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玉寻情 第三十五章 弃子

尤氏忙跑到牢门边，向外叫了两声。一个脸色像死人般难看的牢子凑过来，吼道：“叫什么叫？嫌皮痒？别以为你们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

尤氏吓得一缩脖子，贾母却掠了掠花白的头发迎了上去道：“是老身请牢子大哥过来说话。”

“你有什么事啊？”牢子见贾母虽然身陷囹圄，但倒驴不倒架，依然是雍容富泰、气度不凡，也加了几分小心，上下打量了贾母两眼道：“你有何事？”

“老身家门不幸，遭此大难。诸多儿孙受了刑伤痛苦不堪，老身想去看看他们，还求牢子大哥行个方便！”贾母堆起满脸的笑恳求道。

“那可不行，让你们串了供可如何是好？”牢子大摇其头。

“那怎么会！老身现在虽然蒙难，毕竟也是宫里娘娘的亲祖母，也懂得一些道理的。如果见到我那帮不肖子孙，只能劝他们改恶从善，才不负了浩荡皇恩。”

“……”牢头一时无言，猛然记起这老太太的身份，这可不是个一般人，别说现在案子还没有眉目，就算定了案，说不定哪天案子还能翻过来，自己若是得罪了这个人，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牢头大哥，一看你就是个慈悲心肠，还求你行个方便啊。”贾母一边说，一边从贴身的袄子里扯下两个扣子便往牢头手里塞。牢头接过来掂了掂，又借着昏暗的灯光瞄了眼，竟然是纯金的，顿时脸上笑开了花，嘴里却说：“按理断断不成的，但是念你年事已高，有一天没一天的了，本大爷就法外开恩，让你临死前见一见你那些不成器的儿孙们吧。”

贾母却不在意牢子的冷嘲热讽，只是满脸堆笑，千恩万谢。

那牢头便去安排，和男监那边通了款曲。当天夜里，看看天已黑透，便悄悄领了贾母往男监来，直送入了贾赦和贾政的牢房。

贾赦贾政两人见到贾母来了，俱都哭了起来，口中只称“不孝”。贾母道：“现在却不是哭的时候，快说说案子怎么样了？”

贾赦贾政连忙把连过两堂的情形一五一十给贾母说了。说到高利盘剥、包揽诉讼等罪名，贾母不禁恨恨道：“平时只道你们是精细的，不成想这么愚蠢，那些书信册子用过不烧了，等着给人当罪证吗？”说到劫持车队的罪名，贾母也不禁吓得气短面白。说到贾雨村，贾母只拿眼睛瞄着贾政气得说不出话来。说到宝玉，贾母却落下泪来，问贾政：“他毕竟是你的儿子，你瞧着他现在这个样子可还使得？”

贾政叹气道：“他在堂上胡言乱语，冲撞主审，连带着我们也挨鞭挨打。那神情状态，竟比以前也不如了，实在是疯得狠了。这两堂他也很挨了几回打，他那身子骨一向弱，看着像是不成了。”

贾母红着眼睛望着远方，黑暗中仿佛隐藏着巨大的猛兽正择人而噬，又有隐隐的风声，像是些枉死的冤魂在哀叫哭诉，她不禁机灵灵打了个冷颤，想起了探春出嫁前的一个晚上，在暮霭沉沉的长春宫中，当她听到贾元春的一番叙述，心中也曾是这样的惊慌不定、恐惧不堪。

那一晚，已是掌灯时分，贾母因着连日来操办探春出嫁事宜，颇有些劳累，已经早早歇了。宫里忽然传出话来，说元妃娘娘有事，叫贾母速速进宫。贾母只道是元春对妹子的出嫁有些嘱咐，连忙妆束整齐赶了过去，没想到元春却是白着一张脸，眼神惊惶不定，一见到贾母便屏退了众人，一把抱着哭叫：“老太太救我啊！”

贾母大惊失色，连忙拉起元春细问根由。元春站起来，先在房间里细细察看了一番，又附耳在门边听了半晌，确信四下无人，才坐回到贾母身边，拉着贾母的手，摆出一副欢天喜地议论嫁妹之事的样子，嘴里却说：“老太太，我杀了人，被那冤魂缠住，您要是不救我，再没活路了！”

“什么！”贾母虽然年长，但对鬼神一事一向不甚在意，听元春这么一说，顿时愣在当地。

“老太太，您也知道，我进宫这许多年，一直没能生出一男半女，在这宫里，没有子嗣，便是没有希望的。”元春道。贾母点了点头。

“可恨一些位卑低贱的婢子，只是招摇色相引诱圣上，倒是怀了龙种！”元春又恨恨地说。贾母又点了点头。

“我却不能让她们得了意，所以……”元春的眼神飘渺起来，声音中的冷意让贾母也起了一身寒栗。这些年，贾母和王夫人借进宫探视之名，颇送了元春一些违制的玩艺儿，自然心中有数。但听到元春直接提起，还是觉得胆战心惊，连忙阻止了元春道：“乖孩子，难为你了，这也是为了我们贾家，我都知道的，你不用说了。”

元春却流下眼泪，只道：“当时只觉得那东西没什么的。可是最近，我夜夜做梦，总是梦见许多红赤赤的胎孩儿，哭着向我索命。我原是不怕的，可是……可是……我现在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我……”

“什么？你有了？皇上知道吗？”贾母听到这里，却不禁欣喜起来，忙问。

“今儿个我觉得身上不适，才刚传的太医，皇上这时候应该还不知道呢。他晚上在皇后的宫里。”元春说，又迟疑了一下道：“我现在只怕我造孽太多，这孩儿却保不住，刚刚我只迷糊了一会儿，便梦见……便梦见……”说着，却全身颤抖说不下去了。

贾母自然知道不是好梦，只是觉得是元春心重了。这高高的宫墙内，哪一刻不上演着残忍黑暗的生死较量。于是，贾母拍着元春的背道：“大凡女人有了身子，都会疑神疑鬼，左不过是为了担心孩子。你放心，以咱们家的势力，只要加倍小心，我倒看看谁敢动你的，没事没事！你不要怕，只安心养胎便是。回头我跟你老子娘说子，咱们家出了个郡主，眼看着又要添一位龙子，真是天大的好事。”

“你懂什么！”元春忽然厉声道，倒把贾母吓了一跳，一双眼直直看着元春，说不出话来了。元春自知失态，忙又放低了声音道：“老太太，宫里面的事情，你也不尽知道的。眼下我可是过不去了。我已经求了位大德高僧，依他所言，只需做一场法事，便可化解我的业债，保得我肚子里孩子的平安。可是，这法事做起来却有些麻烦，我离不开这个鬼地方，只有同父同母的血亲能做替身，去化了这场灾厄。”

“大德高僧？”贾母心里却有些疑惑。以元春在宫中，哪里有机会去结识什么僧人。只是，看元春的眼神，必是不愿意讲这其中根由的，于是贾母也不问，只道：“这也不难啊，说道血亲，宝玉便是，有什么法事，有了钱便好办。”

元春道：“那便如此吧，只是这事情要极度保密。法事也不能在京里做，必得在那僧人指定的地点。宝玉最近不知身子骨如何？有些事情也没必跟他讲清楚，反正做法事的时候，他也是没有知觉的……”

“你说什么？什么叫没有知觉？”贾母听到这里却愣了。元春忙道：“那不过是僧人的障眼法，却叫那有灵的神祉只当宝玉是我，用他的血做做法事罢了，不会有事的。”

“啊？这么弄，不会弄坏了宝玉吧？”贾母开始担心起来。

“难道，宝玉倒比我和我肚子里的龙种重要了？”元春忽然拿眼邪瞄着贾母问道。一阵风吹来，桌上的红烛摇摇曵曳，映在元春姣好的面容上，却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贾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忽然意识到，元春，不仅仅是她从小亲自调教出来的孩儿，也是高高在上的皇妃……于是，贾母低下头来，忍住心底无数的疑问道：“好孩子，都依你的。”

……

“母亲，母亲，您怎么了？”贾母忽然觉得有人拉住自己的衣袖拼命摇，低头一看，却发现是贾赦贾政正跪在自己脚下不知所以，猛醒过来，知道是自己该下决心的时候了，不由得仰天长叹道：“罢了罢了！平日里我最疼的就是他！这十几年并没有亏待着他。如今阖府蒙难，也顾不得他了。”说完就哭。

贾赦贾政连忙劝着，贾政又跪下请罪，只说自己没有教导好宝玉。

贾母哭了会，自行擦了泪，凑近贾赦贾政耳边说了些什么，最后提高声音道：“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贾赦贾政听罢都吓睁大了眼睛，贾政还想说什么，贾母用眼神给堵住了。她面色凝重道：“贾家赫赫百年，位高权重，不能断送在我手中。宫里娘娘兹事体大，是我们全家的根本，更不能有半分惊动。今天宝玉认了离京的事情，保不住下次会说什么。再说，我们也真不知他离京后的所作所为，万一牵累到娘娘，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况且，北静王那里还有宝玉的画像，虽然这画不知什么来历，但他们手里必有后招的，我们目前也只有委屈宝玉了。”说完，又哭了一回，立逼着贾赦贾政应了她的吩咐。

贾母走后不久，贾赦贾政就在牢里大叫冤枉，自愿出首，只说是实在熬刑不过，况且自知有负皇恩，愿原原本本交待所犯重罪，只求皇上开恩，从轻发落。

溯源得知了这个消息，既高兴又意外。高兴是直觉告诉他，这贾家要交待问题了。意外是，没想到这么容易。

一时间，王、常、叶三位大人也到了，立时提审贾赦和贾政。

贾赦贾政跪在堂前，面容灰败，神情沮丧，只道：“前几日为了保护逆子贾宝玉，在堂上没说实话。宝玉调戏母婢、拐带戏子这些罪名都是真的，而且有人命在身。前一段时间离京也是真的，却并不是祭祖，而是跟着他师傅不告而别，几十天后匆匆回来，身上有伤，十分可疑。而且在他随身的包袱里，见到几件御制之物，可见劫持和亲车队，他肯定有份。”

溯源虽然一时还有点怀疑贾家人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但又想想，只道他们是挨不过刑了才如此这般请求从轻发落，于是便命人将宝玉押入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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