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五十三章 卞玉京的故事——幽会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吴梅村的消息并接到吴梅村的邀约，卞玉京心中波涛起伏，思念如决堤之海，既兴奋幸慰，又辛酸悲哀，更多的是欲哭无泪，你早死哪里去了！既然离开了为什么又要出现！你是怕我过的好吧！好不容易放下了平静了又让你给搅乱了，莫非前世欠着你什么了！

见还是不见？见了，对不起保持多年的自尊；不见，对不起这份美好的感情。

在一番犹豫后，卞玉京答应了吴梅村的约会请求。

就这样，在钱谦益的撮合下，吴梅村卞玉京二人终于相约第二次握手，地点在钱谦益家。

这日，吴梅村早早便到，与钱谦益在客厅一边品茶，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卞玉京来迟了，并且没有从正门进，而是走了后门。路过客厅时，卞玉京听见里面有人说话，隐约是那个负心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她害怕看见他，也害怕他看见，急匆匆逃似的直接到了柳如是的卧室。

盼了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魂牵梦动的心上人只隔着一堵墙。照照镜子，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相遇时那个热情似火、光彩照人、只解欢娱不解愁青春少女，成为了一个27岁的中年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光已经在艰难度日中一去不返。

是该怪自己命苦，还是恨吴梅村无情？中年心事，少女情怀，该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薄幸负心之人？是该矜持还是故作大方强颜欢笑？还是冷眼冷面冷言冷语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恼恨，还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不带走一片去彩？是冷嘲热讽，还是沉默缄口，还是一诉衷肠？

卞玉京曾经无数次想过二人再次碰面的镜头，想着用什么态度才最合适，既表达了自己的深情、让这个负心郎明白这些这些年的苦难与相思，又能完美保留自尊、让吴村受到良心谴责。只是思考了这么多年，事到眼前时仍觉得太过突然，一时间不知所措，不敢去见吴梅村。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就这样，吴梅村和钱谦益在客厅外边说话，柳如是和卞玉京在里卧室说话。

西湖龙井泡了太多遍，已闻不见了香味。别说一杯茶，便是玉粒金莼吴梅村也咽不下去，他的心一直惦记着卞玉京什么时候与他相见。

钱谦益看着吴梅村心不在焉，眼看见太阳都快落山了，钱谦益有些按捺不住在卞玉京一来时，他便派小丫环问过情况，小丫环转话说卞玉京补个妆，稍后便见。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别说是补妆，做整容手术也该结束了，再这么下去还得管吴梅村的晚饭，钱谦益让小丫环去打探情况。

这次卞玉京倒是没说要继续补妆，不过又找了个理由，说是身体不舒服，也不知道是昏车还是昏船还是路上让冷风吹着了昏了头。

卞玉京确实不舒服，不是身上，而是心里。望着穿外萧瑟冬景，想着自己多年飘零，她感觉自己情绪快崩溃了。

第一次相见时，我青春美貌一笑倾城，你书气意气才华横溢，却因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与一个道学先生的虚名而耽误了情缘；再次相见时，你再仕之臣潦倒之身，我豆渣年龄离婚之身，当前郎情妾意花前月下金樽美酒，现在在一起只能是比惨了。

君未成名我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卞玉京待不下去了，忽然不想见吴梅村了，她决定尽快离开。

相见又怎如不见，有情却还似无情，卞玉京托柳如是捎给吴梅村一个小纸条，告诉吴梅村今日暂且作罢，择日再见，自己则在后园逃跑似的悄悄离去。

卞玉京用自己的绝情表达了的深情，用自卑保留了自尊。

很快，吴梅村得知了卞玉京离开的消息，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想过这次相见竟然是这么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不由黯然神伤，心里知道这咫尺天涯的悲剧始作俑者正是自己，卞玉京受到的伤害比他更深，自己没有理由责备卞玉京，更没要求卞玉京再做什么。

自知理亏的吴梅村也没心思再跟钱谦益夫妇虚情假意扯闲篇了，怅然若失离开了。一对有情人时隔时七的约会就这样泡汤了。

回家后，吴梅村黯然神伤，无边思绪付笔端，挥笔写下了四首七言律诗《琴河感旧》并序，卷好了派人送给钱谦益，委托他们转交卞玉京。

东西很快转交到了卞玉京手里。

接到吴梅村的来信，看着熟悉的字迹，卞玉京再次思绪如潮。

她恨吴梅村无情，若是这个男人当年能勇敢一点，二人也不至于走到今天，是这个男人毁了她的青春。

她恨吴梅村现在来找她，打破了她用无数眼泪和绝情换来的内心的宁静。

她恨自己不争气，明明知道吴梅村无情，明明自己马上便要与别人结婚，却无法拒绝吴梅村。

同时她也恨这个世界，如果崇祯早倒台一年或迟一年倒台，吴梅村没了仕途的牵挂，没准二人早就成了。遇上了合适的人，却不在合适的时间。

但卞玉京心里知道，吴梅村固然无情，她本人也有问题——她的身份太卑贱了，真正阻隔两美好姻缘的是巨大的身份差距，吴梅村的拒绝并不奇怪，色令智昏娶了她反而不正常，是自己想的太多，也要求太多了。

读着吴梅村的信，卞玉京心里悲喜交加，读到“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几句时，卞玉京终于忍不住了，哭得稀里哗啦。这是迟来的道歉充满着爱意、悔意和恨意，毕竟吴梅村对自己还是有感觉、有感情的，自己并不是一厢情愿，这些年并不是傻傻付出。

得到了表白，挣回面子，心情得到了慰籍，卞玉京心情好了很多，她主动写信给吴梅村，相约第二年春天相见。

至于她马上要成家的老公会怎么想、对她私会老情人会不会高兴、世人怎么看她无所谓了，什么的自尊也都不要了，ＴＭＤ，爱怎么地怎么地，憋屈了这么多年，付出已经够多了，也该任性一回了。

当然了，不能就这么放过吴梅村，得让他长长教训，别以为伤害了人可以轻易被原谅、可以一笑而过。

三个月后，又是一个春天，吴卞二人来到了初次相识的横塘一所游船之上。

历经了长期的分离与战乱，一对有情却似无情、有缘却终无缘的天涯沦落之人，再次相聚在了他们的初识之地。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唯有门前横塘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横塘还是一样的美，水波温柔如情人的眼波，远山漆黑如情人蹙起的眉黛，只是不知人是否如前。

吴梅村等在岸边，一艘画舫靠岸傍停，一个小丫环邀其上船。

多年未见，不知佳人风采是否一如往昔？

掀开舱帘走进，船舱正中案几旁跪坐一人，眉目如画，身段婀娜，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正是多年不见的卞玉京。没有了以往的秀丽青涩，多了几分苍老。

吴梅村有些失望，他心中的那个她比眼前这个半老徐娘漂亮多了，也比这个年轻多了，果然岁月是把杀猪的刀。

然而这些不是重点，让他发懵的是对方穿着的一身杏黄道袍，黄的刺眼，让人不敢直视。

吴梅村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他是来约会佳人的，不是寻仙问道的，不是来悟道参禅的，更不是来求大师灌心灵鸡汤的。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吴梅村仔细看了看，记忆中的人与眼前人重叠了起来，没错，这个穿着道袍的女人正是卞玉京。

人是找对了，但这事不对，卞玉京为什么穿着道袍见他？

亏他是榜眼、庶吉士绝顶聪明，这一下子也没转过这弯来。

见吴梅村一副失魂落魄呆呆傻傻的样子子，卞玉京有些得意，没错，这便是她要的效果，她就是不想看吴梅村风清云淡智珠在宠辱不惊无悲无喜的样子，想撕掉吴梅村的画皮而看看他真正的样子。

目前看来效果不错，吴梅村被吓傻了。

不过卞玉京觉得效果不足，还得继续下猛药她站起身来，看了眼吴梅村，没有道万福，更没有激情拥抱，而是低眉垂眼，双手于腹前相交，左手大拇指指右手无名指根节，右手大拇指掐右手中指梢节，左手其余四指抱右手掌心向内，掌背向外画弧，滑落于胸口上，右手画弧线向下右环绕，同时鞠躬，道：“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

这下，吴梅村被雷傻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也被恶心的够呛，恨不得转身逃掉。

吴梅村知道了，这个女人是故意的，表演出这一出就是来给他看的。他真想转身走掉，你爱怎么演怎么演、爱演什么演什么，老子是不看了！

不过吴梅村最终还是没走，这一切是他自找的，是他应遭的报应，是他对不起这个女人，他没有生气的资格相对于他带给这个女人的屈辱和伤害，这点难堪真的不算什么。

当然了，既来之则安之，吴梅村也想看看卞玉京演的是哪一出。

这便是卞玉京的报复。其实卞玉京是不想见吴梅村的，但思念、伤心、愤怒、自尊、后悔、自怜、不甘，各种情绪搅在一起，她还是决定再见一面，好好报复和渲泻一回，这这正是她决定再见这一面勇气的来源，正是她准备与吴梅村天隔一方彻底了断才来了。

她已经决定，这是最后一面，以后将是生离死别，永不相见。

她曾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留给吴梅村，想过云想衣裳花想容，想过蛾儿雪柳花金楼，想过回眸一笑百媚生，想过梨花一枝带春雨，但她决定放弃了，已经是残花败柳，又何必自欺欺人。于是她身穿道装，手持拂尘，亮瞎吴梅村的狗眼，这便是她恶趣味的报复计划。

卞玉京继续着她的表演，一边尬演，一边尬聊，丝毫没有一点尴尬的感觉。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吴梅村很尴尬，他呆住了。在见卞玉京之前，他一直想的是男欢女爱。但男欢女爱需要气氛，需要打扮漂亮甚至穿着暴露，气氛得烘托得到位，或花前月下月上柳梢，或是灯红酒绿烛影摇红，或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眼前的春水画肪确实应景，只是卞玉京这一身打扮完全拒他于千里之外，千言万语千思万念都得压下，跟一个道姑谈情说爱实是古怪，眼前的氛围再谈感情显然极度不合时宜。

吴梅村在煎熬中明白了什么叫作会无好会宴无好宴，很想掀了桌子一走了之。

但他知道不能走。尽管情商很低，但他已隐隐意识到，卞玉京是故意的！无论有多尴尬、多羞恼、多伤心，他也不能走，因为这是卞玉京对他的处罚，也是他应得的处罚，因为他曾经伤了卞玉京的心。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看着窗外皱起的春水和渐近的暮色，一场奇怪的男女幽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