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壁彤芒 第四章 万命丹

此番奔袭耗了平时百倍之力，当落至裘蛟窗内，天已将明。趁着还剩一丝喘息之力，毒獾将黛吞鳄所言完整复述。而后，毒獾撕下缠手油麻，将枯骨尖指生生插入瘪胸，就着黑浆掏出一枚鸽卵大小的紫丸，倒着余息说道：“此乃万命丹，亦是为兄之心，集数万冥灵而成，力似妖鬼。只是为兄没那造化，并未冲破灵境。兄弟暗月子时将其服下，或可现神鬼之功。届时兄弟好生珍重，斩杀仇敌，复我青龙。”

言至此处，眼光黯淡的毒獾搂过秃鹫的陋颈，费力交待：“老刁乃飞兽，此毒不至死，将我皮肉吞下，日后…日后…”咽气之时，手指裘蛟。

第二次相见便给哥哥送终，裘蛟欲哭无泪。老刁吞下毒獾皮肉，非但毒伤痊愈，且本事大于先前。

老刁皮肉剔的干净，毒獾净骨装了半匣，暂且浅埋裘蛟床下。

暗月翌日，黛姬收到了父亲的死讯。但这噩耗的份量似乎被“拔毛行动”的失败抵消了，她更在乎的应该是毒獾和草乞郎的死活。旬月煎熬，她需要的是真相。可恨之处在于，即便是京师卫帅离世，身为贵嫔，做女儿的仍无法出宫参加父亲葬礼，否则她非到秘园枯井求证一下，看看井底是否多了一具怪尸。

宫中相传，乾君曾戏言海味山珍不及黛姬酥峰二两，独伶宫替父办丧，君王龙驾亲临。在着了魔的男人心中，哪怕只得美人一笑，这个夜晚也是多情的。若此时黛姬提出杀掉塌茅坡草乞郎，想必乾君是不会问根由的。但黛姬忍住了，真相不明，妄动不得。

这次，孝帽宽松，她故意露一露小半个左耳。

可是，虽别人看不见，但掩藏得再巧妙，那根乍眼黑毛仍是存在的，且非常顽固，搅得黛姬忧心欲死。五年之限还剩十七个月，父亲已故，毒獾无音，所有指望都夭折了，怎么办？黛美人夜立窗前，娥眉紧锁…犹如玻璃缸中的金鱼，一片光明，却走投无路。

但她不知道，千里之外那个“毛根”比她烦忧更甚。

……………………

哥哥死了，留给裘蛟一个不解之结。自己咋就成了妖孽的眼中钉呢？他搂着老刁满是邹皮的长颈，凝神看着掌心这颗万命丹，满心惆怅。报仇需要本事，逃脱妖咒仍需本事，可自己入坡十一载，除了会抡扫帚啥也不是，其余二十三位师兄总跟坡主学了皮毛之术。尤其大师兄木塔，离地三丈，脚尖轻点竟能飞跃半里，还能吐火喷烟，入水一个时辰。刀枪拳脚更是了得，数十大汉顷刻撂倒，若是下山入朝，拜个一品武将应是不难。也不知自己咋就那么笨，迄今为止就会扫地，莫说复国，单单复仇都势比登天。

老刁近日偷吃的几只肥鹅没人发现，左右禽畜窝舍和裘蛟的茅屋都在院落的犄角最深处，一应杂务也皆由扫院弟子裘蛟掌管，老刁也算没断了荤腥。这是裘蛟禁令它吃人肉所暗许的出路。现在见裘蛟一筹莫展，几乎成精的大龄秃鹫一努钢钩尖嘴，示意裘蛟去拿毒獾留下的那件麻披。

一直以正常人自居的裘蛟根本不敢触碰太多，如果不是一应诡异都发生在亲哥哥身上，他吓也要吓病的。小骨攮和蛇刺都让裘蛟给哥哥陪葬了，但人油迷烟却被老刁强行留下，想必这只怪鸟别有深意。裘蛟从床底拉过有些粘手的麻披，一股恶腥险些使他味觉失灵。狠洗数遍，恶腥稍淡，粗布密密一缝，也没那么怪异了。裘蛟惊颤着将麻披往身上一套，虽短小些，但能将就。刚转身几次，忽觉浑体骤轻。

看来邪物就是邪物，总是常识难以诠释的。但面对哥哥这颗比常人小了几十倍的怪心，裘蛟实在无法下咽，倒是老刁真不含糊，暗月之夜趁裘蛟熟睡打鼾，它衔起万命丹塞入裘蛟口中，一个呕吞，丹丸入腹。

呛出半汪浅泪的裘蛟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未觉有异，但老刁却神情激奋，又是拽麻披又是往裘蛟胯下钻，裘蛟登时明白，原来怪禽是让自己披麻上背，骑它出行。

裘蛟略一迟疑，还是依了鹫令。首次试飞虽然狼狈，但百里后便得了要领。只是老刁气喘吁吁，毕竟裘蛟比哥哥重了许多。

应是吞了毒獾皮肉之功，老刁负重也未减飞速，只大半个时辰，京师便在腹下。待落至独伶宫窗台，裘蛟才敢睁开眼睛，可是扣窗无应，潜入室内，已是空寝。

老刁也不知何故，与裘蛟对望，相顾摇头。裘蛟懂得老刁用意，此来本是想探探黛姬口风，看看同陷死局的一对矛盾体是否存有双赢的破解之道。但人去楼空，出人意料。一人一鹫刚想返回，忽被廊外两个值夜宫娥的谈话吸引。只听一人说：“你知这黛贵人以何路数恳求陛下带其游猎的吗？”

另一个回道：“怎的不知，不就是归朝便侍寝嘛！”

第一个接着道：“近四年了，怎的就想开了呢？”

“嗨！血肉之躯，深宫寂寞呗！咯咯。”

“唉！也是，十六芳华了！可怜你我……”

突然，第三个女声响起：“两个嚼嘴的蹄子，知道个屁！本执事跟你们说了吧，是前夜那场帅府大火起得秒，黛贵人娘亲及一应府眷全部殒命，她无依了，这才主动投怀。但总该要个面子的，呵呵…”笑罢，快嘴执事慢步离去。

至此无须再听，裘蛟和老刁相互对望，只是不知黛姬葫芦里卖的何药。

既然乾君带黛姬出宫游猎，皇城别处也不用去了，复仇不在今夜。但这场帅府大火来的蹊跷，老刁驮上裘蛟旋翅一拐，向宫巷深处飞去。

三年间入宫几十趟，老刁轻车熟路把裘蛟带到了乾君的御卫营。机密堂是要件核心，就在御卫营最里侧。一管人油迷烟进去，七十二执夜大内高手全部倒地。一番查找，终在绝密柜里拣出前夜才入档的密件，是黛吞鳄手刻的遗钥，玉函上只一行楷书：千里外俑役县塌茅坡门徒草乞郎乃青龙王遗孤裘蛟，胸刺小青龙。

帅府大火暴露了许多秘密，同时又制造了许多秘密。黛吞鳄因何死前未将此遗钥上交乾君就不得其详了，或许他临终才悟到这样一个铁律，那就是为防留下黑料，自己死后帅府定被灭门。又或是他更高深，因为被搜出来的才是真正的绝密，执行起来也许更快更坚决。如此才能彻底消除爱女耳中妖毛之患。至于其他府眷，想必保也是保不了的，守重弃轻，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得见此函，杀身之祸迫在眉睫。裘蛟驾鹫急飞而去。但刚出宫墙，暗处忽来一箭，正中老刁翅下，险些连鹫带人掉落在地。但毕竟身怀异功，老刁惨咳数声，奋翅而起，终在天明之前将裘蛟带回塌茅坡。

眼看老刁奄奄气绝，裘蛟悲愤而嚎，一时将全坡师徒二十四人尽数引来。

无须详细言明厉害，但见怪鹫及裘蛟一身怪衣，坡主老诸葛便深信朝廷鹰爪必来灭坡之言。于是放火烧堂，带徒转至朱雀国境内重建塌茅坡。至于裘蛟，那是祸根，但师徒情深，分离不舍，且也无奈，毕竟关系到二十几条人命，适言挽留不住，便由他去了。

老刁和哥哥尸骨都留在塌茅坡，裘蛟深拜后一路向南，两日后刚到一座边城，便听说当朝贵嫔黛美人借伴君游猎之机潜逃了。

……………………

这可是轰动天下的爆炸性新闻，街头巷尾踊跃津津。各州各衙遍贴海捕公告，看来乾君是急了，国丑无妨，抓住逆妇才更要紧，届时凌暴至死，扒皮抽筋，倒要问问因何反人之常，悖人之道？身为女子，得皇宠不是梦寐以求吗？乾君想不明白。

看到黛姬画像，裘蛟心下释然，倾国！

但她出逃何故？杀自己吗？裘蛟口衔草茎，心中微乱。

坊间传闻很是精彩，连说书先生都一个版本。说黛美人观猎开怀，乾君大显身手，兴浓处美人驱马胁围，屡发金矢。但人有三急，美人欲入林小解，乾君率卫撤出百丈。后久唤不出，派守帐女官临近一查，马去林空。

乾君拍额，纵是疏漏贵嫔小解无女官陪伴一条。后抚额冥猜，堂堂贵嫔竟然顺着“水路”跑了，叹是奇故，惊是千古奇闻啊！

脱逃精细，此女善谋啊！裘蛟之心又紧了一层。与黛姬相比，裘蛟的压力更多一重，黛姬只

面对妖邪、朝廷，而自己除了妖邪、朝廷，还得防范被黛姬所杀。想了又想，他取道再次向南，直奔坤境潜窜。

天下共两大帝国，大乾、大坤。大乾强盛，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小国都是大乾番属。眼下青龙已灭，所余三番都是谨小慎微，一面迎奉进贡，一面暗聚国力，都想有朝一日成为不受压榨的主权强国。而大坤虽略弱小，但君清民富，兵马精壮，大乾只徒有灭坤之心而已。不过，两国谍影交错，亡彼之心不死。因此，裘蛟逃至大坤也如履薄冰，生怕被大乾暗探窥破身份，如此必死无疑。同时，他也怕被暗处的黛姬寻见踪迹，那样活路更窄。

身无银钱，又无技法，也是为避人耳目着想，一路走来裘蛟已沦落成名副其实的流乞。幸亏有麻披和人油迷烟在身，饿急了寻矮墙富户偷口吃食及少量铜板倒是轻松。不过，行窃必择暗月之夜，否则麻披与普通布衣无异。所以两月下来，裘蛟灰头垢面，消肩峋骨，已不见昔日模样。其实并非没有窃到贵重财物之机，只是裘蛟的脑子并未因缺乏营养而短路，他知道大财失窃谁都报官，一旦东窗事发，自己的危险便会愈发加剧，抗妖、复国、复仇暂且不谈，活下去还是要得的，他可不想阴沟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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