阻拦。回乐城头顶的那九个太阳，却在这须臾光景里，又膨胀了三分。

严昌周觉得头顶上的光芒愈发得明亮了起来，额头上的汗水，也出得越来越快，他微微眯起双眼，心中盘算了片刻，方才开口喝道：“城头将士，随我退入城中！”

一众天策军兵士闻言，面上俱都一愣，他们不大明白，这位严将军为何要如此下令。

如今，烈阳部的魔族，就在城下咫尺距离内施法，城头是他们唯一能够干扰到魔族人的地方。倘若，此间再无一人把守，那他们头顶的这座焰桥，岂不是就要堂而皇之地落到城中了？

严昌周发现，一声令下后，城头的天策军竟没有丝毫的动作。他心下不由一急，开口说道：“动作快些，这城头，他们想烧，我们就让给他们烧！”

话音一落，他也不再管那些兵士，翻身就下了城墙。其余将士见到主将都走了，再留在此间，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命令，于是，亦是跟了下去。

看着纷纷落下城头的天策军将士，严昌周先是暗暗松了口气，转而又厉声喝道：“全军听令，上马，撤至离城头百步之外的地方！”

既然连城头都下了，再对此命令生出什么抵触，也没有丝毫的意义，所以，一众将士闻言，俱都翻身上了马背。

回乐城中，马蹄声起，黑压压一片的骑兵，纷纷向回乐城的深处奔去。而在此时，由兰起臣所率的天策军将士，亦是渐渐地逼近了，落在西边施法的烈阳部魔族。

赫季用眼角余光一扫，瞥见了一抹黑色。他先是心头一惊，复又将目光投向了方才兰起臣和赫孟交手的地方。

他连忙开口说道：“二哥，大哥那里……”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隆隆”的马蹄声，便将后面的话语尽数淹没。

赫仲也不是聋子，他自是听到了那马蹄的声音。他转头看向赫季，似是张嘴说了些什么。然而，这映在赫季的脑海里，除了那晃动的嘴型外，其余的却尽是空白。

赫仲转头看向兰起臣，伸手在队伍里一圈，便挺枪迎了上去。

赫季看在眼里，心中大惊。可是正当他想要对这位二哥，说些什么的时候，赫仲却已然驾着火牛，同兰起臣战作了一团。

两军相撞在一起，又是“轰隆隆”的数声，只不过，赫仲带走的火牛军，数量毕竟有限，两军相互没在一起，火牛军的那团火，就像是风雨中，漂浮在褐色大海里，那一叶灯火通明的扁舟。

然而，此时留在西边阵中的赫季，却是根本就来不及为他那二哥心忧。《韩非子》有言：“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赫仲虽然只带走了火牛军法阵中的少许人，但那跨在城头上的火焰之桥，却是因此微微向西边偏去。

赫季见到，瞳孔不由一缩，本来已是竖立的双瞳，却一下子变成了两道红线。

落在城东边的具曦和，也察觉到了这一异象。只不过，他所在的位置，正对着火桥的东端，那西斜之势，倒是看不甚清。他略有些担忧地望了眼西北边的方向，心中喃喃道：“莫不是那兰家来人，不好对付？”

正迟疑间，那火桥之上，忽然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具曦和听在耳中，眼睛豁然正大。

此时，回乐城北墙的西端，赫仲同兰起臣，倒是战了个平手。然那极少数的火牛军，却是在一众天策军的包围下，难以支撑。

“咕噜噜”的声音幽幽传来，此间众人只觉眼前猛然一亮，一个硕大的火球便忽悠悠地从那火焰桥梁上落了下来。

“轰隆”一声响起，火球坠落地上，一只散发着金光的三足乌，从中振翅而飞，直奔苍穹而去，最终消散于一片漆黑的夜空。而那剩下的火球，却如水珠落地般，迅速地在城外漫开，化作了一片火海。

那些天策军骑士看到如此情形，连忙开口说道：“兰将军，此策已成，我们撤吧！再不走，火便要漫过来了。”

兰起臣手中长矛一挑，拨开眼前那股热浪，嘴角一挑，冲赫仲笑道：“呵，烈阳部，也不过如此！”说罢，兰起臣便驱马向南而去，一众天策军自是紧跟其后，看那样子，是想从回乐城的西门入城。

赫仲眼睛一眯，咬了咬牙，挺起火磷枪，便要率部追击。不料，前边一声戾啸传来，他面前的地上，竟硬生生地结了一道冰。那道冰的轨迹，刚好便从兰起臣胯|下的墨凝骕骦，延伸至他那火牛的脚下。

“丝丝”的声音响起，却是烈火与寒冰的碰撞，赫仲只觉胯|下火牛前身一矮，一番失力之下，他竟凌空飞起，被抛到了战牛的前面。

“咚！”火牛前蹄向后一滑，脑袋一低，整个倒飞起来，眼看便要将赫仲压|在身下。

便在这个当口，一团热气袭来，却是那火海漫至了此间，将赫仲身下的寒冰融化。

冰雪既融，地面复现，赫仲连忙翻身一滚，但听得“噗通”一声，一阵烟尘扬起，漫在火中，消失殆尽。看着近在咫尺的火牛，赫仲轻轻地抚了抚额。

一片“隆隆”的蹄声传来，却是赫孟那一队姗姗来迟，他冲赫仲递了杆火磷枪，看样子，是想将其拉起来。

赫仲见到，也未伸手，只是眉|眼一耷，叹了口气道：“仲有负大哥和部主所托，实是……”

“二弟不必多言，我亦有错在身。我们还是快去寻部主，以求后计为好！”此话一出，赫仲方才伸手抓住了那杆火磷枪，借力站了起来。

“大哥，何不继续那灼阳流火？”赫仲出言问道。

赫孟看了一眼横跨于回乐城头的焰桥，叹了口气道：“你随我去部主那里便知。”说罢，他也不等赫仲搭话，便带着一众火牛军，向东而去。

然而，此时北墙的东侧，却是同西边无甚差别。一边的三足乌飞升天际，焰桥不稳之下，复又有两团火球，向东坠落了下来，火海漫天虽然伤不到烈阳部的将士，但这所谓的灼阳流火，却也在顷刻间，毁去了三分之一。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具曦和深深叹了口气道：“罢了，放手吧！”

这看似慨叹的一句，不曾想却是火牛军中的一道命令。一众烈阳部将士闻言，俱都收了手上结的印记。

横跨在回乐城墙上的焰桥，只一瞬，便垮了下来。其中两团火球，向东滚来，而另有一火球，则是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城头之上。

火球坠落城头的那一刹，烈焰如同水流般，从城墙的内外两侧滑下，立时在回乐城北门前后，生起了滔天的火海。

远在百步之遥的严昌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在心中暗赞道：“起臣，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回乐城，北墙内外，火海滔天。然而，在一众天策军将士的拼死守备下，烈阳部终是没有在此番攻城中，讨到丝毫的便宜。

此时，放眼东方，天色竟已微朦，严昌周不由察觉到，此夜将过。

……

时间倒拨回深夜时分，此时，穆宁笙和商元胤正在讨论着“灼阳流火”，这项烈阳部的绝技。

“传闻言，这灼阳流火，乃是飞扬牧场的烈阳部，借助传说中，后羿射下的那九个太阳，遗留人间之魂力所成。招数一起，焰桥横空，九只三足金乌立于其上，缓缓融聚魂力，终成九个太阳。烈阳一成，焰火撩|人，顷刻间，九个太阳毁桥而落，便会漫成一片火海。”说到这里，穆宁笙微微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倘若，昌周能想到烈阳部会从北来，那么，他定然也不会忽略，如此厉害的招数。但他若真的考虑到了灼阳流火，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定会将诸城百姓，迁入关内的。如此，灵州危矣，关中危矣啊！”

“姑父所言，我亦是想到了。玄朔部若是只有半部在西，想要强攻有千余天策军驻守的鸣沙城，确实不易。但严将军若是让百姓南迁关内，玄朔部便可于半路设伏截杀，从而诱出城中的天策军，将之消灭。毕竟，他们即便人数少，却亦是能够设下玄冰陷阱这种东西。我们天策军纵然骁勇善战，在如此情况下，却也定是讨不得丝毫的好处。”商元胤缓缓点了点头回答道。

“嗯，胤儿所说，正是我之所想。如此一来，我军镇守在回乐的将士，便会被从北而来的烈阳部牵制，而玄朔部则会撕开西部防线，长驱|直入，进叩萧关。此时此刻，关中没有我天策军的一兵一卒，这玄朔部若是进了萧关，那可真就是如入无人之境了啊！”话至于此，穆宁笙一勒缰绳，调转了马头，开口说道，“胤儿，你带璇儿和嗣儿回朔方吧！我需得快些赶往灵州，不能在此间，再作耽搁了，迟则生变！”

商元胤闻言微一抱拳，冲着穆宁笙远去的背影，清道了一声：“诺！”

穆宁笙驾马走了两步，忽然又勒马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商元胤，缓缓说道：“胤儿，若有可能……替我劝劝璇儿。呵，就和她说……眼睛哭肿了，该不好看了吧！”说话间，穆宁笙的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只不过，那微笑怎么看，都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在里面。

商元胤将这笑容看在眼里，倒也没有多想，只是道了一声：“姑父，放心！”

穆宁笙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回首望了那营地一眼，神色中的留恋，一闪而逝。

“全军听令，疾行向西！”话音一落，穆宁笙猛地一夹马腹，一道火焰，从石子岭的山下燃起，直奔西边而去。

紧接着，连绵不绝的马蹄声传来，却是尘土飞扬。

商元胤望着绝尘而去的天策军，伫立了半晌，方才翻身回营。

其实，穆宁笙面上的那个微笑，他或多或少地懂得了一点。那是一位慈父，想起了自己女儿时的笑容。只不过，在那笑容中，除了慈祥，他还看到了一丝凄凉。此番魔族南来，精心计划，陷阱谋略，一环套着一环。其实，便是穆宁笙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次向西，他能否活着回来。

他本想回头再看看他的女儿，只可惜营帐重重，旌旗纷纷，却无法让他实现这一愿望。

然而，时间终是不等人，那一抹留恋在他眼中，微存了一瞬，便匆匆褪|去。他扬鞭策马，眼中神色凛利，此时，他已不再是一位慈父，而是一名将军。

……

库结沙，飞扬牧场。

此时已至清晨，中军大帐之中，正坐着三人，两男一女。那两位男子，自然便是飞扬牧场的场主，吕鸿鹄，以及那惑星部的部主，易行仑。只不过，令人奇怪的是，这位坐在营帐中的女子，却是不常出现在此间。因为，她并不是从南疆过来的恬颖，而是惑星部的小公主，易素媛。

细细观他三人动作，方能发现，此时此刻，吕鸿鹄和易行仑似是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而在此间唯一说话的人，却是那个小姑娘，易素媛。

“……只有如此，方能尽得全功。嗯，姐姐就是这么说的。”话音一落，易素媛轻轻地鼓起嘴，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脸上，一抹幽蓝微微泛起，就如刚刚说完了好大一段话般。

吕鸿鹄和易行仑闻言，对视了一眼，俱都点了点头。

“部主，恬颖姑娘的计策，确实不错！”易行仑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

吕鸿鹄望了易行仑一眼，面色有些尴尬。自夜里的那场误会之后，这位飞扬牧场中的元老级人物，似乎也对恬颖的态度有所改观。这虽是吕鸿鹄乐意见到的，但这方式却有些出乎了他的预料。

见到吕鸿鹄不说话，易行仑也有些看出了端倪。他微微一笑，轻咳了一下，亦是不再言语。

看着帐中那两人都不说话，易素媛眨了眨眼睛说道：“这件事交待完了，姐姐还有别的事情让我说。”

易行仑闻言，有些奇怪地看向了他的女儿。

而那吕鸿鹄，却是不知搭到了哪根筋上，脱口而出道：“颖儿，还让你说什么了？”

此话一落，易行仑便立刻将这奇怪的目光，转向了吕鸿鹄。他心中暗暗想到，“这称呼……部主是不是唤得有些早了？”

这话一出口，吕鸿鹄便察觉到了不对，他一连咳了好几声，脸上的颜色，也变得略微深了一些。

易素媛“嘻嘻”一笑道：“姐姐说了，她要留在北疆陪我，而不是陪你！”话一说完，易素媛便蹦蹦跳跳地出了营帐，徒留下帐中的两人，目瞪口呆。

……

丰州，黄河北岸，燕然都护府内。

此时，清晨已至，黄世良刚刚起来，他正在听着府里的下人，回报着夜里探来的消息。

一番对答已过，黄世良口气一转，出言问道：“那小子，醒了吗？”

那名仆人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嘶……这都一天多了，还没醒过来？”黄世良微微蹙起眉毛，心中很是疑惑。

正在这时，一名兵士从府外匆匆地跑了进来道：“禀将军，城北四十余里的地方，发现大队骑军。”

“什么？”黄世良闻言，立刻站起了身来，他微微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可知是什么人？”

那名兵士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黄世良看在眼里，立即吩咐道：“快，取我甲来，我得登城！”

一番穿戴已毕，黄世良以最快的速度，驾马来到了北面的城墙。他翻身下马，登上了城头，简洁地吩咐了两句，便沉默不语地望向了北面。

时间一点点地推移，忽然，在那天地相接的地方，扬起了一阵烟尘。黄世良眯起眼睛，冲着那里盯了半晌，微微蹙起眉头道：“嗯？怎么会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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