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二十、骨折（一）
玉兔西沉，金乌东升，晨曦悄然揭去覆盖在绣河村上的薄纱。
孙菊站在猪栏旁，透过矮墙，瞧见刘长连家的竹门半掩着，大黄也不见踪影。“早早地上长沙岭了？”孙菊心里叨念着，便火急火燎地开始做早饭。
当周海和周洋两人在洗脸的时候，孙菊已将饭做好并盛放在桌上。
“赶紧吃饭，你大爷一大早就去长沙岭了，今天帮咱刨地瓜。”孙菊给两人一边递着煎饼，一边说，“上地时别忘了牵着你大爷家的羊。”
一阵风卷残云过后，周海和周洋吃完饭，捎着镰刀，推着高架子独轮车走了。孙菊匆匆扒了几口饭，起身包了四个卷着五花肉炒辣椒的煎饼，放进帆布包里，背了水壶，换上布鞋，推着小独轮车，锁门朝长沙岭走去。
田野的清晨是迷人的。路边的野草含烟带露，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柔和的晨光和如纱的薄雾笼罩着长沙岭，宁静空灵。
时间不长，娘仨先后到了长沙岭地里。一亩多的地瓜已经刨了大半，鲜湿的地瓜秧一卷卷地趴在刚翻过的泥土上，犹如缩着脖子的海龟，散发着清新味儿。
扎满生命根须的泥土，是农家孩子心灵皈依和朝拜的圣地。周海和周洋麻利地甩掉鞋子，赤脚走在泥土地上，顿感一股地气从脚底传遍全身。
撒在地里的老羊无拘无束，在地瓜秧前大快朵颐。兴奋的两只羊羔时而跳上地垄，时而追逐，时而高抬前爪猛撞在一起。
或许是受了羊羔的感染，周洋也起了兴致。几个干净利索的空翻之后，又做了劈叉，腾空转体，高鞭腿等几个高难度的动作，呼呼生风，暗藏杀劲，看得刘长连连连点头。
第一次看到身体修长健硕的周洋打出如此高难度的武术动作，孙菊惊讶不已，心中满是欢喜，嘴上却嗔怪道：“别玩了，赶紧把你大爷刨出来的地瓜拾成堆，大小分开，太小的放在一起。”
褐黄色的泥砂土上，一个个粉红的大地瓜，诱人可爱。两人也竞赛似的拾着，堆着。
“他大爷，过来吃饭吧。”孙菊边喊，边解开帆布包。
“嗯，这就来了。”刘长连扯下裤腰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你几点起来的？也太早了。”孙菊边说，边拿了一个煎饼递给刘长连。
刘长连坐在小独轮车上，接过煎饼，啃了一口，说：“不早，天都放亮了。我到这里的时候，王杰生已经来了。”
“王杰生事多。早刨完了还得开会，打石头。咱没别事，慢慢地刨，别累着。喝点水，把包袱里的煎饼都吃了，我先和孩子接着刨。”说着，孙菊起身往岭头上望了望，走到已经扯掉地瓜秧的地垄处，抡起了䦆头。
周海已经窜个儿了，有大孩子的模样，抡着䦆头刨地很有姿势。
由于地瓜秧早已被刘长连扯掉，刨地瓜就只是开沟的事了，娘仨干得很快。太阳爬上岭头的时候，地沟已经平整，大小均匀的地瓜分成几堆，红红的挤在湿润的褐黄色土地上，格外鲜艳。
“大海娘，你先刨着，我往场里送几趟。”刘长连吃完煎饼，喝了水，又抽了袋烟。
“行，叫洋洋给你拉车子。”没等刘长连表态，孙菊就回头喊道，“洋洋，和你大爷往场里送地瓜，拉车子。”
周洋应了一声，小跑着把高架子独轮车推到大堆地瓜旁，用筐小心地往车篓子里装着地瓜，生怕蹭破了皮。
看到周洋很小心的样子，孙菊又喊道：“蹭破了皮不要紧，明后天天气好就赶紧铡了。别装满了，路不好走。”
听了孙菊的喊话，周洋动作就快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把车篓子填平了。
刘长连和周洋都练过拳术，深谙吐纳，懂得意识领劲。虽然是高架子独轮车，车上是大号的篓子，篓子里装满了地瓜，但在两人的合作下，丝毫看不出沉重。
岭上的风略带凉意，但对于推车的刘长连来说，恰到好处。风拂过身体，带来惬意的舒适感
“慢点儿干，别累着，路太远。”坐在地瓜堆旁的孙菊看着刘长连湿漉漉的脊背说，“这一趟就推完了，歇息歇息再推吧。”
“嗯，洋洋你去堰根子，把那几卷地瓜秧拖到地里，要不都叫放牛的弄走了。”刘长连在一块板石上坐下，掏出荷包，抽起了烟。
“大海，推空车子过来，把剩下的地瓜都拾到篓子里。”孙菊提着筐子，走到最后一小堆地瓜旁。
“你把大海推的那个车子里的地瓜往外拾拾，孩子正在长身体，别伤着。”刘长连在石板磕着烟袋锅，朝孙菊说道。
孙菊看了看周海推的车子，说：“不多，他能推动。再让洋洋拉着车子，能行的。”
“是啊，能推动。你看我这个子，是不是快赶上你了。”周海又拾了一筐倒进车篓子里。
“开始拔个儿了是不假，可力气还没跟上，骨头还嫩着呢。别逞能了，路不好走，上沟爬崖的。你往外拾几筐子。”刘长连看着孙菊，说得很实在。
听到刘长连说得在理，孙菊不再客气，探身往外拾着地瓜，心中自然想起了死去的周长祥，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模糊。
“洋洋，你拖四卷地瓜秧来，放在我推的车篓里，回家喂羊。”刘长连走到车旁，看着篓子里的地瓜，喊道。
“大海推车子，洋洋拉着，下坡慢点。我推着小车，再捎几卷地瓜秧。”孙菊拢了拢头发，四下看了一圈。
“得少推点啊。虽然是空车子，但䦆头、筐子都在上面，没有绳子绑，下坡很不安全的。”刘长连看了看孙菊，又看了一眼她脚上的布鞋。
“嗯，就推三四卷，不多的。你和大海推车要小心，路上坑坑洼洼的。”孙菊把东西都收拾了，放进小车篓里。
刘长连和周海推着车子在前面走了。孙菊扯了四卷地瓜秧压住䦆头，将筐子挂在车把上，推着小车跟在周海后面出了地垄，沿着地头的小路下行。
岭路经了六月天的雨水冲刷，沟壑纵横，斜坡陡峭。硬实的路面干净却散落着很多砂砾，踩上去直打滑。
看着刘长连和周海稳稳地下了陡坡，上了渠道沿的平路，孙菊才缓步下行。孙菊脚上的鞋是自己做的，知道鞋底无防滑纹路，在斜坡上滑得很，于是探身弯腰，身体后坐，努力压低重心。
尽管小心再小心，脚下还是打滑了。挂在车把上的筐子晃了两下，碰到孙菊的腿上，兜住了车撑，小车左右摇摆，眼看要失去重心，侧翻到路旁深沟里，孙菊两手紧紧握住车把，右腿猛蹬，撑住车子，但左脚滑空，人还是重重地侧摔在地上。
侧翻的小车猛地前蹿，带着人摔下陡坡，卡在渠道旁的石头里，颠出来的䦆头把，狠狠地顶在孙菊的右肋上。孙菊“啊”的一声，躺在尖石突兀的沟里，再也站不起来。
一直侧头看着孙菊的周洋，看到了这一幕，大声喊道：“娘摔倒了，哥。”
走在前面的刘长连，听到周洋的喊声，两腿马步一扎，撑住车子，侧扭头急忙喊道：“快去看看，别动手拉。”
周海放下车子，和周洋急急忙忙跑到孙菊身边。孙菊左手及小臂血肉模糊，左腿裤子刮破撕裂，几道血痕渗出血珠，在白皙的小腿上格外刺眼。
“怎么了，娘？”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急切地问道。
孙菊咧了咧嘴，痛苦地说：“脚下打滑，摔倒了。大海，你先把车子推到平路上去。”
刘长连大步赶过来，看着侧躺在地上的孙菊，心里一紧，说：“躺着别动。洋洋把小车上的地瓜秧放到我车上。把䦆头和筐子，绑在大海的车架子上。”
周洋应了一声，小跑着忙去了。
“你感觉怎么样？”刘长连看着孙菊问。
“右肋被䦆头把顶了，左边火辣辣地疼，左胯疼得厉害。”孙菊咧着嘴，痛苦地说。
“只要左胯没事，就好。”刘长连喃喃地说。
周海在一旁皱了皱眉，说：“大爷是担心左胯骨折？”
“但愿没事。真要骨折那就麻烦了，一年半载地不敢动弹。”刘长连咬了咬嘴唇。
看到刘长连严肃的神情，周海“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试一试胳膊有没有问题，能使上劲吗？”刘长连蹲在一旁，轻声说道。
孙菊往上抬了抬头，右手撑在地上，慢慢地动了动左手，摇头说：“没事。”
“你再试着动动腿和脚，看看怎么样？”刘长连又道。
孙菊两手撑地，身子稍转，轻轻地伸了下左腿，一阵钻心的疼瞬时传遍全身，禁不住叫出声来，咧着嘴说：“胯疼。”
“看来是摔着胯了。”刘长连像是自言自语，“得去镇上拍片子看看。”
“大海，快跑上岭顶叫你王大爷过来。我和他商量商量怎么办。”刘长连侧头看着周海说。
没过多久，王杰生跟着周海小跑着来了。
“摔着胯了？”王杰生大口喘着粗气问。
刘长连起身看着王杰生，点点头说：“估计是摔伤胯了。”
“那得去镇医院拍片看看，伤着胯可不是闹着玩的。”王杰生皱着眉头说，“我和长连先把地瓜推到场里，再去大队找拖拉机，来拉着你直接去镇医院。你看呢，大海娘？”
孙菊点点头，眼泪不自觉地挂在腮上，说：“大海，你从煎饼缸里包些煎饼，捞上两个腌菜疙瘩，再在炕下头拿五块钱，过会儿一块跟车去学校吧。正好顺路。”
王杰生心里一阵翻腾，看了看刘长连，说：“那也好，大海推着小车，回家收拾收拾，和育林一块儿，我让你大娘再给煮上几个鸡蛋。”
孙菊俏白的脸上，泪水晶莹。
看着王杰生、刘长连和周海急匆匆地走了，孙菊轻声说：“洋洋，去岭顶你大爷的地里，把你大爷刨下来的地瓜堆起来。”
“你在这儿，没人照看怎么行？”周洋不放心地说。
“不要紧的，我躺在这儿，不耽误人家走路，他们还得一会儿才来。你大爷刨的地瓜还散在地里，你去堆起来吧。”孙菊声音有些哽咽。
“嗯，你躺着别动，我去了，有事你喊我一声。”听了孙菊的话，周洋小跑着走了。
孙菊忍着疼痛躺在沟底，思绪乱糟糟的，净想些伤神之事。当日光把几簇树影移到她脸上时，她看见了沟崖两边顽强的酸枣树。
裸露的遒根颤巍巍的摇晃着；锯齿样的椭圆形叶子，伴着尖尖的刺活得旺性；枝桠间的小圆野枣，光滑无皱，有的已呈紫红，有的还红绿相间：星点儿根扎在坚硬如石的砂土里，挑着一树鲜活。
孙菊闭上有些发花的眼睛，思忖着：“这沟崖，砂土硬得和石头似的，酸枣树根都扎不到下去，就靠点儿雨露生存。长祥走了，我日子虽苦，但俩孩子长大懂事了，还有邻居帮忙，总比这酸枣树强吧。我不能再埋怨老天了，苦点儿不要紧，要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
人的命运各不相同，有天生就站在舞台上听掌声的，也有一出生就在生命的漩涡中挣扎的。人这一辈子，最应该学会的也是最基本要学会的就是面对。痛苦是人生的一部分，逃不开也躲不掉，必须要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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