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清摇月 第十三章 夜雨惊梦

这一日，秦岱放了课已是黄昏，有些许凉意丝丝入侵着人的身体，残阳如血般照射在马场光秃秃的地面上。那一抹鲜红的，刺眼的，暴烈的，却又如此温暖的余晖，它殷殷期盼着。期盼着明日，从天边的云间裂开一条金色的缝隙，如同长剑斩开最后的暮色，驱散所有的黑暗护佑大宣国的每一寸土地。

封摇月静静跟在秦岱身侧，认真听她之前落下的内容，时不时提出一两句疑问，秦岱会满意的捋一捋胡子，高兴地摸摸她的头。宽阔的校场上天色渐暗模糊了这对师徒的面容，一老一少的背影被时光渐渐拉长……

封摇月没想到少爷会亲自留下来等她。彼时的天将暗未暗，远处，贵竹站在已经亮起了庭灯的小角门下，一旁披着月牙白松鹤祥云纹披风的陆扶清长身玉立，丝丝清冷的暮色中有如松柏之姿。

“师父，弟子告退”

秦岱瞥了眼远处的陆扶清，吩咐她明日来早半个时辰便健步如飞，经过那清俊的身影时还不屑的闷哼了一声。

陆扶清挑眉，不失恭敬道，“先生慢走”

“少爷，你怎么在这儿？天晚了当心着凉”封摇月笑盈盈地跑来了，像只在山间自由跳跃的小鹿，灵动美丽。

“自然是来带你回家”

陆扶清淡淡转过身道，“走吧，今晚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封摇月心里颤动了一瞬，家，少爷说带她回家……

是啊，陆府已经是她的家了。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哎”她喜滋滋的应了一声，快步跟上。

二人回到府里时，陆老爷和陆夫人还在外忙碌着，于是晚饭便直接在风清院里吃了。

……

入夜下起了小雨，彼时春寒未过，从耳房洗完澡出来的封摇月冷得缩了缩脖子。昏黄的灯光下，她越过竹影斑驳的连廊和萧萧春雨的冷意往主室飞去。乍一掀开房帘，热腾腾的雾气便丝丝缕缕的萦绕而来。上好的银丝炭在暖炉里烧得正旺，直把整个屋子烘得暖洋洋的，封摇月每个瑟缩的毛孔重又打开来，酥麻一片。

封摇月在外边等了会儿，很快就有些热了额上起了一层薄汗。少爷体弱，虽是稍带春寒的雨夜，不做好保暖多半又要染病的。陆扶清洗完了，紫檀雕花的屏风传来清冷的声音。贵竹应声吩咐下去，候着的一干小厮便进来倒掉浴汤，擦洗浴桶清洁地板，还开了点儿窗户好将水汽散去。

贵竹拿了端上来的绵软丝绸给他细细擦头，再辅以兰膏滋养，梳得顺滑如瀑香气扑鼻。刚沐浴完的少爷眼睛湿漉漉的，脸颊粉白粉白，活像个刚出炉的糯米团子，看起来漂亮又可口……

封摇月突然就很嘴馋，明日上学一定要买来吃！

待烘得干燥清爽就算完成了，陆扶清来到书案前像往常一样开始看书。封摇月也自觉的跑到书架边挑选，自从少爷准许她这里的书可以随意翻看后，她晚间的活动就多了一样。晚上不打坐练功时，她要么翻上廊顶在陆府和周边闲逛多熟悉熟悉周边的环境，要么就是跟少爷看会儿书，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因为少爷的书很多，除去科考要用到的经典读本，各大文选多的数不胜数，类别也五花八门，诸如史学巨作、诗词歌赋、水利财政、异国地理、通俗话本等等看过的书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还有旁的一些他用来查找翻阅的典籍更是排了整整两面，全都一一整齐归纳好了。这让封摇月如狼入羊群，贪婪的阅读。毕竟她以前想看点书都得偷偷“借”，现在有了这样好的条件，简直不要太幸福了。有任何看得不懂的地方还可以直接问他，少爷都会悉心解答，而且……虽然少爷总是不动声色，但是封摇月看得出来，陆扶清帮她解答的时候眼里总带着点轻微的喜悦，萦绕在他身上的孤独和清冷减淡了许多，跟他一起看看书聊聊天，封摇月发现少爷的脾气好像也没有那么坏……也许吧。

她拿了本以前没有读懂的，照着少爷的批注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暖炉里的炭火无声的烧着，房里只偶有书页轻翻的声响。屋外的雨透过窗户闷闷的敲打着两人的耳朵，淅淅沥沥的舒缓着这个美好的夜晚。

明日还要上早课，入了二更天房里便熄灯了。雨夜格外好眠，两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

不知怎的，今日的醉仙楼格外闷热。陆扶清坐在二楼的一处好位置上兴致缺缺，满桌精致的菜肴都没怎么动过，只觉口干舌燥头昏脑胀的。一楼美艳的舞姬扭着柔软的腰肢，直把人看得心神荡漾。台下香气四溢，富商贵族们在酒池肉林间觥筹交错，欢声阵阵，极度奢靡。赵老爷跟他谈了这笔大生意心情很愉快，满意的嘬了两口小酒目不转睛的欣赏着歌舞，张鹤唳正百无聊赖的玩耍着腰间一块质地极佳的镂空雕饕餮纹青白玉佩，放空双目发呆。

陆扶清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又是一阵黑暗……

再醒来时，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陆扶清的脖子上。他猛地清醒过来，只见醉仙楼已经乱成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冲击着他的耳朵，入目是满地的狼藉。他今日带的侍卫连同赵府的几个丫鬟小厮全都死光了，不远处的赵老爷被捅穿了身子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张鹤唳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各处都挂了彩，拼死抵抗着。

天子脚下的醉仙楼里杀人了

……

陆扶清猛地睁开眼睛，熟悉的天青色帐顶猛地映入眼帘，他骇得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都绵软无力。

他发梦魇了，醉仙楼一事至今没有眉目，赵老爷跟东瀛人的关系盘根错节，背后的势力远比他想得要深。陆扶清早些年就瞒着陆父陆母偷偷做一些盘口生意，他这个家世条件不缺银子花也没想着赚钱，纯粹是新奇的消遣。

他天资聪颖，又不缺本钱和门路，生意越做越好赚了不少银子。此事渐渐的被张鹤唳发现了，于是陆扶清干脆将他也拉下水，两人的手便伸得越来越广。他早预感跟东瀛人抢这笔生意会树敌众多，但二人居高临下久了总有恃无恐。

虽如此，生性谨慎的陆扶清还是多带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不想竟派上用场了。眼下张鹤唳从大理寺那边根本查不到什么，只知买的是暗影阁的刺客。户部尚书和骠骑大将军，这两个都是手握大权的重臣，他们连这两人的儿子都敢动，可知背后在朝廷为其坐镇的人是多么可怖。

若不是当日正好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张鹤唳混乱之中将挟持陆扶清的匕首打落果断携他跳入外面的河道逃生，恐怕两兄弟已经凶多吉少了。二人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张鹤唳养了几天伤就被他老子秋后算账勒令禁足，跪了好些天的祠堂。而陆扶清在冰冷的河水中染了风寒，回来便一病不起，于是就有了封摇月给他冲喜的这桩事。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大了。突然轰隆一声，惨白的惊雷撕裂了黑暗，陆扶清头昏脑胀的，感觉闷得人在炉子里。他嗓子干的冒烟，好像要割裂开来。无力地开口唤了几声又用力摇了摇床边的铜铃，但是雨声太大，外边的贵竹多半听不见。

陆扶清自小睡眠不好，故而从不许下人站在一旁守夜。

他起身，踢了踢小榻上仍睡得极香的封摇月，后者睁开有些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道：“唔，少爷？”

“水”

封摇月闻言清醒过来，起身的手脚也算麻利，快速点了灯，用钳子从炉上架出了小壶给他倒水。

“少爷，小心烫”

陆扶清面带潮红的靠在床头，接过来就一大杯往里灌。喉结有些急切的滚动着，一道细小的水流顺着艳丽的唇角滑了下来，经过这座秀气的山峰时顿了一会儿，很快继续向广阔的春色里探去……

陆扶清喝完水就皱着眉无力地躺下了，“少爷，不烫吗？”封摇月接过杯子疑惑的挠了挠脑袋，却见他一言不发，脸上带着些不正常的潮红。

封摇月有些奇怪，后知后觉的用手探上他的额头，顿时被烫的吓了一跳，“少爷，你发高热了！”

她心惊胆战的去外面叫醒了贵竹，这下整个陆府都兵荒马乱起来，风清院里是住着几个大夫的，当下火急火燎的从偏院赶过来诊治。陆老爷和陆夫人本来三更天才歇下，这会子也吓得睡意全无，守在床边忧心忡忡的。

大夫们把了脉，慌张的神情稍稍稳定下来，从容不迫的开了药方——春分时节天气湿冷，昼暖夜凉，陆扶清染了少许寒气，好在及时保暖得当不至于损伤肺腑，煎了服治疗伤寒的方子喝下也就渐渐退热了。夫妻俩放下心来，对着风清院上下再三叮嘱后就回去了。

深夜里的陆府终于慢慢安静下来，贵竹连同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厮都在外间候着轮流守夜。封摇月躺回她的小榻上，再也无法入眠。

……

竖日清晨，睡得极浅的封摇月被陆扶清的一阵轻咳唤醒了，她探头看去，陡然跟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直直对上。他眼里带着些失神的破碎，虚弱地开口道“你快出去”

封摇月不解，“少爷？”

陆扶清摇了摇挂在床边的铜铃，贵竹很快就进来了。陆扶清看了眼一旁的封摇月，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皱着眉道“你先出去”。

封摇月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的快步出去了。很快她就看见贵竹也出来了，唤了两个人来，拿着夜壶端着热水匆匆进去。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少爷是想尿尿呀，怪不得避着她。不知怎的，封摇月头一次觉得自己离陆扶清这么近，毕竟少爷再聪明漂亮，生了病也是弱的连排个尿都没法去的。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过了会儿里面的人出来了，又有人端着新的热水和洗漱用具进去。封摇月也自去洗漱了，梳头穿衣收拾好自己又回到主室守着。

陆扶清又躺下了，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封摇月看了会儿就慢步走到外间，困得只打哈欠。贵竹轻声问她今日还去不去上学，他正准备差人去宣京监给少爷请假。

封摇月有些动摇，秦岱吩咐过她今日要早到……见她犹豫不决，贵竹便让她放宽心去上课，少爷的马车和车夫已经可以出发了。风清院里有大把人伺候少爷，封摇月没有多想还是上学去了，贵竹还是给她备了丫鬟喜儿。虽然她根本不需要人服侍，但毕竟对宣都人生地不熟的。

封摇月在路上想起昨夜很想吃的糯米团子，喜儿让马车停了会儿给她买来了。香甜可口的糯米团子跟封摇月料想的一样好吃。但是不知怎的，她一想起少爷虚弱的病容心里就有些苦涩，连带着嘴里口感绵密的豆沙流心都没有滋味了。

她早早的来了，秦岱很满意，先带她去医武馆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又去藏经阁挑了更适合她修炼的内功功法，然后回武院开始一天辛苦的训练。

……

陆扶清醒来时已过正午，他病着没有胃口连清粥都不想喝。四肢酸软得不行，由着贵竹喂了几口就躺下了。睡得太多他这会儿也睡不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着贵竹问道：“她人呢？”

“少爷，封儿姐去上学了呀”

陆扶清忘记了，她已经是武监院的弟子了，天生的武学奇才，日后的少年将军。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天天围着他转。这让陆扶清莫名很烦躁，特别是当他还带着病的时候就更加不爽。她不过上了几天学，就把生病的他丢在家里自己去宣京监。陆扶清记得她刚入府时连他熬会儿夜都紧张得不行，天天死缠烂打的，说什么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原来终究还是比不上她去习武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