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鼓声寒 第 30 章

梁尚才仗着酒胆唤来王寡妇把话挑逗道：“有句话叫做‘大娘子讨饭想不开，小寡妇守空房死心眼’，这个甚么道理？”

王寡妇骂道：“有死鬼要上奴的炕头，不妨，一晚五两银子。”

梁尚才惊讶道：“你金身子！五百文便是多了。”

王寡妇道：“要得快活，财帛铺路。”

梁尚才道：“我稀罕你几分姿色，只要你称我心意难说日后不娶你。”

王寡妇道：“老娘听这鬼话尽荆越之竹犹不能书，一日几箩筐。”

梁尚才道：“还咬字嚼文，读过几册书？”从衣襟兜里摸了几个碎银放在桌上，又道：“晚上留着门，钱好说。”

王寡妇拾起碎银道：“山前有个七彩霓裳铺六寡妇，甚么邪祟？”

梁尚才惊讶道：“甚么六寡妇？”

王寡妇道：“那日老炉候请你们一干人吃酒，座上有个叫雨荍的小娘子往厨下和老娘说的，他说六寡妇和你姘居一处。你说那小娘子因何要和老娘说则个？老娘当时疑惑，见在晓得是要老娘防着你，不听你鬼话。”

梁尚才道：“听他胡说！我看六寡妇不入眼，不因别的直是和六寡妇说不到一处，他以为他是扫三灾救八难大慈大悲的南海观音菩萨，心善近似于憨还痴，是个没头脑的。倘若我娶了你，我在山前草市赁处店面，你往那里开店，经营酒肆肯定比后山赚得多，又省得你夜来孤寂一个相思汉子苦。”

王寡妇笑道：“不愧是快活三。”

梁尚才道：“这寡妇，好不晓事！”将一碗酒吃尽，出了酒馆。

王寡妇收拾残桌，肚里讥笑梁尚才憨怂。

梁尚才望石偻子窑口寻下古因仄，说了给散抚恤金事务。

古因仄把石偻子雕凿殉国军将石像的事说了，教梁尚才和老炉候准备祭山事务，无须奢华，意思到就好。

石偻子道：“还有众石匠的工钱，前后须五千两。”

梁尚才肚里惦记王寡妇，那里问钱多钱少当场依允了。

当晚，梁尚才在石偻子窑口吃了酒，回来下处望箱笼里取一锭五两花银在手，敲开王寡妇卧房门，将银子扔在炕头。也是，一个鳏夫四十出头，一个寡妇不到三十，正是翻云覆雨时。两个也不打话，脱了衣裳被卧里做就一处。

这时日最苦的莫过金美妤、雨荍两个，师徒从早到晚忙不迭，药铺里外人头攒动，挨肩压背，不光有女人也有汉子借故来看雨荍、金美妤容颜的。

雨荍又担惊挨骂不敢看金美妤，立在一壁厢随时听分付，只听得金美妤道：“坐对面问诊，不见分明处问我。”

雨荍那里敢信，瞪着眼望去金美妤，这是他学医以来最想听却又最不敢听得话，坐堂问诊便是出师门自立门户，寻常学医的人少也十年，便十年也未见得敢坐堂问诊，毕竟关乎人命。雨荍学医六年之余又且是个女娃，咋敢坐堂问诊？当下金美妤又道：“耳朵呢，听不见？”

雨荍怯生生坐去对面，口里暗自念道：“静气，平心，不慌。”一气问诊三五病人，都无重病，开了医方把金美妤看。

金美妤又一一问诊一遍，不改一字把医方与药工撮药。

雨荍见罢，肚里澎湃激荡，想哭又装作平静，专心问诊。自此，铁雨荍早晚坐堂问诊，开启了艰难的医路生涯。

老炉候引古因仄、梁尚才、冬其望并三汉子来到冶坊，一眼望去：

松柏掩苍翠，西风啸垭口。百数座地炉，傍三山高低。状似胖腰桶，错落亦有致。绵延四五里，石桥七八座。东西壑连壑，南北屋挨屋。

一干人兜转一回，来到一处大屋，旮旯尽堆着生铁，已是锈迹斑斑，墙壁上有白灰大字，写的是：

铆足力冶一百万斤生铁，为大宋国铸刀剑。

古因仄低低念一遍，对老炉候人等道：“铁冶坊冶铁不足百万斤，恐多不过七八十万斤。墙上字迹往往是少甚么写甚么，缺甚么写甚么，甚么不好写甚么，教人看了便晓得那里失枝脱节，一似肆头吆喝凶的往往顽劣也，无问津者。”唤来后面看热闹的人，教白灰水涂了，道：“不许墙上再写字迹，止防漏了屯兵营机密。”

转出大屋，古因仄边走边与梁尚才道：“转私生铁的钱入不入簿？”

梁尚才道：“谁说不入簿？”

古因仄道：“还分私、公做甚？”

梁尚才晓得生铁买卖为甚有公、私之分，只是当众人面前不便与古因仄道来，又且不愿说道。他依然看古因仄不入眼，一府之主须是个士子出身，文有文士子，武有武士子，还须有官家文案诰书，他算甚么？石匠的儿子只配做个石匠，便道：“要问铁山都监。”

老炉候道：“你会不晓得？都说屯兵营有两个怪物，一个阴阳人惯看风行船，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再一个姓梁的，惯狗傍人势，看人身矮。”

梁尚才嘿嘿苦笑道：“你老子不矮，比过万祖之山昆仑高大。”

老炉候道：“问你件事，之前有个李姓车家和老子说过一回转私生铁的金资，却不知那里漏了消息，还是他又和别人胡说，吃铁实敦一索子捆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梁尚才道：“要问铁实敦那杀才。”

古因仄上山下坡走过百步，却见十数汉子聚一处整顿地炉，数内一个上前来问道：“敢问官爷几时点火？”

古因仄听得有人叫他官爷却是一楞，先前年甲相仿的耍伴叫过他官爷，那是他勒逼的要取笑人，今番被人叫做官爷已非是一般人物，屯兵营有几个被人叫做官爷的？铁山都监是一个。汉子一脸冷色又道：“你是兵马都监？”

古因仄心头暗喜却沉着脸端详起汉子来，汉子似曾相识却记不起那里见过，兀自不曾来过后山。再看又觉着象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定睛细看又不是，便道：“就这几日里先点十数座地炉，之余的等山前来人再说。”

那汉盯着古因仄也看了一番，就不说话了。

古因仄回到下处跌倒在炕头，肚里忐忑难安，地炉旁那汉端的象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想一刻，竟自睡去。

天晚，石偻子叫他吃饭，父子二人把盏小酌。

古因仄道：“今番冶坊里见着一汉子吃一惊，端的象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石偻子道：“你这小儿，想你哥了，爷又多曾不想他们呢？那时节爷生不如死，早见得他们在眼前晃荡，晚又听得他们在耳边说话，从不信他们战死在边疆，他们只是戍边一时不肯归来，担着国家大任也，因此老子不敢居在村里，只身来到后山凿石像，日久天长渐渐缓过神来。”说着就滚下几滴混浊的老泪来。

古因仄也不劝慰，肚里不是滋味，兀自吃着闷酒。

夜黑，雨荍随师父回到下处，和古因盈、初枔说了独自坐堂问诊的事，两个十分欢喜，要雨荍置酒作庆。

雨荍道：“却是不归途，苦也。”

初枔道：“谁人这般年少就坐堂问诊？你铁雨荍不说头一个也是风毛麟角，人中翘楚，当庆贺。”

雨荍道：“我师父这般年纪已是声名三秦大地的店主了，经营生药，日进斗金，富足一方。”

金美妤道：“说起生药店，当初悔不该听周玉邻小儿言语将店市卖了，这买主不是别人却是向泰平府上小女子向阳花，那是个求财不要命的主，他赌番兵入城不屠城，因此趁乱买得几家店铺在手，以待日后发迹。”

雨荍道：“师父做甚后悔，见今不知老城如何，生药店毁败也未？倘若生药店尚在，几时返城赎回来罢了，师父若不愿意坏钱，寻个由头把向泰平监在牢里，教向阳花拿生药店来赎人。”

金美妤笑道：“好主意。”

初枔道：“古因仄要向泰平跟他走老城，恐拘禁不住。”

雨荍道：“他马呢？我赌他不敢带着马往老城，必然留在屯兵营。马是他心头肉，比过心头肉如命一般小心呵护着。”

金美妤道：“好孩儿，为人做事须磊落光明，向阳花明着买下生药店，有证人，也有押花字据，师父如何这般龌龊？撞见时问他一问，他若情愿师父加几钱把他是了，不情愿也不好勒逼他。”口里这般说着，肚里却觉得雨荍的话不无道理，等时机要挟向阳花赎回生药店再好不过。

铁铖婆娘端了滚汤叫几个洗漱，放下木盆道：“想不到医人起早带晚这般苦。”

几个接过滚汤，口里道谢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