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群演在雨夜死去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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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同于《楚天霜月》的拍摄现场，我面前的“公道路”俨然现代都市寻常街道。那座灰色的府衙，已改装为法庭；府衙前的一对灰色石狮，已经涂上新鲜的乳白色。直觉告诉我，这里正在拍现代戏，而且是庭审戏。

一条警戒线，将游客隔离。一名场务手持喇叭呼喊，大家请安静，戏要开拍了。我听到法庭中传来一个声音：“电视剧《钟声》第十集第三十一幕第三场三次，action。”接着，响起庄严的山东方言：“现在法庭宣布，本案判决如下：一、被告人孔东东犯逃税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一亿五千万元；二、继续追缴被告人孔东东所欠税款及滞纳金人民币五亿二千一百二十一万零四十六元九角八分。如不服本判决……”随后，现场响起钟声。

踏着钟声前行，当一个孔武高大的塑像与城中河映入眼帘，我恍然明白，我所寻觅的正是《楚天霜月》中的乌江。高大塑像正是项羽，旁边是他心爱的虞姬和乌骓马。一个牌匾写着：“电视剧《楚天霜月》拍摄地，2014。”塑像以我扮演的项羽为原型建造。此项羽高我一头，想必已不认得我，不知他为此高兴还是悲伤。沿着被我视作乌江的小河行走，我不停地用脚步指点地面，走向我的营房、我的座榻，走向我牵马和挂剑的地方，走向我宴请将官和发号施令的地方，走向我英勇杀敌和涕泗纵横的地方，走向虞姬自刎和我自杀的地方。我想，如果游客不太嘈杂，如果有谁正屏息凝神，一定会听到我悠长的哀嚎。

《边城》结尾，沈从文写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我相信，无论项羽还是我，都永远不回来了，现在回来的既不是项羽，也不是我。尽管抗拒那段记忆，但记忆正以我无法抗拒的方式迅猛返场。这时，我想起淹死在墓坑中的女群演——青梅。我看到那场大雨之后，人们挥动铁锨，将泥泥水水一次次铲起后，那个躺在坑底，被泥泥水水包裹着的单薄而僵硬的躯体。

白云像一张张废纸，被潺潺的河水揉皱、铺平，再揉皱、铺平。闭上眼，我看到2014年9月10日晚，8972房间，我按亮台灯，打开红色笔记本，拿起铅笔，画了一棵树，树上结了唯一的果实。我以此记录与年轻师妹的相逢。我把那棵树叫作梅树，我把那颗果实叫作青梅。

青梅之死被定性为安全生产事故。当地安监部门联合剧组召开新闻发布会，称青梅隐瞒中戏学生和抑郁症患者的身份参加演出，尽管她酷爱表演，却没做好个人的健康管理。剧组开掘的墓坑离青梅租住地不足千米，当剧组完成拍摄任务撤离，青梅依然牵挂她的角色。为练习演技，她冒雨返回现场，独自一人一遍遍重塑角色，不慎滑入墓坑……他们认定青梅承担事故百分之七十五的责任，其余由剧组承担。原因很简单——剧组未及时将墓坑填埋，留下安全隐患。剧组接受安监部门处罚，并与青梅父母商定抚恤事项，当保险理赔等一一到位，青梅的尸体火化在杠店火化。因为接下来密集补镜，青梅遇难后的事项我再未顾及。我就此失去了一个青春美丽、前程似锦的师妹。

青梅遇难当晚，我打开红色笔记本，在页顶写下日期：“2014年10月29日”。我接着写：窦娥，冤！百日维新，冤！杨乃武与小白菜，冤！另起一行，我写下“青梅”二字，后面划了一个大大的“？”。青梅是在我认识她五十天时死去的，比百日维新少了八十三天。八十三天，足够袁世凯堂而皇之地恢复帝制，并狼狈不堪终结他的皇帝大梦。

我认为，应该有一场雪接纳青梅的死亡。杠店地处江南，带走她的是一场南国的雨，这也顺理成章。在红色笔记本“2014年10月29日”这一页，我抄录了乔伊斯《死者》中的句子：“又开始下雪了。她睡眼矇眬地望着雪花。银色暗暗的雪花，迎着灯光斜斜地飘落。该是她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她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她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飘落，微微的，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抄录完毕，我将笔记本向前翻到“2014年9月10日”。端详着那幅铅笔画，我拿起彩笔，将唯一的果实涂成绿色。接着，我在这一页右上折了一个角。不多不少，我折了三页纸，折出一个直角三角形，两个直角边长二十一毫米。

二十一岁，青梅生命的指针停止了转动。

这一天，离我“殉情”坠楼，刚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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