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史决·义匪篇 9 上

八月初九未时

裴熊刚骑乘凿齿，率领马骑兵前阵一路流星赶月，不到一个时辰便到达了紫烟村。以他堵门为首，骑兵们两旁包抄，只等步兵随后赶到，直将木栅环绕的紫烟村围得水泄不通。

裴熊刚这边刚要率人破开拒鹿马进村，却闻幽幽远声来唤，响遏行云，惊阻流水。

“裴荒服，你们不在御边墙防范蛮人，却把我们村子围得像个铁桶一样，是何居心？我们紫烟村人一直做的是顺从帮令的良民，但要实在欺压到我们头上，也让别人知道，我们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话音未毕，紫烟村里各家各户早已青壮出门，纷纷手持锄犁刀斧，面露愠色。

裴熊刚一言不发，目迎田润流拄着拐杖沿夹道快趋而来，身骑凿齿之上，居高临下，静处焦点之中，看田润流距离只在百步之内，淡然相告：“田村长，我们可不是来打劫的，我们是来帮你们剿匪清患的，知道紫烟寨作恶多端，人神共愤，我们帮主已经下令要我们来翦灭这窝土匪。”

“剿紫烟寨？那我们紫烟村要对你们夹道欢迎啊！这伙死有余辜的土匪早就该治一治了！存志，利势，开门！”田润流拄杖点地，侧身高呼，两人得令上前推开栅门。

“田村长，听说紫烟寨已经对你们欺压多时了，今天之后，再无余患。”裴熊刚说着踝踢凿齿胸，凿齿全身肌肉紧绷，只等清道要蓄力向前。

“裴荒服，我们紫烟村村民都对紫烟寨恨之入骨，务必让我们助你一臂之力。”

“不用了，要是村民伤亡一个，都要一家子哀痛，更怕土匪狗急跳墙，流窜劫掠，你们把自己村顾好就行，我会留些精兵在这里保护你们。”裴熊刚俯看对视，田润流识趣地带领村民让出一条道，顷刻间烟尘四起，炮声大作，顺烟望去，土路上留下一道道厚重地坑，一马当先的裴熊刚早已飞身无踪。

未闻裴熊刚下令，伏丘帮骑兵和外围步兵有条不紊抽出，跟随裴熊刚直奔山上。

昌沛荣隐蔽叶丛之中，双耳轻动，只见一众骑兵奔轶绝尘，他的双眼都难以捕捉到马蹄变换的具体动作。

“宫中军，苟王八跑过去了，我们现在怎么办？”昌沛荣伏到宫又术身边，问道。

宫又术面色凝重，身为紫烟寨土生土长的中军统率，行军打仗也有十二年了，虽然之前他也常常以少胜多，但这次的对手可不是些乌合之众，伏丘帮的荒服骑兵是有名的，至今遇上的还没听说有逃过溃不成军这一命运的，因此他把作战地点放在兄弟们熟悉的树林里，“不要紧，一个空寨子就送给这些苟王八了，等荒服后续部队上来，咱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请裴熊刚当个光杆将军。”

昌沛荣微微点头，才想收回视线，危险的气息迅速逼近，他来不及警告弟兄，黑影先头一闪而过。宫又术抽刃回转，侧身迎着劲风划去，一道人影直直落下。昌沛荣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身着灰衣的伏丘帮帮众，他暗惊于宫又术的敏锐，在这种情况之下，竟然精准将来袭者割喉。其他遭袭的兄弟可没有昌沛荣的好运，伏丘帮众一如猎豹扑落多名紫烟寨兄弟，仅是用手就能虐杀。

“所有人，向西撤退！走出树林之前，尽量待在树上！”宫又术当机立断抽身西行，树林间不停掠过的黑影身法诡异，活似猴子敏捷，不成想伏丘帮骑兵不但在平地上所向披靡，在树林中竟然也是凶煞难挡。看来方才骑兵路过时，他们的行踪就已经完全暴露了。

昌沛荣跟随宫又术身边，身后兄弟们相继从树梢掉落，死伤惨重。

“昌兄弟，你先走！你可不能栽在这里！”宫又术轻拍昌沛荣后背，停下步伐，反身面对来势汹汹的伏丘帮骑兵。

“宫中军！”

“别说了，快走！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咱们紫烟寨还需要你！”宫又术话音未落，前面黑影袭来，他飞身迎上，刀光耀眼，锋刃直来，别身俯冲，任来人在腰皮上划开一张小口，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刀割喉，顾不上热血溅目，一脚踹下敌人，借力落在前面树梢上。以这些苟王八的速度，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了，就在这里——他们心爱的紫烟山林，让敌人全部落为叶肥。

“所有人，反列队，备刀！”瞥过一眼空荡身后，宫又术长舒一口气，其实不用他说，身边众兄弟早已不约而同停下，手持飞刀。犹记得当初刚开始训练时，兄弟们问他“备刀”的意思，那时他莫名气不打一处来，跺脚就骂“备就是准备的备，刀就是你手里拿来砍东西的刀，备刀，备刀，就是让你们这些‘娘’都不认识的大老粗把刀子给我准备好！呆头呆脑的，我看你们一到沙场上，只怕都是短命鬼！”

裴熊刚在纷繁芜杂的树丛中穿梭，紫烟寨的土匪们似乎改变了策略，不再一味逃开。他心中乐得省事，直扑早已锁定的宫又术而去，却见宫又术摆着奇怪的姿势，手中银光闪烁，只在眨眼之间，雷光裂冰，裴熊刚来不及躲避，却只看到随风飘过的发丝，看来就算是宫又术这种高手，在速度面前也只能作困兽斗。

树林当中，无数银光掠过，紫烟寨众人手上青筋暴露，颏滴咸水，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来访的不速之客，后槽牙咬得铁紧，掌中紧抓柱圆。

“看看这些紫烟寨的叛徒，杀他们比射鸟还容易。今天整个郡西都会知道，伏丘帮是不能违的，只有伏丘帮的郡西才是好郡西，哈哈！”脑中回响起伏丘帮众粗犷欢笑，整个世界仿佛纳入时间凝滞的空间中，宫又术的瞳孔里，映射出赤叶飘落的光芒，袋中取物，张手飞放，微小的黑点倏忽之间铺展开来，一张张大网扑向伏丘帮众。

裴熊刚从容按捺匕首，只待大网到身前，由下而上划切而过，不料只断开大网表面几层纤维，大网方才接触皮肤表面，他便感觉到油凉的东西受热凝固，紧紧黏上，一时挣脱不得。前面宫又术疾雷飞电般拔刀冲来，刀锋直指他的前胸。

裴熊刚奋力挣扎，完全无法摆脱这该死的网，眼看宫又术逼近，索性弃掉匕首，大吼一声，红光闪过，大网即时破开。宫又术见裴熊刚身上隐隐现出一道兽影，不敢托大，运转元气，手前一转，长刀举过头顶狠狠劈下，裴熊刚出手拿住来刀，一股强大的阻力抵消了大部刀劲。宫又术堪堪看清裴熊刚身上的兽影，裴熊刚毫不留给他一丝喘息之机，空出的手一拳打到他的腹部，巨力之下，宫又术手前一松，“嘭”地摔到身后巨木木身之上，吐出一口腥甜，把刀留给了裴熊刚那只殷红流溅的糙手。

双手紧抓身后树皮，宫又术好歹是把裴熊刚这苟王八给打下树了，抬头察看各处战况，其他伏丘帮帮众可没有裴熊刚这般好运，受网套住的都作瓮中之鳖，战况总是瞬息万变。

“兄弟们，给这些王八摆个迷魂阵！”宫又术侧身爬上树枝，一声令下，紫烟寨众人脱衣反穿，棕色里层外显，一齐跃下，身形没入及腰深的花草丛中，在树丛间飘忽往来。

裴熊刚才缓过神来，第一时间收起短匕，肩胛骨凸起，双腿微曲，以奇异的姿势趴在地面上，五条若有若无的尾巴拂动地表，然而现在他灵敏的嗅觉和触觉都已无济于事，刺鼻的花粉直往鼻腔里钻，地面的震动也杂乱无章、时远时近，根本无法辨别敌我，根本没有办法透过此起彼伏的惨叫捉摸山匪的行踪。

“撤退！”裴熊刚不甘怒吼，拔腿往东行进。

“裴熊刚身手不俗，又有怪东西加持，现在不除掉，之后必成祸患。”宫又术暗想，招呼着兄弟们立马追上去，哪想伏丘帮的王八们不但进攻猛如虎，退却也是窜如兔，眼看距离就要拉远，却见箭矢逆风而来，他只得吩咐疾撤。

裴熊刚蹲伏树上，确认紫烟寨众人走远，这才下树向帮主半跪请罪：“帮主，我作战不力，请您治罪。”

元密通缓缓摇头，也不拉起这兄弟，信步而前，面对箭矢贯穿咽喉的陌生尸体，蹲身抚合躯壳顶端圆睁的双眼，远望遍野横尸，左手把住旋转的手腕，轻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人没事就好。”

“接下来的行动，请帮主指示。”裴熊刚俯首请示。

“荒服，我们抓到了一个俘虏！帮主好！”裴熊刚话音未落，两名伏丘帮帮众抬着一个身高体壮的汉子小跑过来，望见元密通，四手一松，只顾拱拜，却惹得汉子闷哼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

元密通稍稍点头，上前检查俘虏，那汉子滚落几周，最后定像成个伏地王八，双手被麻绳瓷实绑在背后，身上各处伤痕也不少，最显眼还要数左边小腿上插着的铁箭。碎步滑到汉子身侧，抓起汉子的长发，问道：“你知不知道被你们抓走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在哪？”

汉子向上翻着眼珠，一口雪白的牙齿上雕着“缺纹”，毛糙的脸上满是铁与血的印刻。

“是我没有说清楚？我说的是前天晚上到紫烟村的一个年轻女孩子，今年是她成年后的第一年。”元密通轻声补充道。

汉子嘴角扬上奇异的弧度，颤抖的双唇附上一层雪白，仍然一声不吭。

元密通轻叹一声，大手顺势摸上箭柄，肌肉收缩之间，箭头已经转了半圈。汉子绷紧了身体，上下僵直，喉结浮动着带起“咕噜咕噜”的杂音，仿佛锅炉里烧开了水，半脸的两官拼命朝天挤，眉下的眼皮却紧闭不起，大概他一张眼，一对滚圆的眼球就要蹦出眼眶。

元密通松开抓发的右手，黏糊的手指硬生生撬开汉子的右眼皮，赤蛇趋之若鹜的黄棕色的瞳孔里，他能看到竟满是怜悯。放松两边劲力，元密通缓缓站起身，食指在脸颊上顺流滑下，似笑非笑，“你们还真是做得出啊……”

“把他带到山下的村子里去。荒服，你带着你的人马继续驻守，不要深入森林，把下山的路堵上，甸服我已经都吩咐过了，你听他号令。西边全是悬崖，东边只有密林，我倒要看看这群土匪是不是还能插翅飞走。。”元密通吩咐周全，领着一干随从很快出了树林，骑上凿齿，只看杭乃振把那汉子放上马匹，踢脚便要走。

“帮主，紫烟寨已经净空，只有个秀才模样的人，我们怎么处置！”直捣山寨的流星马飞奔来报。

“秀才？不用管他，如果他要走就放他走。”元密通骑凿齿转了一小圈，旋即领着众人直奔山下紫烟村而去。

土匪汉子躺在马上，仍然一刻不肯消停，他那别扭的身形让元密通想起腐肉里恣意撒欢的蝇蛆，人类这种该死的生物，即便是大祸临头，也是其他生命拼了命才活出的样子。

“帮主，这畜生总是转左翻右的，我真怕他掉下来摔成个春卷。”杭乃振扯着笑脸，飘忽的视线在前后之间斡旋。作为元密通的亲卫之一，杭乃振捧过不少次帮主垂搭凿齿巨首两侧的臭脚——然而今天，帮主的双腿右边比左边长了起码有一寸多，恍如割左补右。身坐高位，双腿瘫瘸却能不动声色颠跑的人，最是可怖。

元密通目不斜视，淡漠道：“随他去吧，掉下来摔疼的也只能是他自己。”

“是……你干什么！兄弟们小心！马来了！”杭乃振言未尽意，马儿忽而嘶鸣着往前狂奔，他只得抓紧缰绳呼喊，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甩下马来。

坡下伏丘帮众人听得身后动静，一看坡上尘烟四起，慌忙让道，元密通鞭挞凿齿加速，紧随其后，紫烟寨那汉子一嘴咬着马毛、肉，一手拿着腿上拔出的长箭狠狠抽入马身；可怜驾马的杭乃振自顾不暇，一个劲地扯绳，只是无济于事。

“紫烟寨！”汉子仰头歇斯底里地吐出一嘴的棕毛。

元密通渐渐赶近，伸手要去抓汉子，却遭蓦然飞来的石块划上了脸，再看悍马，前蹄失陷，霎时便倾身要翻，那汉子丝毫不惧，反而诡异地狂笑起来，顺着翻滚势头猛蹬出去，一头撞在路旁粗壮的巨木之上；棕马后蹄冲天，凿齿下意识后倒，好容易躲过这记重击，却见人马两个空翻，旋即几圈侧滚，一路摔到草丛。

凿齿低吼着，感受着双肩上渗出的红热打了寒颤。元密通移开双手，循着凿齿前身滑下，踩着血迹斑斑的石砂，打了个趔趄俯身，抬头汉子已近在眼前。汉子身体硬直，左腿莫名歪在了右腿之下，断裂的绳子下，依稀看见手腕上且深且红的勒痕；血污的脸上，裂唇半开，圆睁虎目戟指北方，剩下是不忍瞻睹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