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一百二十二章 北出芦关

第一百二十二章北出芦关

白于山阴，卢子关口。

卢子关，亦名“芦关”，“芦关岭”，地处白于山阴的一处深谷之中。因其四周崖高险阻，东西两面崖壁，陡立如门，山谷形似葫芦，故而得名。

卢子关，北控夏州，南制延州，东扼绥州，西抵灵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早在商周时期，此地属于翟地。及至秦汉两朝，此关的重要性，方才凸显出来。

战国末年，诸国相互征伐，远在漠北的匈奴人举兵南下，侵入阴山以南的河套地区。至此，卢子关便成为了戍守边塞的军事要地。

秦始皇三十二年，蒙恬统兵三十万，屯驻卢子关一线，北去匈奴，收复河套，并在此地修筑长城，镇守十余年之久。及至汉初年间，名将李广为上郡太守，曾领汉兵驰骋关外，驱逐匈奴。

时至大唐，因先帝北向，平定突厥，卢子关便成了大唐国土上的一处内关。然而，如今吕氏魔族作乱丰州，此地再度成为了北控河套的咽喉要地。

其实，说卢子关落在一处深谷当中，并不是特别准确。更为精准的说法是，卢子关落在谷中的一处山峁之上。山谷东西两面，岩崖高|耸，南狭北宽，恰如葫芦，而这山峁便居在这葫芦口处。

大唐国土之上，有一块地方，东起太行山以西，西至祁连山东面，南抵秦岭、终南山一脉，北至长城一线，土地尽呈黄|色，崇山纵横，沟|壑极深，人称“黄土高原”。卢子关所在的深谷，便在这片黄土高原的北沿。入得卢子关，轻骑快马，穿过群山深谷，数日后，便可抵达关中八百里秦川沃野，大唐的西京长安，便落在此处沃野之上。反之，若是出关向北，不消一日，便可见得天地开阔，茫茫草原。昔年东汉之时，此间乃是匈奴人的饮马之所；而如今，虽然被大唐收于夏州之中，但却仍然面临着吕氏魔族的威胁。

城墙之上，沈碧波望着满眼的黄土和开阔谷口尽头处的绿地，若有所思。

数日前，兰起臣已然领着五千天策军，随同严昌周乔装改扮，秘密前往灵州而去。兰起臣出发之时，本来想带上商元胤一起。因为他知道，他这个表弟，在战事上，定能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可商元胤却是死活不肯，也不知道是贪生怕死，还是若何。后来，几番劝说之下，气氛便显得有些尴尬，最终，还是穆宁笙以他也需要谋士在身边出谋划策为由，才让兰起臣放弃了这一想法。

事后，穆宁笙曾在私底下问过商元胤，为什么不随其表哥而去。

商元胤回答说：“表哥已然算是半个穆府中人，而沈兄却连半个都算不上，我不想让沈兄将来同我们为敌。”

穆宁笙听到之后，虽然略有怀疑，但还是信了他这个侄子的说法。毕竟，沈碧波和他自己的关系，并没有像同商元胤那般熟络。有商元胤在，一切都好说。

所以，如今在沈碧波的身旁，还有两人，便是穆宁笙和商元胤。

“沈兄，在想何事？”商元胤看向沈碧波，开口问道。

“哦，没什么！我在想，我们何时方能领兵北上？”沈碧波微微摇了摇头回答道。

“近几日，北疆皆无消息传来，实是令人有些不解。按理说，我们屯于卢子关逡巡不前，吕氏魔族为引诱我们北上，当会在丰州一带作乱才是。可如今却如此安宁……”话至于此，商元胤看向穆宁笙说道，“姑父，丰州不会沦陷了吧？”

穆宁笙闻言，淡淡一笑道：“胤儿，就算丰州沦陷，凭黄世良的实力，他从吕氏魔族手中逃出来，也并非难事。要知道，他如今可是襄阳黄家的家主，与城池共存亡之类的事情，他是断不会做的。”

“所以，姑父你的意思是说，没消息，就是没事了。这么说来，难道，吕氏魔族绕道贺兰山西北了？”商元胤看着蓝蓝的天空，皱眉说道。此地临近北疆，盛夏已过，天气已经开始有些转凉了。

“这个我也不知，不过，你提议在卢子关候几日再起兵，也是不错的想法。只要起臣他们顺利抵达灵州，我们至少不会让他们进了关中。”穆宁笙转头向西望了望说道。

“嗯，姑父，看来我们也得按计划行事了，再在此地逗留……”商元胤悄悄瞄了一眼沈碧波，轻轻咳嗽了一下道，“你懂的。”

沈碧波闻言一愣，他没大明白，穆宁笙到底应该懂什么。

不过，穆宁笙懂了。两万天策军北出长安，耗钱耗粮，又不经一战，想来，薛伯潜定会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

就在这时，城墙之下，跑上来了一位身覆铠甲的将军。之所以认出他非是兵士，而是将军，却是因为他铠甲明亮，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并非一副低眉颔首的小兵模样。

穆宁笙听见那脚步声，嘴角一翘，面上阴阴一笑道：“兴易，有消息了？”

那位将军闻言一愣，看向穆宁笙笑着说道：“都督，神机妙算，未读信件，便知消息内容，末将佩服！”想来，这位将军，便是那两位上府折冲都尉中的另一位，石兴易了。

“兴易，就奉承我吧！到时候，我若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你这官儿一升，再想带兵，可就要有年头了！”穆宁笙转过头去，看了石兴易一眼，笑着说道。

“嘿嘿，还是都督知我，兴易不奉承便是了。”石兴易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冲穆宁笙说道。

“真不知道，你一个破都尉有什么好当的，带兵带了几十年了，还没过够瘾啊？”穆宁笙向他手上拿的信件瞄了一眼说道，“看过了吧？说说，怎么回事？”

“数日前，吕氏魔族兵围永丰，黄副都护遣人向我们求援。”石兴易拱手说道。

“嗯？永丰吗？飞扬牧场选的位置，还真是不一般啊！”穆宁笙略微想了一下永丰的位置，狼山东南，库结沙西北，距两处距离几近相等的一座城池。魔族选择此处为作乱的地点，看来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哪。

“石将军，那借一万人的事儿，黄将军可有提？”几日前，穆宁笙便已修书一封，送往燕然都护府。他将商元胤的计划，和盘托出，想要征求一下黄世良的意见。故而今日，商元胤方才如此问道。

“禀商公子，黄副都护是这么说的，此计若成，吕氏魔族几可一战而定。他愿拨调兵马一万，和都督同心戮力，共护我大唐北疆的安宁！”石兴易回答道。

“石将军，我既已入军中，将军可唤我官职，亦可直呼我的名字，不必如此称呼我。”商元胤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石兴易偷偷瞄了一眼穆宁笙，向商元胤拱手说道：“末将不敢！”

“行了，没什么好不敢的！胤儿是你的晚辈，他初入军中，诸事还要向你学习，你唤他‘元胤’便是！”穆宁笙摆了摆手说道。

石兴易闻言，冲穆宁笙抱拳说道：“末将领命！”

“同心戮力？呵呵，黄世良倒还挺会说话，不过，也好！”穆宁笙点了点头，抬眼望向北面道，“兴易，北入库结沙的人选，可有着落？”

“北入库结沙，乃是九死一生。而且，我手底下的弟兄，好像资历还不大够，我怕他们无人能节制住那两万人，依我看，不若我亲自跑一趟吧！”石兴易略微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其实，能说出这句话，石兴易也确实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然而，正如黄世良所说，倘若此战，真能毕其功于一役，那么他石兴易便是保卫大唐边疆的功臣。

“不可！”穆宁笙一皱眉毛，断然拒绝道，“兴易，且不说你是我天策军中的重将，单说你如今无儿无女，你是想让你石家断后吗？”

石兴易一笑道：“都督，不让我这个没家室的去，还让我军中那些有家之人去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男丁战死沙场，家中妻儿，可非是仅用‘悲伤’二字，便可形容的。朝廷虽会发放银钱，然，银钱亦有尽时。届时，孤儿无严父管教，仅凭寡母一人，又如何撑得起一个家，他们是不会有未来的。”

“天策军如此多的兵士，皆是孑然一身，凑出一万人，也不是难事，从中挑出一人，为其领袖，又有何不可？为何非要你去？”穆宁笙锁紧了眉头说道。

话音一落，石兴易笑了，也不知是有些惨然，还是有些大义凛然。他缓缓地说道：“将军，我被你拔擢于行伍之间，出身上，又和我手下的那些弟兄们，有什么区别呢？他们死得，我就死不得？”

穆宁笙看了他一眼，说道：“可你是都尉，他们是士兵。”

“都督，我石兴易仅是一普普通通的武人，想来，我若去了，天策军中，还会有无数个如我一样的武人，被你拔擢上来的！”石兴易拍了拍胸|脯，望向北方，天地相接之处，天苍苍，野茫茫，“都督可还记得，我家在何处？”

穆宁笙亦是将目光投向北面，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千万记着，我希望最终会有南退的队伍，而且队伍中，还能看到你！”

石兴易点了点头道：“末将，尽力而为。”

“嗯，好！”穆宁笙终是点了点头。因为他忽然记起来，石兴易曾经的家就在九原，十年前，那里曾是吕氏魔族作乱的地方。而他也并非没有过家室，只是，他们尽数死于那场战乱之中。

“都督，我亦想随石将军出征，北入库结沙！”就在这时，沈碧波冲穆宁笙躬身行了一礼，开口说道。

“沈兄！”商元胤闻言，转头看向他道，“你去干什么？好好留在姑……都督身边，不行吗？”说话间，他还冲沈碧波一连使了好几个眼色，他想告诉沈碧波，如今在石子岭设伏的人选还没有，倘若此计能成，这也是一大功劳，何必非要去争那九死一生的差事呢？

“还请都督允许！”沈碧波没有理会商元胤，再度向穆宁笙施了一礼。

穆宁笙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思虑了片刻说道：“好，我准了！”

“都督……”商元胤急声说道，然而，他话还没有喊完，穆宁笙便抬手将他止住了。

同样是没有理他，穆宁笙接着吩咐道：“兴易，你带着碧波去点一万天策军，即日出关，于库结沙南面的胡洛盐池附近集结，待黄世良的兵一到，你们便进入库结沙！至于这一万人，便依你的意思，尽量挑选些没有家室的天策军兵士吧。黄世良那边，我再另派人通知他！”

“末将领命！”石兴易和沈碧波抱拳应诺，躬身退下了城楼。

自那日兰起臣调兵前往灵州之后，沉寂了数日的卢子关，再度热闹了起来。

“姑父，你为何让沈兄北入库结沙？”商元胤皱起眉毛，不解地问道。

“好，我先问你，你可知道，石将军为什么要如此为之？”望着卢子关内扬起的烟尘，穆宁笙开口说道。

“姑父，我在谈沈兄，你提石将军做什么？”商元胤亦是望向了那烟尘，有些焦急，他怕这关门一开，他便再也见不到他这位好友了。虽然，商元胤不知道沈碧波是怎么认为他的，但经过了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然将沈碧波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正如穆嬅璇说她自己一样，有时候，富家子弟的真心朋友并不多，冷不丁来了一个，他们也都比较珍惜。当然，萧奕云他们五小，可能算是个例外。

“碧波是你的好友，兴易便不是我的好友了？”穆宁笙叹了口气说道，“兴易曾经有家室，在九原。十年前那件事，我同你讲过了……”

话至于此，商元胤忽然想起来，沈碧波的父亲也是死在了吕氏魔族的手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留在石子岭伏击魔族啊？难道说，伏击就不能报得血海深仇了吗？

见到商元胤先是眼前一亮，复又皱起了眉头，穆宁笙缓缓说道：“他们皆是懂得丧亲之痛的人。刚才我说，从天策军中挑出孑然一身的一万人不是难事，其实是我夸大了。你想想，这两万天策军久驻长安，长安又是繁华之地，他们便是没有家室，难道就没有什么相好的？就算普通兵士没有，那他们上面的人呢？我想，他们也是想让这样的悲剧，能少发生一件，便是一件吧！”

“可我听沈兄说，他家中还有个妹妹呢！难道，他就这么不管她了？”商元胤看向穆宁笙说道。

“哦？是吗？”穆宁笙眉毛一抬，有些意外，这件事他并不知道。

商元胤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这个问句。

穆宁笙低头看了一眼卢子关内，想了一会儿，说道：“难道说，是兴易让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所以他不忍眼看着兴易去送死？”

商元胤微微想了想，也觉着这是最好的解释。十年前，沈碧波的父亲沈啸威是穆老将军麾下的将领，而石兴易同样也是。

“胤儿，其实，我觉着，可能还有一点。”此时卢子关内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关门正在缓缓打开。

商元胤本想下城楼，再送送沈碧波，然而，却被他姑父给叫住了。

“是什么？”商元胤眼睛看着城下，耳朵却竖了起来。

“依碧波的为人，让他背叛薛伯潜，怕是不容易。临行前，想来薛伯潜有交待他一些事情，但同时，他也不想和他父亲昔日的战友为敌，所以……”此时关门大开，穆宁笙冲石兴易拱手一礼，石兴易和沈碧波见到，亦是回了一礼。

紧接着，烟尘飞起，马蹄奔腾。一万人化作一条长龙，奔北而去。远眺山谷尽头，草原浩瀚，一条棕色裂痕，布于其中，便是蹄声阵阵。

商元胤明白了，远离决策中心，若生，无所作为，亦能有所交待；而若是死，亦是再也不用回去交待什么了。想及此处，商元胤脚步一起，如飞奔般跑下了城楼。他随便揪来了一个兵士，张口便问：“我的驴呢？”

那兵士一脸茫然，没有反应过来。

商元胤见到，立刻将手一松，显得有些焦虑。他四处看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他那驴子的踪影，唯一能看见的，便是被穆宁笙栓在一旁的炽焰骅骝。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心道，“唉，死就死吧！”想及此处，他大步走向那炽焰骅骝。说来也是奇了，这一次，这匹炽焰骅骝竟没有对他发火，而是温顺地冲他打了个鼻响。看来，炽焰骅骝虽然脾气不好，但穆宁笙的这匹，许是认识商元胤，故而，也没有生气。

穆宁笙见到这一幕，也有些呆住了，“这小子，不是很怕马吗？”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商元胤便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一道火光冲天而起，顺着关门的缝隙，一直燃到了山谷之外。

穆宁笙顺着这道火焰看向远处，大叫道：“胤儿，你干什么去？”

只听到火焰的尽头，一个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我去送送沈兄，去去就回！”

穆宁笙眨了眨眼，复又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竟然笑了。他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没想到，让你敢于骑马的人，竟会是碧波！”有道是：

孑然一身少别离，

关门轻起马蹄急。

芦岭赤焰燃天际，

挚友南来姗姗迟。

一声高喝响起，出自商元胤之口：“沈兄，且慢！沈兄！”

火光自那条棕色的长龙边上燃起，沈碧波闻言勒马，出了队伍。他定睛一看，不禁有些吃惊。那声音他听得真亮，确是出自商元胤之口。本来他还在纳闷，为什么一头驴子，能追得上来。可是当他看到商元胤两腿跨于马上之时，他虽然明白了，但却又更糊涂了。

“呃……商兄，你……你能骑马了？”沈碧波迟疑地说道。

商元胤闻言翻身下马，急步走上前来，沈碧波见到亦是下了马。

“呵呵，这个，来的时候有些急，一下子忘了！”商元胤笑着挠了挠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炽焰骅骝说道。

“忘，忘了？”沈碧波心想，“这也能忘？”

“也没什么，便是想同沈兄道个别！”商元胤见到沈碧波神情迟疑，还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用意，于是做了番解释。

沈碧波眨了眨眼，看了一下炽焰骅骝，莞尔一笑道：“没想到，我还能有此作用！”

商元胤也回头望了一眼炽焰骅骝道：“其实，我也没想到。”

话音一落，两人对视一眼，俱都放声大笑。

“沈兄，此行九死一生。”笑了一会儿，商元胤便沉下了心情，开口说道。

“我知道。”沈碧波点了点头，但却面无戚戚之色，想来，他早便有了觉悟。

“沈兄，果是大丈夫，我商元胤没有看错人！”商元胤看向沈碧波，口中赞许之意，溢于言表。

“若我九死，我尚在江陵的小妹，还望商兄代为照料。”沈碧波拱了拱手道。

商元胤连连摇头道：“我只待那一生！”

“哈哈，好！那我就借商兄的吉言了！”沈碧波笑着抱拳说道。

“沈兄爱饮否？”商元胤问道。

“商兄，这你可就小瞧我了！”沈碧波将脑袋一偏说道。

“哈哈，是我失言了！”商元胤拱手道了个抱歉，复又说道，“既如此，待沈兄归来，我们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沈碧波点头说道。

两人说完，四目相对，尽皆一笑。

一番对话过后，一万人的队伍也走得差不多了，沈碧波看了看队尾，翻身上马，手中抱拳说道：“商兄，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商元胤知道，他话中的“有缘”二字是为何意，但他也没有多解释，而是淡淡一笑道：“保重！”

话音一落，沈碧波勒马回身，向北面疾驰而去。

商元胤望着那飞起的绿草，扬起的尘土，久久没有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方才转回身来。然而，当他看见正在一旁吃草的炽焰骅骝时，不由觉得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