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颜天下 第三十九章 不恨你 会忘了你（上）

秦殇萧嚟还有息穆商谈完毕已经是天亮时分，走出凉亭才知晓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苍凉，昨夜才刚刚下过一场暴雨，雪花落到地面立即就会融化，然而现在地面的雪已经没倒脚踝，天知道这场大雪下得有多大。

很快，三匹马绝尘而去，那马上一白一紫一红三道人影尤为瞩目，他们身后的雪地里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马蹄印，还有一个重伤之人。

当落远把流莺的话转告给息穆时，息穆铁青着脸问了一句话。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子时刚过”他答

息穆猛然甩袖出掌，一股凭空来的气息正中落远的胸口，在他离去之前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落远，你不是本王，也代替不了本王的意愿，今日若不是你，本王必叫他尸骨无存！”

待那三人离去之后，落远的嘴角溢出血丝，他一手撑着地面勉强站起来，抬头望着漫天的风雪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本王？他竟然对着自己称呼本王！很好！丫头，他为了你不惜向我出手，不惜向萧嚟低头留下叶震天一命，为了你，他还能做些什么？

……

……

三个人踏进叶家堡时，叶家堡已经没有那么狼狈，至少看不见一具尸体，然而到处是断壁残垣，再也看不见当初金碧辉煌富甲天下的叶家堡原样。他们顺着一条血路缓缓走进一个石林，那条血路明显是有人拖拽重物而成的，在怀裳居里，他们看到了一地的灰烬和干草，还有浓浓的腐臭味儿，三个人脸色瞬时陡变。

一步一步走到石林的尽头，息穆却有种窒息的感觉，每走一步心口就会狠狠的撞击一下，随即而来的是无尽的悸痛，眼前不断飘落的大雪遮住了视线，却让他清楚的看见前方的绝望。

听见落远说灵絮一人跑出了王宫，心头竟是莫名的恐慌，他怕！怕灵絮亲眼看到叶家堡的毁灭，怕她清清楚楚的看见至亲之人走进自己的谋算之中。本来放在她身边的五百隐卫全数被秦殇和萧嚟的人马缠住，为了不露出破绽，也为了拖住秦殇和萧嚟的人，他默许落远撤掉灵絮身边的所有隐卫，然而幽然宫四周的玄甲骑都是自己身边的亲兵，这支亲兵就连风花雪月四将也不曾见识过，可想他们的能耐。他不知道灵絮到底有什么方法从那些人手中逃脱，除了自伤，他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终于走到了石林的尽头，来到了悬崖旁边，望见眼前那人的时候，息穆清清楚楚的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断裂了，破碎了，再也补不回来，就像是琉璃盏打碎在地面，就像是温暖吹散在风里，就像是绿洲淹没在黄沙里，心口被紧紧的攥住，然后用一根细绳死死的勒住，那么痛，却喊不出来。

漫天风雪里，她就那样静静的站在雪地里，身后是翻云吐雾的万丈悬崖，她闭着眼睛，抬着头，任凭狂风吹乱长发，任凭大雪掩盖身体，她抱着瓷瓶子直直的站在悬崖旁边，腹部伤口周围的血迹已经凝固，可一身白衣还是通红通红，两只眼睛完全凹进去，眼眶里布满血丝，双颊近乎透明，衣摆和衣袖被风雪吹起，乌黑的长发与衣袂纠缠在风中，单薄的身子在天地间已经没有了任何依靠，任由那具躯体瑟瑟发抖。

下雪了！灵絮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瓶子，这是第二次吧？十七年前，那次也是下着大雪。虽然闭着眼睛，可眼前那些画面却依然清晰，哀号遍野，饿殍满街，战旗，厮杀，哭喊，大刀、长矛、利剑，就那么插进彼此的身体里，血肉横飞，头颅坠地，叫嚣着，挣扎着，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戾人的杀气，一匹一匹战死的马匹，一具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天上下着雪，地上流着血，这就是战场吗？这就是他们用自己的家破人亡换来的战场吗？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缓缓睁开了双眼，然后笑了。

“你们来了”她说

天地就那样安静了下来，大雪纷飞，鸟雀无声，亘古的原野上只有最原始的风的生音，还有雪花静静飘落的声音。

“呼——”

“呼——”

一阵一阵寒风从远处袭来，席卷过大地，而后匆忙离开，似乎在诉说着某种离别的悲哀。

“云哥哥，你来得好慢啊！”她说

息穆那一瞬间有了从未有过过的冲动，他想走过去把她揽进怀里，他想问她伤在哪里，然而，他一步也不能动弹，因为他清楚的看见灵絮睁开双眼的瞬间，眼角留下两行血泪。

那双眸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任性娇纵，没有了往日的聪慧狡黠，没有了往日的精灵古怪，有的只是平静和空洞。纵使寒功护体，息穆还是觉得彻骨的冰冷，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事，他从来就知道只要自己想要的那就去拿，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得到的和失去的从来就是成正比。可现在，他竟然开始怀疑自己，这一次失去的真的是和得到的成正比吗？眼前这人，分明是她，却又不是她。

那双眼睛里哪怕有怒，哪怕有恨，哪怕有绝望，可是不要这么空洞，不要这么平静，不要这么无神。有怒、有恨、有绝望，至少证明她是活着的，至少证明她还有气息，现在，她站在那儿，却好像已经离开很久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缕魂魄。

那么高傲的秦殇，那么残暴的萧嚟，此刻却只觉得诡异之极，眼前这人活生生的站在这，却像一股青烟，随时会飘散在风中

“……”息穆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他看见她每说一句话，每吐一个字，嘴角就会喷出一口鲜血，原来那身白衣就是这么染红的，那么单薄的身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血可流？

“云哥哥，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她望着自己怀里的瓶子说道

息穆怎么会不知道？落远跟自己说过的话还近在耳畔。

——你真的确定将来不会后悔？那丫头可是流着纯正的寒氏血脉，寒氏一族的能耐和脾性没有人比姓云的更了解。

——我从来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见她往昔的笑容。

“这里面有春风、夏雨、秋霜、冬雪，还有大块头、老刘头、还有管家伯伯、李妈妈，对了，还有大叔叔、二叔叔和三叔叔。”说完这句话，灵絮的嘴里涌出的鲜血逐渐滴到她手上，瓶子上，最后滴进雪地里。

“云哥哥，爹爹也在里面呢！可是我找不到君齐哥哥和虹影姐姐，你看见他们了吗？”

怎么会？息穆猛地倒退一步，眼里满是杀气，扭过头望着萧嚟，怎么会？叶震天怎么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看见灵絮的嘴巴一张一合。

她说，“云哥哥，老天爷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过得太幸福了，所以要把我的幸福全部收走？”

她说，“云哥哥，我后来又一想，不对啊！早在十七年前我四岁的时候，老天爷就已经把我所有的幸福收走，父王不要我了，娘亲死了，一夕之间我从万众瞩目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燕烈国小公主变成了父弃母亡的孤儿。”

看着灵絮嘴角越来越多的鲜血，息穆的眼眸里透出近乎死灰的色泽，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他没有资格说设么。

“后来爹爹来了，他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他走，再后来我就成了名动天下富甲一方的叶家堡千金叶灵絮，有爹爹疼着，有大叔叔二叔叔三叔叔爱着，有哥哥姐姐宠着，有春夏秋冬四个丫头跟我一起玩儿，有大块头给我表演杂技，有管家伯伯逗我开心，有老刘头给我做糯米丸子吃……”灵絮用手抚摸着怀里的瓶子，脸上是平静的笑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云哥哥，是不是那时候老天爷偷懒在打瞌睡，所以把别人的幸福错判给我了，现在他睡醒了，就要把这些都收回去？”她突然很认真的对着息穆说道。

“云哥哥，你这么厉害，你是受尽天下人敬仰的雅公子云剑锋，你还是天下至尊皇国隐公子云息穆，你去帮我跟老天爷说说好不好，帮我跟他说不要把这些都收走！”

“絮儿……”那言语中的凄然与绝望像一把利刃狠狠的插进息穆的胸膛，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哦，我忘了，云哥哥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不然也不会拿我的一切去换取这个天下的动荡。”灵絮忽然笑了，很了然的笑

“叶姑娘，你这是何必呢？最起码你还活着，再说他们也不是你真正的亲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过上比以前更富贵的生活。”萧嚟缓缓说道。

“哈哈哈……比以前更好的生活？”灵絮笑出了声，她仰着头望着满天虚无的大雪，身子不停的颤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谁说真正的亲人一定是血肉相连？谁说幸福生活就一定是金银珠宝堆砌而成的？也对！在你们心中除了欲望还是欲望，你们——一辈子也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叶姑娘……”秦殇望着灵絮不断发抖的身体，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如此苍白。

“你们想要的我从来就没有阻止过，什么江山、天下、战场、至尊，我统统不要，我只要爹爹好好的，我只要身边的人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藐小的愿望也要让它粉碎？你们去争你们的天下，我只要一个家，这都不可以吗？”灵絮面前的雪地已被染得通红，嘴角依稀还有不断倾泻而下的血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很平静，一点力气都没有，可却足以让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又陷入了一片宁静，每个人的身上都披上了一层白衣，地面上被拖拽过的痕迹，人走过的脚印，慢慢慢慢的被覆盖，被抹掉的痕迹像是上天在故意掩盖着什么，这样真的就能掩盖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