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山坠星 启月：缘当归（上）（二周目开始，渣攻超梦正式现身！）

启月：缘当归

丁烟梦刚从一段漫长的噩梦中醒来，昏昏沉沉，全身也仿佛被打散了般酸痛难忍。

这种情况已经重复很多次了，睡梦中，她能够一定程度预知未来，甚至可以令其他人陷入自己编织的魇境。

原本前年父母就准备送她到虞渊城找大夫治疗，但半路上就被劫匪阻拦，不得不原路返回。所幸虞渊不久便传来被龙城攻占的消息，一家三口因祸得福逃过战火之劫，决计返回相对安宁的天息城度日。

随后不久，天息城主主动投降为龙城附属，通往虞渊的道路终于不再匪盗丛生，然待一家再度前往此城求治，只遇到几个乱抓药方的庸医。望着“开春第一只蘑菇虫的蜕皮”、“花朝节红阳果上的露珠”、“猫老大额顶上的宝石碎屑”、“欺诈猫的骨髓粉”这类完全不知所云的昂贵药材，考虑到家境拮据，他们最终放弃了。烟梦也十分乖巧，将发作时的痛楚深埋心底，再不向父母诉苦。

今朝是她的及笄之日——其实并没有太多期待。在这风起云涌的乱世，普通民众能够熬出一小段平静的日子已经很谢天谢地了。

房间里多了一方妆奁。她懒洋洋地打开，蓦地眼前一亮——一环玉镯莹然侧躺，身下还压着一枚月长石单簪。

指尖触摸到镯面的刹那，散发出的令人平静的光晕中，一切断续梦境皆有如珠串般延绵相连作前世最真实的回忆。

“苏方姐……”她将将玉镯抱在掌心百感交集地喃喃。

“烟梦，抱歉，我们来迟了。”窗外，迎着透薄的晨曦，是岚素翩然栖落的蓝裙青裾。

烟梦原本以为岚素要带她去里虞渊，却意外被告知，那座隐秘的深渊早已彻底封锁，连岚素和苏方都不一定回得去。

“别郁闷，你的能力主要在于意念和梦境控制，有苏方帮你点拨下就成，不用特地转移到那破训练基地。何况……”岚素雅致的容颜上泛出些许疏离，“我并不太喜欢那位领主，那片地方。”随后便是不想再继续话题的狷介模样。

烟梦温驯地点了点头，柔声问起弥月的下落，然岚素依旧低垂眉目，黯然：“丫头，趁时间还早，我们得赶紧修改你父母的记忆。”

向来淡若兰芷的少女愕然怔在原地。她明白自己的确无力忍受第二次父母的惊恐和哀恸，因为光是想想前世那段时日，都要难以相信是如何熬过去的。

何况，若不能将父母送到里虞渊保护，知晓真情的他们，迟早会因女儿受到牵连。

刚刚恢复能力的烟梦，就那样看着苏方将猩红的指尖摁在熟睡的父母额间，转瞬三人周身化作一片回忆的深海，无尽点滴流淌，破碎，消隐……

她看着那个有着文静微笑的懂事少女面容逐渐稀薄淡漠，徒留一对夫妻不再年轻的倦容——丁烟梦，在这间房屋内，从来没有出生过。

“对不起……实在编不出什么不让他们牵挂你的好理由。”苏方尘愧疚地垂下一头酒红色的长发。本想告诉他们女儿只是离家，只是出嫁，然烟梦至少还要再过一年才能寻觅夫家，何况，更为擅长音律的苏方尘真的没有能力凭空“画”出烟梦“夫君”的模样。

烟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收拾着行囊。迟些时候，当三位女子坐在早点摊上抿着豆浆时，烟梦的父母亦互相挽着走过。他们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女儿抬起的脸庞，宛如陌路。

与此同时，擦肩而过的，还有另一名垂着紫色发缕的蒙面女子。

这里是天息城最大的一家歌楼，自昼至夜，莺声燕语不断。

相比那些娇俏丰艳的舞伎，这名脸角烙着深疤的紫发女子显得如此丑陋，加上匆匆梳就的乱髻宛如囚徒，更是无人垂青，唯有隐缩帘后，心不在焉地抚着怀中月琶替他人伴奏。

“弥月姐。”黑发蓝眸的小鬟唤她，“有客单点您唱曲。”

“叫他滚。”脱口而出后，紫发女子转而戚叹，“那么，请他到雅间一坐吧。”

想必是弥罗或者洛降来找她算账。无论如何，会会也好。

“他已经去了呢。”小鬟掩口而笑，轻巧地蹿向酒间取盏准备招待。

清冷的雅间内，来客满头华发，面容却未及而立之年，微高的霜色颧骨上，一对浅垂的熏衣草色眸子，微温犹凉，宛若冰火交融。

安然静坐的银发青年一袭白衣覆雪，唯有腰封及蔽膝处隐约的帝王紫，暗示着他的真实身份。

撞见他的刹那，她怀中的五弦月琶顿时滑落，却并未铿然委地，仅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自托扶，慢慢给靠在了柜旁。

浸染风尘已久的她，此刻竟如一怯弱少女般哭得孤单无助。

她明白当与他重逢时便意味着整个时空已经崩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他绝对不可能离开他死死攥在掌心的虞渊，不会以人类的容貌隐藏于芸芸众生……

甚至，更可能的是，与创世之神一战，已消耗了他太多的力量……

千言万语难诉中，他那双凛澈的雪青浅瞳，仅是沉默地凝视着，并无谴责，亦无安抚。

时空重启后，他发现遍体鳞伤的自己出现在某处不知名的荒野而非虞渊，可见已有神灵暗中作祟。不过他并不担心里虞渊被发现，依旧同前几度般安心休养，之后以不同身份出现在龙城辖地，暗中破坏神教祭台，并召回失散的兵将。

此次来到天息，也是为了烟梦。至于弥月，只是顺路看看她是否安好，并带走那个黑发少女吉墨。

此情此景对偷偷在门缝中观望的吉墨来说相当诡谲——孤男寡女，既无言语亦无触碰，仅是一个默然凝视，一个垂首潸泣。

望着那对躲闪的阴阳猫眸，他稍稍施加了些力道，迫使她抬起掩在乱发下的面庞仰起直视自己——她满面泪光恍如明珠般悄然自颊处升腾破碎，长长的刘海被什么无形拨开，露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疤赤痕。

在他伸出冰白的指尖意欲治疗之际，只见她甲端锋利的蜜荑狠狠擒住对方手腕，双眸深处交织出无数恨与愧。

男子覆霜的眉尖微微蹙了蹙，抽回手臂，任她用浓密的刘海挡住伤口。

她明白他对这一切已经很疲惫了。至始至终他只是看在她同父异母的弥罗面上收留那个任性幼稚的夜猺少女。她狭小的心中只肯装下他，而他的心中装的却是整个虞渊——甚至世界。

每一次轮回，他都不会忘记任何点滴。每一次与“创世之神”恶战后重伤，紧接他必须忍着几乎撕心裂肺的痛苦慢慢恢复残损的身躯，并且在这段时间内再一次重新建立一夜回到解放前的虞渊。

她明白他很强，强到连很多神灵都望而生畏，然恐怕连神都无法想象在这几乎令人发疯的轮回碾磨中，他是如何一次次重新振作。

比起缺胳膊少腿，毁容并不是什么需要他耗费精力治愈的伤势，她还能继续战斗，或者像他希望的那样，做一个安静、温婉的默灵女子，直至老死。

想必他还能记得初见她时的模样。早在五六岁时她母亲便殁于宫斗，此后一直是兄长带她离群索居。然于豆蔻之年，其兄为保护她不被道士当做妖魔处死而舍命。彼时夜猺早已亡覆，无依无靠的她因偷窃入狱，幸被弥罗赎出——虽曾经的夜猺王嗣知晓她母亲便是缔造自己一生悲剧的根源，但当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族人时，亲情已远远大于祖辈的仇恨。

弥罗因需外出征战，便将她暂时托付给城主。原本连苏方都无法实施读心的她，竟然被耐心的城主逐渐打开心扉，直到如今俩人已无需言语便可交流。

不过，弥月的心是黑暗而疯狂的。尽管这么多年来一旦面对虞渊城主，她便会配合地挑明心绪，但并不意味着城主能够从心底认同她所思所想。

他深晓，其实很多时候她皆心如明鉴，只是出于疯狂的嫉妒和不满，刻意在他面前撒野。

而她也应知，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她只是在他身上寻到了一抹失去的影子。然他终究不是兄长，且她本身对收养之恩便无以为报，更是没有撒泼闹事的理由。

私自离开狱法山，与其说想要在乱世中帮他一些忙，更像是想拼命证明自己的才能。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做到，什么也没能阻止。没有救出烟梦，反而脸被打伤，时空依旧不可避免地重新洗牌，更为可悲的是，上一世的战斗尤为惨烈，获得石板之力的创世之神几乎差一点就能成功灭世了。

见弥月已顺服，虞渊城主首度起身，将休于一旁的月琶交回她怀中示意奏曲——

一瞬间仿佛得到认可般欣喜的光辉笼罩在弥月憔悴的朱颜，她水蛇腰肢翩然起舞，反负月琶，指尖如有目能视般流畅地于肩后的丝弦间揉挑捻敛，琵声如月，流一地清辉——

“画屏雕楼，往事尽成空……”期期艾艾的歌声，自她已有些不复清纯娇俏的嗓音中吟出，尚未损毁的半张红颜，恍惚还染有些昔日桃华。

“千缕愁销残夜，万恨难泯仇。红尘掩檀香，寒风凋清秋，一曲琵琶诉风流，谁堪懂……”闻之，城主不敢苟同地轻然叹息，略显倦意地斜支额首，耐心听她唱罢。

“玉茗紫璧碎，灵瑞已白首……”恍惚眼前浮现出铃星凋零的音容。这一生负了他多久？这首歌，原本应为他而唱，然此刻听者已非……

“此生情难久，谁替我一世厮守……千般爱怨皆成空，至此方休……”城主揉了揉眉心，抿下一口苦茶，继续强打精神听她哀怨婉转。

“书卷泛枯墨痕旧，泪笔谁堪懂。钩吻牵机饮鸩酒，穿心莲蕊浓……”弦音萧瑟，已近尾声。

“碧琴难觅谁人留，阑珊梦里凭画楼。玉砌雕栏——”唱至最后三字，她赫然改口，以亢音长鸣，“晨曦共把酒——！！！！！！！！”

揉着酸痛的双肩，她明白这支曲算是唱废了。不过城主本意只是欣赏她授自母亲的绝技反弹琵琶，从未认同过她词曲中的凄怨之绪。只不过她始终唱不出磅礴的战歌，加上近日方填毕此曲，信手拈来罢了。

“碧琴难觅……”城主只在心底默念这四字。碧琴即绿绮琴，亦为知音之意……然，环顾乱世，莫说知音，连安宁都无法降临……

他想她还是做到了。这对无情现实的声声奈何，终究还是渗进了他早已被磨砺得隐忍坚韧的心。

待曲声戛然，吉墨忙乖巧地旋身进门上肴。城主亦淡声询问弥月曲名。

“《极乐》。”她如此出声作答，差点让吉墨以为在喊自家宠物。

“可是歌词一点都不快乐呢……”吉墨小声疑问，城主亦看向满面怏色的弥月，而她仅冷然抛语道：“原曲就叫这个名儿，至于想怎么填，那是我的事。”随即放下乐器道，“既然弥华已亲自光临，吉墨你就跟他走吧。”

“弥华？”黑发少女又是讶异，听那陌生男子淡然道，“她亡兄的名字，亦是我曾用的化名。”

或许是巧合罢，若不刻意雕饰，他化作人形的模样与弥月已故的兄长别无二致。于这无人的雅间中，他无需修饰发色，同时亦意图唤醒弥月心底残存的驯顺。

“是的。但他很少用，我只是习惯这么喊他。”弥月简单地解释，拔下囚髻上的簪刃，不顾梳理一头如瀑倾泻的紫发，将闪着寒光的尖簪交付城主之手，“弥华，在见到你时，我就知道，这支‘穿心莲’，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从往后，愿你睹物思人，记得乱世中曾有一名叫弥月的女子，一直妄图在你坚硬的心中烙下哪怕一丝浅痕。”

城主微微颔首，凝视着发簪上由他亲手镌刻的诗句——香墨寒烟沉苦茶，堪怜残星落月华。

那是她未完的一首词，而如今，怕是永远不会唱给他了。

“弥月姐，你要去哪？？”在一旁的吉墨突然反应过来，顿时一个激灵。

只听紫发披散的猫妖一字一句：“狱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