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尾迹云的那些臆想 五

大概八点半的时候，试飞队员陆陆续续地来测临飞体格数据了。这两天试飞大队任务很重，新型号机多，危险科目多，一个飞行员每天的起降次数也很多，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得拿着便携设备去试飞场地做动态监测。试飞大队里，算上还在跟飞阶段的新试飞员，拢共十来人，这些检测工作均分给我、沈天然还有另一位姓颜的航医做，忙的时候也有够忙的。

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子，满腔热血选择了这份高危险性的工作，长期把身体暴露在高空、高辐射、大负荷、纯氧这些非常恶劣的环境下，患上不同程度的职业病简直是必然的事。四十几岁停飞以后，循环系统、肌肉骨骼和各部器官的问题却不会停，反倒常常愈演愈烈。不知道是出于对献身国家者的敬佩，还是发自母性的心疼，我觉得试飞员越看越觉得亲切，越看越觉得踏实，连带着语气和动作也轻了下来。新试飞员里有几个才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耳鼻、颈部和小腿静脉都有了点轻微问题，现在看着虽然没什么大影响，但只要在这岗位上待下去，以后的痛苦就是必然的了。

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办公室的门，我有点怅然若失，最后一个受检者基信表还没翻开呢，邓放就毫无征兆地走了进来，轻轻关上了门，坐在我桌对面的椅子上。他今天的科目里除了基本的认可审查，还有失速速度、失速特性和大侧风，风险系数很高，这是我在他放在桌子上的任务单上瞥到的。

能飞这样的科目，邓放肯定也不简单，因为初级试飞员在优秀飞行员基础上培养1年左右，才能从事一些安全的、单一的试飞科目，像改装改进试飞之类的；中级试飞员要经过3～4年试飞锻炼，才有资格完成70%～80%的试飞科目；而高级试飞员则需要6～7年的时间，才可以飞陌生机种。邓放基信表上显示26岁，估计资历至少在中级往上。而他今天这样的项目，我有可能得跟去场地跟检。

邓放的各项体征都正常，只是循环和肩颈有点问题，这倒不影响，飞行员通病了。给他做检查的时候，早上的尴尬就暂时被我搁置了，毕竟身份是医护人员，更何况他的表情动作很自然也很配合，话虽不多却有礼貌，显得我之前的疑虑和担忧实在多余。

检查轮到听力和瞳孔反射时，他一看我拿起小手电，就提早抬起了脑袋面向我。我绕过办公桌走向邓放，这才看清他的脸——多么硬朗漂亮的一张脸啊！鼻子是直直的，太阳一打显出的明暗线也是直直的；皮肤虽则不白，却很干净，上面分布着很多并不影响美观的小痣；眼睛很有神气，睫毛像小扇一样又长又密，嘴巴上还布了几条干裂的唇纹。他的皮鞋锃亮锃亮的，短发和衣服上混杂着肥皂液的清香，看上去、闻起来都是干干净净的，这么看来，给我的行李掖角的做法也不难理解了。

想到这里，我对邓放就像对其他小伙子一样感到亲切，心想还是把误会说开的好。

到了最后一项血压，这里的血压计有电子的也有老式的，电子的给沈天然拿走了，我这里只看到一台传统的。我一边往他粗壮的胳膊上缠袖带，一边问他常规问题：“平时血压值怎么样？”

“正常范围偏低，昨天106杠62。”

“30分钟内没有情绪激动、激烈运动或者茶或咖啡吧？”

“没有。”

“好，”我缠好袖带，打算先压到130左右看看，又假装自然地开口，“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忘记把衣服放好了，后来才看到……”

“……”

邓放没说话。

我没敢抬头看他，沉默尴尬地在空气中停留了好几秒钟，在这几秒里，我突然开始后悔提及这件事，谁都假装无事发生不好吗？

几秒后，我还是率先开口了：“谢谢你，我那行李还是挺重的，又没电梯。”

“没事。”

“而且麻烦你有心帮我盖防风布。”说着这话，我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眼睛死死盯着我找他肱动脉搏动的手指，又盯着我把听诊器胸件放在动脉上，费劲地咽了下口水：“顺手，没事。”

接下来谁也没开口，我开始打气、放气，量下来是124杠80，比邓放自己报的数据高得多。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数错了，又排好气量了一次，还是差不多的结果。

我摸了摸邓放的肱动脉，才发现搏动得厉害，一看他的耳朵，已经完全发红了，甚至连带着耳根周围的皮肤也红透了。

一股莫名的情绪陡然升起，让我哭笑不得，原来这乌龙事件里，最难捱的不是我啊……邓放一个奔三十的大男人，这时候反倒像个青涩的小男孩，因为这点事就红了耳朵。我猜他感情经历可能不算很丰富，至少比我更少，而且心里甚至有了些逗他玩的欲望，但这种情况下寻人家开心也太不厚道了，想想还是算了。

我憋着笑跟他说：“怎么谎报血压啊，小邓？正常！高了！”

他有点讪地站起身，象征性地咳嗽一下，说一声“谢了，游医生”就出去了，照例是轻轻带上门。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情突然就变得特别愉快，邓放发红的耳朵和那副严肃的闷罐头表情在我脑海里交替着出现，越想越好笑。

他是今早最后一个受检，没有跟检的话，下一波工作就等到临近中午。我打开电脑上的4399，打算搜黄金矿工消磨一阵子。游戏刚加载完，我的门就被人敲响了，来人又是邓放：“游医生，有跟检，第一次沈医生先带你。”

现在已经九点多了，我看着门外已经开始变得无情的太阳，有点不情愿，却堆着笑说：“好，马上过去！”

“好嘞。”邓放又把门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