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颜天下 第二十七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

一个人无论他多么伟大，建立了怎样的丰功伟绩，当他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之后，便是孤寂一人立于万山之巅。当灵絮跟着云息穆走进那座宏伟沉重的王宫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一个人。

他身穿一身暗黄龙袍，年近五十，体态消瘦，坐在一方木桌前。桌子上摆放着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子，他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眉目深锁，看样子是和自己对弈。已经凹凸的双眼仍散发着睿智的光芒，一旁的宫灯闪烁不停，火苗跳跃发出霹雳啪啦的声响，在这深宫里显得格外刺耳。

“儿臣拜见父王”云息穆双手抱拳微微弯腰，这礼节端庄而稳重，就像是一个最忠心的臣子在对他的君王行礼，然而在灵絮看来却是很不舒服，是哪里不对劲儿呢？再看云息穆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那是他招牌式的笑容，无论面对任何人他都是那副浅笑悠然。是了！是一个臣子对君王的礼节，却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尊重！这对父子之间仿佛很平和很谐睦，却少了一点父子间该有的亲密和温馨。

“你终于肯回来了！”那老者也就是云息穆的父亲，现任皇国的王云玄，他头也不抬的答了一声，自顾自的落下一粒白子。

“父王传召，儿臣自是不敢违抗！”

“是不敢还是不屑？”

“父王认为呢？”

“不敢？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父王果然了解儿臣，自母后死去，这世间确是没有什么是儿臣不敢的！”云息穆说这话时脸上还是一副笑意，只不过嘴角却冷冽了几分，双眸隐晦如海。

“你？”听到这句话，云玄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起身回头对着窗外，单薄的身影斜斜的拉长在地面，岁月的风霜让这个曾经傲视天下的君王显得尤其寂然，“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记着你母后的死！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儿臣自是记着母后的死，不然儿臣怕对母后最后的记忆也会消失。至于原谅，父王大可不必挂怀，爱与不爱不可强求，父王娶了母后却不爱母后，这也是母后的命数，纵然母后因此忧郁而死，我想母后也不会怨恨父王吧！因为母后连死时都没能见到父王一面，大概对父王也没什么印象吧！”

听完这番话，灵絮心中自有一番震惊，她见过从容淡定的云息穆，见过稳操胜券的云息穆，也见过闲云野鹤的云息穆，无论是什么样，他始终是笑意淡然、从容不迫，脸上的表情永远像是冰山上的春风温暖而舒适。然而此刻的云息穆却是极其陌生的！说话间还是笑意挂在脸上，只不过那种笑意却让人感到害怕，是一种冷到极致的笑意，更是一种不屑与讥讽！他们是父子，可这又是怎样的父子？这两人之间充斥着陌生与疏离，甚至是仇恨与淡漠！灵絮刚刚看到云玄时心中至少还存着一丝恨意，是他当年因王位放弃了母亲，让母亲遭受寒氏传人的诅咒痛苦终生，也直接导致了自己坎坷的命运。然而当他看到这一国之王面对自己的儿子那种无奈与痛心时，突然生出一种怜悯！撇开一国之王的身份，他也只是个父亲，一个渴望得到儿子原谅的父亲！这样想着恨意便没那么强烈了，或许那本来就不是恨意，因为自己既然抛开了寒若颜这个身份，那么自然不该承袭那个人所有的爱恨。这就是叶灵絮！当她决定朝着一个目标一个方向坚定地走下去时，便会抛开所有不安定的因素，只坚守着自己想要呵护的东西。

“你就是息穆带回来的人？”

正在魂游太空，冷不防传来一句话，知是云玄问的话，灵絮很自然的答道，“是，我叫叶灵絮”

久久没有听到动静，抬起头却忘进一双震惊无比的眼眸。

“你、、、、？你便是寒若颜？”过了许久，云玄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面对眼前的这女子，云玄的心情已称不上是震惊，多少年了，寒若裳的身影一刻也没有从自己脑海中抹去，当年那笑谈风云、风行无忌的女子，如今实实在在的站在自己面前，沉寂多年的心再次被激起涟漪。不！那不是裳儿！这面容虽极其相似，但眉宇间却少了几分看透世间的苍凉

“父王，若无事儿臣便先告退了，想必您老人家和絮儿还有话要说吧？”正当一片寂静时，云息穆突然出声。

听到这话灵絮嘴角一弯，自从恢复记忆两人的称呼便不尴不尬的悬着，猛然听到云息穆唤出自己的名字，心中某处似乎柔软了。

“这个地方哪次不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何时需要我的允许？”云玄一脸无奈，他这个儿子才智超常，文韬武略皆为奇才，奈何放荡不羁不受约束，天上地下为他独尊，将来继承王位真不知于皇国是福还是祸。

毫不在乎云玄气结，云息穆大摇大摆走出大殿，宫门再次紧闭，只剩下睿帝云玄和灵絮两人。云玄一动不动地盯着灵絮的面庞，又像是透过灵絮看向很远的地方，感受到云玄的目光，灵絮缓缓抬起头，平和的与云玄对视，嘴角依旧含着笑。

对视良久，云玄轻叹一声打破了宁静，“女娃有点胆色，不愧是裳儿的女儿！”

“王，我姓叶，我叫叶灵絮！”不轻不重的回答，却无意识的加重了“叶”这个字眼。

“姓叶？”云玄似是不解，“裳儿昔日笑言，她的女儿定要颜倾天下，所以她的孩子应该姓寒名若颜，你？”只是一瞬，云玄眼里转过一目了然的意味，“姓叶！裳儿好倔强，终究把你交给了叶大哥，你可知你的生身父亲另有其人？”

灵絮有了一丝阴霾，脸色惨白，却很快抬头一笑，回王的话，我姓叶，我也不否认寒若裳是我的娘亲，可我的父亲自始至终只有一人，那个人名叫叶震天，是叶家堡堡主。”

望着眼前笑意嫣然的女子，云玄顿时有了苍老无力之感，想想息穆那小子刚刚看这女娃的眼神，那小子天生无心无情浪荡多年，终于有了一样可以搁在心上的东西，可为何偏偏是裳儿的孩子？偏偏是燕烈国的继承人！这两人注定有缘无分，可是如果这女娃真的可以抛开寒若颜的身份，那么…….？

“你可想清楚了，燕博只有你一个女儿，燕烈国迟早在你手上，你真的可以放弃？”

“我说过我只有一个父亲，那个人名叫叶震天！燕烈国与我何干？燕博与我何干？既然与我无关的东西，何来放弃？”

“叶家堡固然富可敌国，然而和整个燕烈国比起来依然不可比拟，你何以放弃？”

灵絮慢慢低下头，乌黑的长发从两旁垂下看不清眼中的神色，沉寂了许久才慢慢透出一句话，“我不会伤害云哥哥”

云玄依旧紧追不放，“可你身上依旧流着燕博的血液，我并不能放心”

“不知王到底在怀疑些什么？”灵絮偏头轻笑，“我不会伤害云哥哥，同样我也不会依靠叶家堡而帮助他，他也不屑我的帮助！他是那么骄傲的人，江山皇权在他手中只不过是一场游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并不在乎游戏的输赢只在乎结果，所以王大可放心我会在他身边窃取皇国机密，况且您认为您的儿子会让危险潜伏在自己身边吗？”

“你很了解他？”听到灵絮这番不卑不亢的回答，云玄心中疑虑更甚，果然是裳儿的孩子啊！无论心机还是智谋并不输人，这样的人如何能留在息穆身边？

“我不了解任何人，因为我没有兴趣也没有心思去揣测别人的想法，我只要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好好的足以！”

“那么……你爱他？”

灵絮全身僵硬，爱吗？两年的相处时光，打过闹过吵过争过，却无意识印刻在脑海，挥之不去。该如何回答？

“爱！王也懂爱吗？若是懂，就不会先后伤害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既然如此，王又有什么资格问我是否爱你的儿子？”灵絮陡然语气转冷，可脸上还挂着纯真的笑容，只是这笑容让人不寒而栗。说是不恨那是假的吧！眼前这高高在上的王者就是辜负娘亲的人，娘亲的命运那么悲惨，死去时都是孤身一人，可他为什么还安然的坐在他的王位之上？

灵絮这句话果然够杀伤力，云玄立刻像是被雷击中一样，浑身僵硬。然而他是一国之王，多年高高在上的地位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威严，此刻这位君临天下的王者却显现出极大的苍凉与悲伤，好多年前，那个白衣黑发的女子也曾如此嘲讽他。

“云大哥，你懂什么是爱吗？若懂，便不会先伤害我，再辜负幽然姐姐，这一辈子你都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是爱！”

若裳的影子和眼前这女娃重叠在一起，让云玄险些恍惚，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好厉害的女娃，不愧是裳儿的孩子，也不愧是寒氏后人，骨子里爱恨分明，爱到极致便可放弃一切的追随，恨到极致便忘得干干净净！可越是这样他越不能让他留在息穆身边！

“好个牙尖嘴利的女娃！你这淡漠的性子倒和息穆那小子不谋而合，看来那小子的眼光还是不错！”

此话一出，灵絮的脸色马上笑意盎然，仿佛刚才的问题不曾存在过，“那么我可以把王的这番话当做是夸奖吗？”

“你说呢？”

“那么民女便承了王的夸奖，若无事民女便告退了！”

云玄也恢复了浅笑的模样，“如此叶姑娘便先下去休息吧”

当灵絮走到门口时宫门大开，顿时一阵凉风灌了进来，乌黑及腰的长发被吹得四散飘零，一身白衣裙角飞扬，此时她回眸一笑，“民女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王，娘亲临死时曾说过一句话，无论对于皇王云玄还是燕烈国王燕博，她都没有恨！”

“没有恨吗？…….”云玄几乎是浑浑噩噩的反复念着这句话，然而灵絮下面的一句话却让他犹如五雷轰顶。

“因为娘说过，既然没有了爱，自然也就没有了恨！”乌黑的长发飘摇，雪白的衣袂飞扬，风华绝世的面庞巧笑嫣然，可嘴里说出的话却是残酷无比。看到云玄近乎痛彻心扉的表情，灵絮勾了勾嘴角转身离去，一步一脚印，始终没有回头。自己心里果然还藏着极深的恨意，对于自己的身世可以掩饰得毫不在乎，然而娘亲的死亡还是无法释怀，自己还真的是很残忍呢！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昔日铁马金戈傲视苍穹的王者已不复当年，就那么几句话就可以完全摧毁最后的求生意志，这个女娃果然不简单，或者燕博的女儿果然不简单！

“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了！”云玄不知对着何处喊了一声，话音刚落，大殿正中央的地板发出一阵闷响，一块地板就那样平移了过去，一个密室出现在殿中央。接着一个白色身影旋身而出，白衣飘摇，黑发如墨，正是提前出去的云息穆。也是！敢在这堂堂皇国的大殿里挖出密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敢这么做！

“多谢父王配合”云息穆含笑答谢，只是语气之中却听不出任何敬意。

放屁！你这小子会有心思谢我？没看我气死怕是失望透顶吧！云玄心里早骂了千百句，碍于帝王的尊严只能臭着脸，“你这是何必？这女娃小小年纪却是牙尖嘴利锋芒毕露，抢尽先机步步为营，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身份，还敢把她留在身边？不管你是为了牵制燕烈国，还是为了控制叶家堡，把她带在身边无疑是个不明智的选择！”

“这倒不劳父王费心，儿臣自有安排！”云息穆依旧是一副天塌下有高个儿顶着的悠闲模样，让云玄看了就来气！

“若无安排，你是不会把她带进宫，更不会让她单独见我吧！不管你是存着什么心思，我只告诉你这女娃非池中物，若控制不好会玉石俱焚！到时候别为了一个女人毁掉你的棋局”

“父王放心，若是像父王那样薄情寡义，对结发妻子弃如蔽履，儿臣是做不到，但也决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毁了我布下十几年的棋局！”云息穆嘴中带笑，却是讥讽的笑，可以说是冷酷到底的笑，周身散发着凌厉冷酷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你？…..混账！若想让你老子多活几天，便给我滚！”云玄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在他这个叛逆的儿子面前，他这个一国之王的尊严可是毁得够彻底！

“父王息怒！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儿臣最近正无聊，还想向父王讨教几盘棋局呢！再说了，父王若是一命呜呼，母后可是会怪罪儿臣的，因为儿臣相信在那个远离父王的世界里母后一定是快乐的，儿臣可不想父王去打扰母后的清净！”

“你？….好…..很好……”云玄望着眼前这个儿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陌生与惊恐，这就是他养育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一个对自己充满仇恨的儿子！

那王位上的人气的吹胡子瞪眼，偏偏肇事者还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摇着羽扇慢悠悠的踏出这座沉重压抑的宫殿。

望着云息穆离去的背影，云玄轻抚额头，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幽然，我还是无法挽回吗？是我对你的绝情造成了息穆的无情吗？到死我还是无法听到他真心实意的喊我一声父王吗？或许我真的没有这个资格！堂堂一国君主，此刻只是一个渴望被原谅，被尊敬的父亲，世上还有什么比儿子的仇恨更让一个父亲痛心？然而有果必有因，谁说这不是报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