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捕诗剑录 第206章 悲悯与使剑的高手

吴指南这一掌拍下，虽然温凉玉施展了“铁板桥”身法，本来照样可以拍下去，令“毒罗刹”温凉玉挫骨扬灰、粉身碎骨、风吹云散般就此消亡在这一以无上道法神功所施为的“昆吾掌”下。但目睹温凉玉这含泪凄美之相，不知怎的，心里忽感一异，顿生一种慈悲情怀来——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耆鼠……万物有情。难道那些被称之为刍豢的牛羊犬豕、总名为荐的各种美草、正蜿蜓欢游的如同彩带的那些小蛇、方奔行田间的那些小白鼠小灰鼠，生来就是该被人们（民）、麋鹿、蜈蚣（据太白说，这“蝍且”，依司马彪注，即为蜈蚣也）与那猫头鹰（鸱鸦）所该吃的呢？弱肉强食。在森林里是虎豹捕杀麋鹿，在江河中，是大鱼吞吃小鱼；而在世道上，是争夺天下的成王败寇、是地方上的豪强凌侮盘剥细民，权贵鱼肉百姓；而在江湖上、武林里，常常是谁武功高谁就是霸主、强人！

像这“毒罗刹”温凉玉，横行西域，不知有多少人丧生其手下！到而今，也不过是如此荏弱、无助、无力，接受被一掌拍死的命运！这只因为我比她强！我的武功比她高明，我的内力比她霸道！我杀她，固然是代表正义。我若不代表正义，只要我武功高，我还不是照样杀她？强存弱亡。这就是绝对真理，哪还有什么正义可言？而我与她有仇吗？有冤吗？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只是获了个与我无干的“正义”之名而已。有此名义，我是否就有权对她大开杀戒呢？！

造物不易。月圆小姐绣花，绣一人像，犹需一日之功。雪娥这小妞子冰雪聪明，心灵手巧，以花布、棉絮、木屑、麻丝、弹簧诸物而做能哭能笑能走之布娃娃，尚需三日之期。猫养百天，不过斤重，狗豢三年，才及膝高。一个活生生的人，得需要多少时间，才能长成这样大？由多少个人中，才生出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而有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子，在一生中才有这样一次凄美之泣？有多少次这种凄美之泣，才有一次能让一个男人看到？如此凄美之人，我又怎能一掌杀之？令其魂散魄飞、香殒玉销？

这般情思如闪电般迅疾掠过吴指南脑中，吴指南不由在心中微喟，叹了口气，把掌力撤回九成，挪开数寸，一掌拍下，厉声喝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就此改过吧！”

这一掌拍下，虽已撒了九成，但其威势还是端的惊人：但见掌力所发之处，似见红光火焰一闪，若霹雳般一声巨响，地上被打出一个老大的坑来，坑中扬起一股尘土碎泥，宛遭雷炸！

然而就在吴指南这一掌发出同时，温凉玉也出了手。

她趁吴指南出手内力将发未发、空门大露、神思不属之际，自知终难以幸免，不由一咬牙，抱了同归于尽之心，集一身功力，向吴指南腹间“气海”穴拍出一掌！

一俟觉出向吴指南“气海”一掌击中，她急窜而出。其时正逢吴指南出掌打向地上，地上泥尘飞起之时。她就在尘土飞扬之中窜出了吴指南掌力范围，为自己绝处逢生而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庆幸自己从死到生经历了一番生死轮回，为自己还活着，而喜极而泣！

就像所有受到惊吓的女人一样，她这一窜逃而出，潜意识中还是逃向唐十戒的方向。凭她女人的敏感与直觉，她一下子投入到唐十戒的怀中，扒在他肩头上，尖叫一声后只是流泪，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人就是女人，她若发了疯，是不管一切的。

她这样投入唐十戒怀里痛哭抒悲，发泄她经生历死的恐惧之情，可不管唐十戒正在与人作生死之斗！

唐十戒本以铁剑同两个敌手相斗，斗得旗鼓相当。他在出剑中夹射暗器，使两大劲敌一时近身不得。

但被温凉玉这一抱，他的剑就再也递不出去，温凉玉那云鬓散乱的美女螓首在面前一挡，也影响了他观察敌人的出手。但他深知怀中魔女脾性，若是稍露一点不耐，惹恼了她，可就立招杀身之祸！

因而，唐十戒只能这样被温凉玉抱着，集中心智，观察、辨别敌人动向以定趋退。

这时，敌人中的一个，使独足铜人的那个，在他看不见的角度，以一个盘龙步扑出，使一招“泰山压顶”，劈砸下来！

这个大汉天生巨力，使一具独足铜人重逾百斤。这一奋力砸下，两个抱在一起的人，正好可做一对黄泉路上结伴而行的生死冤家！

而唐十戒此时心神，却被另一敌人吸住：

那敌人使的是剑。

那敌人从正面向唐十戒走来。

行若无事地走来。

他虽手中有剑，但没有杀气。

他松松地握剑，如手中握着一枝青竹一条柳枝，他随随意意地走来，如走在春日湖畔，寻芳探胜，感受春日的风和日丽。

心有所思，象有所应。

这人此时这样走来，绝无杀机。

但这人绝对是个高手。

刚才他与那个使独足铜人的大汉犄角守望，夹击自己。所使的剑术颇为高明。如果那个使独足铜人的大汉的进攻可比为写文章作诗，那这使剑的青年，便是诗文中警策所在：文中之胆，诗中之眼！

这使剑青年，出招，总在最关键之时。

这使剑青年，出剑奇特、简截、快疾。

他每次进攻，只出一剑。

一剑不中，必抽身远引，退至百步之外。

这种倏忽来回的身法，得益于他高明而其意莫测的轻功。

这青年眉间开阔而眉修而清，眼睛细长而目光明亮，狮鼻圆润而略塌平，似不够威严气象，但添了份天真与可爱，加上那张淡金的容长脸庞，有棱有角的嘴巴，畅朗的脸线，修颈削肩，欣长适度的身材，使得他如六月田野里的一株高粱，青枝绿叶般可喜可爱。

然而让人心动的是他的那略有些忧郁与阴秀的眼神、带些沉思的眉宇与厚实饱满明显缄默多于说话的嘴唇，让人觉得他有种独立与力量的感觉。

让人感到惊诧的是他还有着那样明朗而圆突的额颅。

那似乎是成佛得道者才有的额头，含了渊博而深沉的禅智与明心见性的禅悦的精气神在里面。

唐十戒看着这人，心想，其实自己在“暗唐”唐家被取的名字“唐十戒”，应该给这人才是——这人天生有种做僧道的相貌。

但这人的眼神带着某种热情，金色的热情。

这人望向扑在自己怀里的温凉玉的背影的眼神，如在静静的智慧与理智的深渊之海里燃着一缕小小的欲望与幻想的渔火。

这点渔火，像煞了僧人戒刀上那一缕偶而路见不平时闪出的带着杀气恨意的刀光。

那刀光是游移不定的，时弱时强的。

就像一个深修戒律的僧人心中那似欲攫人以噬、气吞万里的杀心、斗志，被深锁密封，深锁密封成僧院壁上挂着的刀匣剑鞘中的刀剑——

出不了鞘的刀剑。

唐十戒不由被撩起心中的好奇心与窥视欲，他想看着这个走来的剑客如再走近三十步，走进他的暗器所及范围内会怎样？当他这样看时，这剑客似有所觉，向唐十戒的脸上望来，见唐十戒饶有兴趣的眼光在观察他，略一踌躇，又走了过来。

这次过来，他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走向虎，善良的羊羔走向狼。

也像一尾觅食的闪着青铜鳞光的草鱼游向香铒。

唐十戒这样被敌人吸引住心神，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个敌人一步步走近时，他的头上蓦地有风袭下，一具独足铜人带着风声劲气，向他头上砸下——

“泰山压顶”！

被唐十戒小瞧轻看的那个似乎只是徒然力大的大汉，以独足铜人向他头上砸下！

说时迟，那时快，等唐十戒由风声劲气而感到大祸临头要加避让时，已然不及！

唐十戒只来得及把他的暗器发向一个他看不见的角度（凭他感觉，敌人应是站在这个方位向他袭击的，而那是他观察与防范的死角）并象征性地带着怀中的温凉玉向旁横移三尺。

唐十戒自己知道，这时再横移，还未等移到地头，头颅就先够着那具青铜铸的沉甸甸的独足铜人了。

他甚至已预感到自己头痛头裂的感觉。

强压，耳塞，耳鸣，头皮发紧，发麻，额颅发胀。痛。

一种痛似针刺一样从心中迸出！

他在想像中经历了头颅骨被重物砸开的三十三次/三十三种感觉！

他也在想像中听到那以独足铜人这样笨重的兵器作战的蠢汉中了他暗器后所发出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

那大吼如中了劲箭的猛虎的狂颠、怒啸、咆哮与临死前的痛苦挣扎与反抗！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大汉并没发出那声凄惨而愤怒、痛苦的大叫来，那具独足铜人也没砸下来。

唐十戒那如野马一样驰远的理智与感觉又渐次回到他的身上（他感觉到自己在刚才有过片刻的晕厥与一片空白似的麻麻的漠漠的失去感觉）他的理智使他望向感觉中站在某个方位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青衣文士，脸型略长，鼻直口方，剑眉浓烈，斜掠入鬓，衣袂临风，潇洒出尘。

这人是吴指南。

刚才出手对付温凉玉的吴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