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群演在雨夜死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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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我不是三日前，让阿布护你离开，你怎么又回来了？”电视上正播放着电视剧《楚天霜月》。项羽接下来会对虞姬说：“我本该与你共享锦绣山河，怎奈连累你，与我困在这破败的垓下城！”这时，我按下暂停键，感觉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

出问题的不是我注视电视屏幕的眼神，而是我扮演的角色——项羽。确切地说，是我讲这段台词时，眼神出了问题。三年前，在杠店影视城拍摄现场，我注视着女主角庞小涓，眼神的确有些飘忽散乱。当时，导演说，老孙，能不能饱含一种绝望的凄楚？除了愤怒，我并无凄楚可言。我是这部戏的男一号，却感到自己被愚弄被欺骗被算计。

自从电视剧《楚天霜月》开拍，我便一步步跌入人生的“四面楚歌”。随着全剧杀青，我与女一号庞小涓的绯闻日益甚嚣尘上。问题在于，我是无辜的。自始至终，除了在片场，庞小涓的美艳，只属于制片、导演或其他。我一直不明白，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八卦报道中，我作为男主角，为何从未缺席。直到我坠楼，终于脱离生命危险，“孙宾宾入戏太深为女一号殉情”，又一次掀起网络狂潮。那些绯闻不但破坏了我的家庭，导致军旅歌手妻子与我离婚，更让我人设崩塌，从一线明星一落千丈，如劣迹艺人被封杀般无戏可拍。

天气爽晴，万物欢欣。时针指向九点。昨天此时，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请问您是孙宾宾老师吗？我是《楚天霜月》剧组的，想和您聊聊三年前发生在杠店的一桩死亡事故。我问，什么？死亡事故？那个声音说，一个女群演意外死亡，孙老师，您不记得吗？我说，对不起，没什么可聊的，但凡与《楚天霜月》有关的一切，我都不愿触及，无论什么意外还是死亡。你另找他人吧。我果断掐断通话，他却再次打来。我接通，已不愿理会，却真切地听到那个声音说，孙老师，您总还记得那些绯闻吧。我说，别跟我提什么绯闻，我他妈早就受够了！那个声音说，孙老师，难道您不想知道绯闻怎么来的？不想知道您那夜坠楼，又是被谁救起的吗？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小时，我将在半小时后下楼。我打开存放日记的书柜，六十多本日记以“蓝白红绿黄”的顺序整齐排列。我初中时偶然读到，藏民悬挂五色经幡，分别以“蓝白红绿黄”象征天空、祥云、火焰、江河、大地，从此我选择这五种颜色封面的笔记本记日记。当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用尽，下一本则选用白色，然后选红色、绿色、黄色……五色日记循环往复，构成我生命的闭环。每本日记都是一个魔盒，封存我的某段岁月。

我找到一个红色硬皮笔记本，封面是我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孙宾宾，201401—201411。”随手翻到右上折角的一页，日期“2014年9月10日”，我看到一幅铅笔画：一棵了了草草的树，枝蔓参差，绿叶不算繁茂，结了一颗晶莹碧绿的果实。我已记不得那是什么树。我有记日记的习惯，却极少画画。不得不承认，我正与失忆苦苦作战，这幅画对我曾具有某种意义，此刻却令我疑窦丛生。

市井喧嚣，人群熙攘。走过三条街，十点钟，我推开“盛世阳光大酒店”左侧的“轮回茶楼”。靠近窗子，一个朴素而清爽的年轻人站起来朝我挥手。我坐到对面，并未碰触他伸出的右手。我厌恶虚伪的热情。我说，对不起，你说你是《楚天霜月》剧组的，我不认识，更不记得你是哪位。年轻人说，孙老师，我知道那次您伤得不轻……他沉吟片刻说，我是《楚天霜月》的编剧小吴，吴天清。是的，电视剧《楚天霜月》每集演职员表中都有这个名字，但没想到，编剧这么年轻。三年前，他肯定更年轻，年轻到有一种孩子般的单纯和倔强。我好像看到一个瘦削得有些苍白的倒霉蛋，常常被几个老戏骨逼着改戏、加戏或重写对白。因为那几个角儿来头不小，个个自命不凡，导演也拿他们没辙。

吴天清说，孙老师，摩卡还是拿铁？我说，随便。吴天清对服务员说，两杯摩卡——又转向我说，孙老师，请您出来，想就当年一个女群演意外死亡，了解些情况，也告诉您，我所知道的，关于您的绯闻和坠楼事件。我说，吴编剧，请原谅，那段记忆，早已从我的大脑中抹除了。

其实，不仅当年那段，我人生的许多回忆皆被清空。我并未撒谎，我的记忆力绝不仅仅衰退那么简单，我担心不久以后，会不记得回家的路乃至自己的名字。

那些绯闻以及我坠楼，背后鬼影幢幢，至今仍把我困扰得像愚蠢的猴子，只能不时向自己举起爪子。越要急切地知道谜底，我越不露声色，因为有时被动反而能赢得主动权。我面无表情问，吴编剧，你说一个女群演意外死亡？她饰演什么角色？吴天清说，女群演青梅，演虞姬的俾女。

青梅！这名字像小小的鼓槌，轻轻击中我的心脏。我隐约看到，一个青春亮丽的女孩，正从红色笔记本的铅笔画中款款走出。我的视线立即模糊起来。

《楚天霜月》电视剧，今天再次观看，我并未发现虞姬俾女的影子。青梅似曾存在，俾女却杳无影踪。服务员端来咖啡，随着劣质香水味远去，巧克力的芳香扑面而来。吴天清说，因为青梅之死，虞姬俾女所有的戏都被剪掉了。他呷了口咖啡说，其实，青梅在剧中共有三场戏。一次是在项羽和虞姬对饮的宴席上，青梅端着盘子，肃立虞姬身侧；一次是虞姬自刎后，项羽抱其尸身痛哭，当项羽决意重返战场杀敌，把尸体郑重地交给青梅；最后一次是剧末，因“无颜见江东父老”自杀后，项羽的魂魄注视着青梅，一块一块收齐他残存的碎尸与虞姬合葬，在雨中立碑“项羽虞姬之墓”。说到这里，吴天清突然泪如泉涌，悲切地说，孙老师，您知道青梅死在哪儿吗？她，青梅，我的女朋友，《楚天霜月》的实际编剧，竟然被掩埋在她埋葬虞姬和项羽的墓坑里！

青梅这几场戏，项羽和虞姬都在场，我当然与她同框。回忆那些片断，我却找不到青梅任何形式的存在。自从那年坠楼，我一直抗拒与《楚天霜月》相关的回忆。一部电视剧，一场两千多年前的战争，一个女群演命丧外景地，加上令我抓狂的绯闻，多种因素粘连纠缠，无由无稽，荒诞不经。我说，哦，吴编剧，我的那些绯闻……吴天清划动手中的平板，送到我面前。我看到一幅照片，我似笑非笑，神情诡异，上身赤裸，躺在一张床上，腰部以下被白色床单遮盖；我右侧是一个女人头部的侧影，乌黑的秀发恰好将她的半边脸遮蔽，头部以下，白皙肩背曲线玲珑。照片下方写道：“《楚天霜月》杀青，男女主角将对手戏演到床上。”照片撕扯着我的神经，我却不愿在年轻编剧面前表现太过激动。我深呼吸三次，吹了吹咖啡表面的泡沫，努力专注于女群演死亡的话题，却无法提供任何线索，只好一再凝眉说，让我想想……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我与吴天清像两个各取所需的间谍，达成约定：重返杠店影视城，查找青梅遇难真相。离开茶楼，我礼节性地与他握手，吴天清仍陷于痛苦的深渊，幽幽地反复说，青梅死得蹊跷，必须还她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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