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一百零六章 漫山琼楼

第一百零六章漫山琼楼

通海有山，碧峰千里，层层叠叠，出落成林。一块青绿色的草地之上，忽的起了一阵风，风中带雪，散落一地，化成一片白。

清雪方止，山花又起。山间林木摇摆，无数洁白的九瓣花，伴着蜂鸣蝶舞，成群而出，在雪地上，围成了一个圈，化作了一座城。城中，九条绒尾冲天而起，如屏风般张开，而那九条绒尾的聚结之处，恰恰立了一粉衣女子。她头结随云髻，mei眼自含媚，秀鼻点玉口，纤纤映笑颜。她轻走了九步，来到那片白地旁。而那九条绒尾，竟随着她的步子，一步一收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俯身看了眼那块白色，捂嘴轻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却并不响亮，然而，却能在此山的任何一处，听得真亮。

“小丫头，终是来唤我了？”她一挥手，白雪消融，花城尽没，而她的身影，也不见了。有道是：

深山含笑一枝花，

轻踏碧草九尾扎。

颔首低额容带媚，

莞尔嫣然寒雪擦。

九尾绒绒作伴，随身而现，又随步而消。想来，她便是那繁花冢涂青堂的堂主了吧。繁花冢，曾有札记记载，这位涂青堂的堂主，是只九尾灵狐，名唤“胡莞蓉”。

通海有座古宅，经年无人居住。古宅坐落于崇山深谷之中，因岩壁陡立千丈，故而难沐艳阳辰光。那处深谷，很是幽静，无声，无人。几点青色火焰，落在四方，照亮一隅。顺着火光，望向古宅，只见石阶门楣上尽是白幡，幽冷清风拂过，飘摇惨然。

复行数步，入得宅中。只见，正堂之上，立着个大大的“奠”字，白纱两条，从中间分落向两旁，缀于其上，看来，这是一座灵堂。“奠”字之下，放着数盆花，花呈幽蓝，分作五瓣。忽然，不知为何，灵堂中，竟有一片雪花悠然飘落。然而，还未等它落地，那静着的蓝色小花，尽数碎成多瓣。纷飞花ban中，一只纤纤玉手伸了出来，刚好落在那雪花的下面。

白纱抖落，拂过“奠”字，竟施施然落在了一女子身上。那女子，头上无髻，发丝散成一片，幽幽地落在身后。她脸色惨白，不着丝毫血色。细眉清目，毫无缘由地，染上了一抹悲伤。她鼻梁不高，似有似无。她那唇虽生为红色，却尽覆寒霜。她捧着那雪花，扫了扫，细眉轻轻地蹙了起来。一声轻叹过后，她说道：“终是要出冢了吗？”有道是：

深谷幽然不着光，

古宅清冷化灵堂。

奠饰白纱星作伴，

勿忘昔染怨容妆。

传闻言，那幽蓝小花，聚点成片，随风摆动，犹如苍穹中，闪烁的星。故而，常被人称为“星辰花”。俗世中，亦有人用它祭奠已故之人，花语曰为“勿忘我”。既是星辰，又是勿忘我，此灵堂当便是繁花冢的倩幽堂。倩幽堂有一堂主，乃是深闺怨女之魂魄，逡巡人间多年，终寻得此处，作为栖身之所，她的名字叫作“聂怜幽”。

通海多山，山中有洞，洞中有河，河水粼粼成乐，曲律婉然。沿河入得洞中，洞内之地，被河水分坐两岸。一岸点着数团白火，虽不明艳，但亦将洞中之物点亮。对岸有花，花色猩红，纤细如丝，丝上着针，随水波而动。

一片雪花翩然落，一曲方起震红花。这曲瑟瑟成哀伤，琴音一响恸四方。一拨针落地，一挑丝纷然。猩红花ban托着那雪，映出了一紫衣女子的身影。她身姿俏窕，赫然立于红花之中。她的怀中抱着把琵琶，琴头着于肩上。她细眉微扬，凤眼带妆，一抹紫晕于双眼上下漫开，轻轻撇向两旁。她鼻梁很高，骨感森然。她红chunjiao小，却覆着一层深紫色。低下头，mei眼落在那雪花之上，她笑了，没有出声，只有手指拨弄琵琶，伤曲复起，花ban飞扬。有道是：

洞中有河两岸容，

一燃白火一猩红。

琵琶奏曲四方恸，

指拨琴弦笑意浓。

那抹猩红成丝，针针如灼，花落叶不成，叶落花难生，本是同根出，终年难相呈。这是“曼珠沙华”，一千年开，一千年落，分作两畔，永不相见。正如那白火熊熊烈烈，却依旧不能洗白彼岸的那抹猩红。它又唤作“彼岸花”，而她却被唤作“姜初华”。一把琵琶落在肩上，也成了繁花冢魔音堂之名。

三处三阵风，三缕霞光静无声，新丰，果是热闹非凡。

南疆魔族于戎州集结；武陵剑宗所招各派，也是纷至沓来，其中亦包括地位尊崇的山南道四大世家。

武陵山绵延千里，群峰林立，与其说是山feng，不如言作山脉。山脉东麓，偏北一些的地方，有条河唤作“卢水”。卢水南岸，武陵山腰遍布琼台楼阁。它们位置虽不很高，但却被层层云雾环绕，缥缈难及。倘若有心人细细观之，便能发现，那些云纵然通体白色，却隐隐透着各色的霞光，五光十色亦难尽数形容。

山南道四大世家的队伍落于山脚下，仰首伫立了片刻，缓步向一偌大的山门行去。然而，其中有几人却是落了下来。

落下来的，共有两波，一波有三人，一波有六人。

那三人的一波，打头的是一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脸上划着一道疤，样子很是凶悍。然而，他此时的表情，却将他本来的凶悍，藏得一干二净。没错，他就是周澜，虽为绿林好汉，却从未经历过武林的锦绣。

“如此琼台楼阁，哪里是人间所有？”周澜口中喃喃道。

站在他两旁的徐乡和丁全，俱都木讷地点了点头，已然失声。彩云袅袅，偶尔有几道寒光划过，载着身穿青灰衣裳的人，往来楼宇之间，想来，他们便应是武陵剑宗的弟子了吧。

另一波人，四男两女，皆约莫十四、五、六岁。不用说了，定是萧奕云他们，外加上一个冰凝。今天，冰凝打扮得ting普通的，复又变回了绒边翡链翠玉冠，碧水青衣绿罗裳。好吧，其实这身打扮，在中原也很是少见，姑且算作苗疆的常貌吧。

杨子陵和黄奉孝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处仙境。

蔡寒渊凝神望了一会儿，轻声言道：“好一处人间仙境！”

站在他身旁的杨子萱闻言，微微颔首，算是认下了这一说法。

“嘿，那当然了！这可是我萧奕云的师门！”如此恬不知耻地言论，也就只有萧奕云这家伙，能讲得出口了吧。

蔡寒渊闻言，轻轻摇头，嘴角微挑。他这是笑了，但他不喜欢捧腹而笑，因为他觉着，这么笑，看起来，很有风度。

杨子萱一听，走到萧奕云的身后，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道：“小云，你这是又想大意失荆州了？我可告诉你，这是在山上，下面可不是水！”说话间，她还用脚轻轻跺了跺地面。

黄奉孝一听，连忙把手中的画戟丢到一边，口中说道：“阿云，此番莫要带上我，我屁gu嫩，摔了怕疼。”

一旁杨子陵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阿孝，我还以为到了仙门之下，你能收敛些，说句什么，我脸皮薄，摔了怕丢人。结果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低俗。”

萧奕云听他们这么说，撇了撇嘴道：“萱姐，这几日我不是在卢水上御了几次剑吗？也就掉下去了两三次而已。”

黄奉孝一听，翻了个白眼道：“阿云，你可快别说了！这些天，一共你也就御了三、四次好吧？”

萧奕云颇为不满地将一只手张开，铺到黄奉孝的面前道：“五次，是五次好吧？有一半是成功的至少！”

这时跟在后面一点的冰凝走了过来，先是看了看黄奉孝，复又看了看萧奕云，眨了眨眼睛，暗自盘算了一下，说道：“云哥哥，凝儿记得，你落水了三次。”说到这里，她一手五指平张，一手shen出了三个指头，相互一叠看了又看，清道，“云哥哥你看，还不到一半呢！”

话音一落，黄奉孝和杨子陵哈哈大笑；蔡寒渊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子萱更是满脸笑容地把冰凝拥在了怀里，刚想揉揉她的头，却发现她的头上还戴着顶冠呢！

萧奕云咳了两声，眯起眼睛看向冰凝道：“凝儿妹妹，你故意的吧？”

冰凝抬起眼睛看向他，眨了又眨，显得很是无辜。她抿了抿嘴说道：“云哥哥，你怎么知道？”

本来见她那般可爱，萧奕云已打算放过她了。可是这话一出口，萧奕云又差点没shen出手去拍她。冰凝见了，嫣然一笑，手中升起一团蓝色火焰道：“云哥哥，天气转凉了，你要不要拿去取取暖？”

此火一出，黄奉孝和杨子陵笑容顿时僵住了；搂着冰凝的杨子萱也闪到了一旁；蔡寒渊摇了摇头清道：“阿云，我也打不过凝儿姑娘，你就自求多福吧！”

萧奕云后退了一步，嘴角微抽道：“凝，凝儿妹妹，你这是赤luoluo的威胁！”

冰凝眼睛睁得圆圆的，嘴ba鼓了起来，点了点头道：“嗯，是的呀！”

萧奕云闻言，看向杨子萱，摆出一张哭丧的脸说道：“萱姐，你都教了凝儿妹妹些什么啊？你不知道我打不过她吗？”

杨子萱螓首向后一靠，轻蹙眉头，看向萧奕云说道：“知道呀，若不然，如何治住你？”

“你们，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欺负我啊？”萧奕云环顾四周，双手平摊，有些无奈地说道。

蔡寒渊走到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云，你后知后觉了！”言罢，他竟往武陵剑宗山门去了。

黄奉孝一挑眉毛笑道：“阿云，你的嘴太厉害，我们也是被逼无奈！”说罢，他裹挟着杨子陵，也向山门而去了。

此刻场间仅余下了冰凝、杨子萱、还有他萧奕云。

冰凝将手中的火一收，侧脸看了杨子萱一下道：“萱姐姐，如此可好？”

杨子萱点了点头，带着她一边向前面走去，一边说道：“便是如此。之前你云哥哥打不过我时，我就是这么治他的。嗯，甚好，甚好！”

萧奕云见他们一个个地走了，转身面对山门，大骂道：“你们，你们，你们山南道四小侠的尊严呢？啊？”

杨子萱听见，回头冲他淡淡一笑，拍了拍xiong口道：“我，是女侠。”话音一落，她也不顾萧奕云是何表情，便离开了。

萧奕云见状，叹了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跟了上去，口中喃喃道：“唉，我算是栽在凝儿妹妹手里了……”

山南道四大世家的众人自是齐向山门走去，而远在卢水北岸的一处林子里，正站着一人。那人白衣胜雪，银发霜眉，洁白绒羽覆于双肩，显得潇洒异常。他样子很年轻，但却须发皆白，同垂髫道人的鹤发童颜，倒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他的身材，却比那道人，高上了不少。他双眼如星，望着武陵剑宗的山门，口中轻轻地“咦”了一声。

他的身旁，有一白衣人，躬身冲他行了一礼，说道：“谷主，怎么办？”

那银发男子，看了他一眼道：“无妨。算算时日，魔尊当是到了，你们皆随我回去便是。”

那白衣人闻言，轻声应诺。话音一落，两人变作两只白鹤，向西南飞去。想来，不用多言，这位银发白衣之人，便是鹰少离和寻御辽的师傅，丽水千鹤谷的谷主，贺秋鸣了。

诸人来到大门前，自有相应弟子守在那里。萧宇天走上前，将手中拜帖一递，那看门的武陵剑宗弟子，低头微微一扫，面上神色一肃，躬身行了个礼道：“萧家主稍候，我去寻师尊。”话音一落，他便沿着石阶快步向山上跑去。

萧奕云看得一愣，于是问另一看门的武陵剑宗弟子道：“欸，我说兄弟，你们是刚入门不久的新弟子吗？”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发现此人落在整片队伍的前面，手上又执着把剑，想来应是萧家的子侄辈，故而，拱手一礼道：“我和师兄已入门三年有余。”

萧奕云闻言，眼睛猛然一睁，复又回复平静，拱了拱手道：“谢兄台相告。”说罢，他便退了回去，凝神沉思了起来。

那看门的弟子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此人会问这件事，但见他彬彬有礼，而且身份应当不凡，故而，也没再纠结，便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嘶，三年……有那么难学吗？”萧奕云皱起眉头，低声嘀咕道。

站在他身旁的蔡寒渊听到，轻声相问：“什么三年？”说话间，他忽又想起了刚才那武陵剑宗弟子的回答，明白了过来，“他们三年还不会，也不代表你三年也学不会。近几日，你不是练得ting好的吗？”

萧奕云闻言，轻咳了两声道：“凝儿妹妹不都说了吗？共御了五次，掉了三次，这还算ting好？”

“我倒是听说，武陵剑宗有好些弟子，连驱剑都不会呢！你，不错啦！”蔡寒渊拍了拍萧奕云的肩膀说道。

就在这时，山上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紧接着，天空似是顿时化作了一潭清水，一把剑笔直向下，破空而过，荡起无数涟漪，最终凭空浮在山门处。一阵墨色的浪花翻腾，从中跳出一青灰色的身影，踏着剑柄而立，那是一位中年男子。他身材不高，也不胖，皮肤呈小麦色。他脸方方正正，脸颊成块，看起来，就如铜铸的一般。他眉毛很粗，但眼睛并不大。他鼻梁很高，嘴唇也很厚，虽然明明生得不壮，却给人一种壮实的感觉。他飞身一跳，落到那把剑的旁边，伸手将它握住，空中的清潭和墨浪，尽数被收入剑中，一清一浊，在剑刃gen部不停地旋转着，似乎永不停歇。

萧宇天和杨文泽见到那人身影，拱手一礼道：“见过史二侠！”

黄奉君和蔡寒雪，还有蔡寒仁，亦是拱手一礼，说了一句同样的话。其余小辈皆是有样学样，就连黄奉孝也不例外。毕竟，这里可是武陵剑宗，而不是山南道。

那人见到在场的诸位皆是如此，无奈之下，也只有把剑收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他一揖到地，复又抬起身子说道：“你们山南道四大世家的人，就喜欢讲些礼数，而我，却最不喜欢礼数！”说着话，他笑着走到杨文泽和萧宇天的中间，挤出了个位置道，“宇天、文泽，我们也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尤其是宇天，那一年，竟跟着北方武林走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事前，找哪位仙人算过，向北走，能行桃花运。”

杨文泽闻言，嘴角一挑笑了。一众身后的小辈们，也俱都忍俊不禁。萧宇天轻轻咳嗽了一下，拍了拍那史二侠的肩膀道：“恭豪，我知道你为什么用清漪浊浪剑了。”原来，这位便是，武陵剑宗七剑中的第二剑，清漪浊浪剑，史恭豪。

史恭豪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道：“这你都知道？”

萧宇天点了点头，算是认了。

“那你说说为什么？”史恭豪一边将众人向山中引，一边说道。

一旁杨文泽见到，抢先捂起了嘴ba。

萧宇天微微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恭豪，你看这武陵剑宗，坐落于卢水以南，武陵山阴。漫山琼台楼阁，为彩云缭绕，算是一处仙境吧？”

史恭豪点了点头道：“嗯，算得算得！”

走在后面的萧奕云，听到这里，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蔡寒渊看了看萧宇天，又看了看萧奕云，忽然有些明白，萧奕云的机灵劲儿，都是和谁学的了。

而其他诸人中，除了黄奉孝和杨子陵，还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其余人都已经捂好了嘴。

萧宇天嘴角一挑道：“所以说，这清漪吧，当然就是武陵剑宗。”

话音一落，其余人已经开始笑了。不过，史恭豪毕竟背对着他们，注意力也不在他们身上，故而，没有察觉。他顺着那话接道：“欸，那浊浪呢？”

萧宇天连咳了两声，将目光投向了史恭豪，也不说话。

史恭豪皱起眉头道：“你看我……”话还没说完，他立刻将眼睛一眯，说道，“嘶，欸，我说你，十几年没见，你这口才，见长啊！”

此话一出口，众人再也忍不住了，俱都笑出了声。

萧宇天冲史恭豪拱了拱手道：“皆是为家族事务所累，我也不想啊！”说罢，他还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可看他那表情，哪有半分遗憾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