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十一章 阮胡子的故事——冒头

眼见对面走过的百媚千红，闻着脂粉腻香，听着远处飘来的靡靡之音，侯方域不禁意乱情迷，心猿意马不能淡定了，当下对陈、吴二人道：“两位兄台，秦淮歌舞天下闻名，咱们既然来了南京，不去看表演也有些说不过去吧？”

陈定生正有此心思，当即附和：“是极是极，杜牧之说商女无情，不知亡国之恨，而周邦彦却道歌女有情，才有了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究竟先贤谁对谁错，还须切身体验一回。”

侯方域道：“是极，是极，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陈定生又道：“烟花这地，正是我们修身养性的大敌，不过话说回来，不入世又如何出世，我不入地狱又谁说地狱。”

二人相对眉开眼笑，陈定生道：“要不人说咱们是才子，花钱买春这种下流事经咱们这么一说，还真一下就上升到了文学和哲学档次。”

吴应箕这里也蠢蠢欲动，不过他老成持重，年龄大着两人一大截，和俩小年青大白天逛青楼显然是为老不尊，会被人骂带坏下一代，因此他嘴上言不由衷说道：“我对这个没兴趣。这样吧，听说老艺术家柳敬亭柳麻子这两天在旧院表演，过去听听他的评书怎么样？”

高中语文教材中有一篇课文《柳敬亭传》，文体为记传体。与本纪、世家这些文体用来记载王侯将相的事迹不同，传记用来记载小人物的生平，立传没有要求，无论职务、学历、成份、三围和是否首都北京户籍皆可立传：普通人可以立传，如《柳毅传》；当时的贱籍也可立传，如《柳敬亭传》《伶官传》；有时甚至动物也可以立传，如《白蛇传》。这就是封建社会的不足之处，动物不但可以成精还能立传，一点都不严肃并且全可学没法解释。现在好些动物已修炼千年，刚刚出关，却发政策已不允许成精，只好憋屈着去世界各地作妖去了。

柳敬亭的事迹在高中课本有较详细介绍，这里不再赘述，只作简单介绍：柳敬亭，外号柳麻子，曲艺名家，主攻评书和单口相声。柳老师当时的表演水平相当高，完全碾压现代近代和当代的侯宝林马三立单田芳田连元郭德纲等人。当时的国防部、内阁等领导人常会在百忙中抽出时间观看柳老师的表演，或请柳老到家里进行私人表演，并且对柳老师的曲艺水平进行了充分肯定。

不过大家不要以为柳敬亭在当时是个什么人物。在旧社会说书属于曲艺，曲艺无法列入上九流、中九流，在下九流中都排到了中后，因此说书人无论艺术水平如何高，也仍然是个艺术水平很高但社会地位极低的说书人。在《桃花扇》中，孔尚任给柳麻子安排了个丑角，说明柳麻子实在是个小人物。

陈定生一直心痒难耐，想去和小姐姐玩，听见陈贞慧提议看柳麻子表演，打心眼里不乐意，暗想这老家伙放着美女不看，偏去看一个糟老头子，是身体有问题还是品味有问题还是取向有问题？可是他不好明着反对，毕竟顶着才子的头衔，不能跟流氓一样不爱艺术只爱美女，有些话说不出来，只好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看着侯方域。

侯方域见听了吴应箕的建议也觉得扫兴，和阵定生对望一眼，明白了阵定生的难处，相视苦笑。不过侯方域思维敏捷，随口便捏了个借口：“柳麻子的艺术水平杠杠的，不过人品不怎么样，一直在阮胡子的文工团中就职。阮胡子是阉党的狗，而柳麻子靠着阮胡了吃饭，这是给阉党的狗当狗。自古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个柳麻子也太没骨气，哪怕他艺术水平再高，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动文人，我看见他就恶心，实在没有给他捧场的兴趣”。

陈定生听侯方域提到阮胡子，当即附和道：“是呀是呀，侯兄的担心有道理，作为复社高层，咱们须谨小慎微，审独慎行，不做两面人，不当两面派，任何时候都要保持鲜明的立场站位。人民群众都在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们呢，我们不能一边要求人民群众坚决反阉，一边和阉党成员勾勾搭搭不清不楚。今天若是去给柳麻子捧场，人民群众会怎么看我们？个人认为，咱们去看美女是生活作风问题和个人爱好，而看柳麻子表演则是站位问题，我们必须时刻保持同复社宗旨的高度一致，不能因为任何人艺术水平高便去捧他的场。”

吴应箕一听愣住了，随口一句话竟然招来这俩强烈的斗争意识和阶级感情，不由暗骂这俩王八蛋，恶意上纲上线，大帽子随手就来，真是左倾激进冒险主义的好胚子，想看美女可以明说，不装会死吗？当即耐着性子解释道：“二位如此爱惜羽毛，吴某实在钦佩，不过你们误会柳麻子了。柳麻子以前确实跟着阮胡子干过一段时间，不过那时阮胡子的狐狸尾巴还没露出来，大家都以为他是个进步青年，柳麻子自然跟着他干。阮胡子的阉党身份暴露后，柳麻子也很气愤，当下表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毅然抛弃了铁饭碗，跟阮胡子决裂，离开了阮胡子文工团”。

听了吴应箕的话，侯方域没说的了，只好改口道：“没想到这柳麻子一个说书人，竟然有如此高的觉悟，倒是我俩失敬了。”

陈定生跟着说：“是呀是呀，柳麻子为了坚持正义丢了饭碗，一般人还真做不到。那现在柳麻子干了什么？”

吴应箕道：“辞职后柳麻子失业了一段时间，四处打零工，最近在在旧院到处混。”

陈定生一听旧院，心下高兴，接话道：“看来柳麻子也是我辈中人，一定要去，这场子我捧定了，不能让正义人士流血再流泪”

侯方域也改口道：“柳麻子还真是可敬。想想我们身边一些人，说起阉党时咬牙切齿，如杀父之仇般不共戴天，真有阉党给什么好处时，马上屁颠屁颠的跟着阉党混，实在让人不齿。”

吴应箕笑着说：“所以嘛，我们这次去看柳麻子表演，不仅不是与阉党为伍，反而是以实际行动支持进步反阉人士。”

侯方域也笑了：“本来我对这些个老头子没什么兴趣，经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看看了，旧院走起。”

这里提到了一个新的人物：阮胡子。阮胡子的出现使侯陈二人将这次消遣直接提升到了思想高度，由阮胡子的立场决定了大家是否去看柳麻子的。这阮胡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名声臭大街了，连跟其在一起的人也能染臭了？此人正是《桃花扇》的第一大反派——阮大铖。

《桃花扇》中出场人物非常多，但每一个都不是一般人，或名动一时，或割据一方，或文坛领袖，或行业精英，或王侯子弟，或绝代佳人，或哪怕是个跑龙套小官也至少在厅局级以上，阮胡子能力压诸强脱颖而出、成为《桃花扇》的大反派、戏份比随后出场的马士英马首辅还要多，可见阮胡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阮胡子，本名阮大铖，书香门第儒二代，学霸一枚，幼时崭露头角，幼儿园常得小红花，上小学时开始作诗名动乡里，升学考试、公务员考试一路顺利，最终取得了进士学历。

前面说过，进士学历非常稀罕，不仅是好学生的代表，更是大官的坯子，若不是性格奇葩或有大灾大病，绝大多数都能当到部级干部。因此进士既是国家的管理资源，也是各大集团和朝庭高干愿意下大力气争取到手的人脉资源。每一位新进士都是一块肥沃的处女地，一座未开发的金矿，若能据为已有，将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而一批新科进士新鲜出炉时，也正是拉拢其入伙的最佳时机。有些进士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吃过见过，并且其家庭出身已经决定了站位，一般不会受到邀请和拉拢。而那些寒门出身、平步青云的进士，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仍对这个世界抱着纯洁的善意，对大人物这时给予的一个职位、一次提拔、一份薄礼甚至是一个微笑、一饭之恩、一次鼓励都会铭记在心感恩一生。各大集团和豪门大户会抓住机会，采用招女婿、收门生等各种方式对进士打烙印、贴标签，力求在最短时间用最小代价将新进士拉到自己名下。

寒门进士愿意站队吗？当然愿意。能考上进士的绝对是人精，知道个人发展离不开集体力量，个人进步必须有组织培养，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组织的悉心栽培和特殊照顾才能官运亨通快速进步。从感情上讲，寒门进士进入一个全新领域，他们两眼一抹黑，下意识想着找亲亲找抱抱，找个可以依靠的组织和大家一起抱团取暖。这是双赢互利的选择，不需要考虑太多，因此这时如有人张开双臂敞开胸怀，新进士们必然会迅速待价而沽、挑三拣四、投怀送抱，尽快选择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团队，跟这个团队绑在一条船上，拿青春赌明天。至于什么顺了哥情失了嫂意不用考虑、也没资格考虑，这些大势力不会允许他们选择的进士脚踏两只船。

当然也有个别进不愿意选边站，他们风骨峻峭刚正不阿，视权贵如粪土，独立自主特立独行。不选边其实也是选边站，即选择站中间。这种人的仕途分为三种情况：一是情商爆表，脚踏几只船，左右逢源；二是被所有组织视为敌对面，不受待见，被排挤打压一辈子不得志；三是被所有组织无视，一个人孤军奋斗。总之是个别人顺水如风，大多数死的很惨。

刚刚考上进士且没有背景的阮胡子很快引起了各大势力的注意，各方大佬不断向阮胡子暗送秋波，利用亲戚、师徒、老乡等各种名份拉拢。这时有人向阮胡子递话，说史可法的老师左光斗非常重视乡情，很欣赏阮胡子这个安徽桐城小老乡，希望阮胡子能多参加同乡会，一起喝酒聊天，如果阮胡子愿意跟他聊来日绮窗前的寒梅着花未，他不介意跟阮胡子聊一聊大鹏随风起直上九万里。

阮胡子初入权力场，人生地不熟，不指望认识什么太高层，他的胳膊太短身板太弱，碰上太粗的大腿抱不住或抱不紧。而左光斗既是东林骨干，又是朝廷大佬，这条腿粗细适中，肥而不腻，骨感性感，于是阮胡子选择了抱左光斗的大腿，站队东林。

进入官场后，阮胡子表现出了极强的革命性斗争性，不惧职位低、党龄短、年龄小，积极参加组织活动，敢于参与高层斗争，向组织外的朝廷高干下狠手，勇当出头鸟，蚂蚁斗大象，最出名的一件事是与其它东林同志一起斗倒了非东林宰相方从哲，立下了大功，引起了周围同志注意，得到了组织认可，迅速成为东林骨干和官场新秀。很快，阮胡子得到了又一位东林高层、时任最高检察院院长——高攀龙的赏识，成为其弟子，并经其介绍光荣加入东林。

阮胡子的优秀同时也惊动阉党，面对这颗冉冉升起的官气新星，阉党求贤若渴，悄悄派人联系阮胡子，先暗送秋波，再公开招聘，给阮胡子许下了各种诱人诺言，开导阮胡子没必要一棵树上吊死，打破视阉党如洪水猛兽的成见，建议阮胡子放下思想包袱，打破思维定势，多接触上几个非东林势力不是什么坏事，两条腿走路也许明天会更好。

这些话阮胡子听不进去，不是因为风骨，而是因为利益。东林视阮胡子为重点培养对象，各类资源向阮胡子这里倾斜，现在阮胡子在东林混得非常开，日子过得非常爽，前途可期，完全没有投靠阉党的必要。面对阉党的招揽，阮胡子风清云淡不为所动：“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给老子滚。”

拉拢不成，阉党对阮胡子因爱生恨，将阮胡子列为重点打击对象，并列入了阉党后来出版的《东林点将录》。

《东林点将录》是阉党为数不多的文学成就之一，是一本花名册，其中列举了东林的108位较知名人物，与梁山108将一一对应。这本花名册不是为了夸赞东林党人与梁山好汉一样一样具有反抗精神、不屈于恶势力、不畏强权敢于斗争、路见不平一身吼、为兄弟两肋插刀，而是想恶心东林党人，给东林党人贴上”乱臣贼子“的标签。我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期官方的历史观与我们现在不同，他们视视黄巢起义、红巾起义、黄巾起义、李自成起义、太平天国起义等统统为“暴乱”“反叛”“造反”，视“义军”为“反贼”“叛贼”“暴民”“乱军”和“乱臣贼子”，对起义者恨不得食肉寝皮。比如我们现在看《水浒传》，认为是在宣扬官逼民反的思想，是在歌颂基层人民敢于反抗不屈暴政，而旧社会的主流媒体认为《水浒传》是一株教唆犯罪的大毒草，水浒108将是108个毒瘤。在《水浒传》流行300年后，仍有人对其不满，将《水浒传》改编为《荡寇志》，给其中以宋江为首的108人各种花式死法，大多数选择了顶配——凌迟，其它则有的被气死，有的被乱箭穿心，有的疯魔致死，有的被肢解，总之108人虽然死法丰富多彩，但一个都不能少全部横死，可见作者对反叛的痛恨到了何种地步。

阉党给东林诸生与梁山好汉一一对应，不仅是讽剌其为一群祸国殃民的乱党，更有画圈圈诅咒东林诸生横死的意味；将阮胡子与梁山排位24的天究星“没遮拦”穆弘并列，这说明阉党对阮胡子的重视指数和痛恨指数相对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