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一二八章 马士英的故事——挚友

王镇守干掉马士英时不择手段，阴险凶残，不像个男人,但他是在维护法律尊严，是在将邪恶绳之以法，目的正确。

为达正义的目的可行下作手段吗？有人认为不行，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有人认为没问题，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个人意见是：如果这么做的是自己人，我们应该沾沾自喜自鸣得意；如果这么做的是敌人，我们应该愤怒讨伐其不讲武德。

其实，王镇守对马士英没有私人恩怨，相反还比较喜欢马士英，觉得这个狗官挺会来事的。但王镇守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是上级的棋子，是捅向马士英腰子的尖刀。

也就是说，处在镇守太监岗位的是王镇守、李镇守无所谓，在其位便得谋其政。

同样，处在宣城巡抚岗位的是马士英、牛士英都无所谓，统统都是牺牲和刍狗。

也就是说，马士英本身和马士英案的关系不大，谁来了走的都是同一条路。

真正决定事情走向的不是王镇守和马士英的个人情感和意愿，马士英案的本质不是刑事而是政治，是宦官集团在对文官集团动手。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碰着即死，擦着即伤。

马士英只是个身不由已的倒霉鬼。

作为此次党争的受害者，马士英委屈吗？当然委屈。几乎所有官员都在做，但大家都没事，如果真要维护法律尊严，大明的干部只怕该团灭了。

但马士英也不委屈，贪赃枉法还有理了？被抓了还敢叫屈，能不能要点脸？别说什么别人能做你就能做，别人还早夭你为什么不早夭？别人也有清廉的你为什么不跟着学？自己不是好东西就别怪点背、别怪社会。

马士英的案子也惊呆了宣城人民，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道貌岸然的家伙也不是好东西。

人民群众不禁要问，为什么咱大明的官员出事前都是清正廉洁的样板模范，出事后马上就罄竹难书五毒俱全成为反面教材，难道朝廷千挑万选的干部都是严重的间歇性精分患者？

王镇守很鄙视小民，认为小民看官是盲人摸象，只能看见展示给他们的那一面。作为专业监察人员，他见过太多的两面干部，亦妖亦鬼亦佛亦魔，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人前是佛人后是魔，各种身份丝滑对接。

善恶浮世真假界，佛魔美丑不分明。

宦官出手了，东林是怎么应对的？他们小声痛骂马士英是猪，跟宦官集团斗争了这么多年，却一点的政治敏感性都没有，竟然不辨忠奸错勘贤愚，跟宦官做起了朋友，便是眼瞎了，心也瞎了吗？

说实话东林不想救马士英——这是在救一个贪污犯。平时号称刚正不阿，攻击阉党贪赃枉法，如今宦官在伸张正义时，自己去袒护罪犯，这脸打的啪啪的。

但骂归骂，怨归怨，该救还得救。能不能救是两回事，这时若连个态也不表会让大家怎么想？只怕真的人心散尽的。

东林党开始考虑怎么救。从法律层面肯定不行，事实清楚铁证如山，假一赔十如假包换，局面被动，想要力挽狂澜太过艰难。

能做的只能是胡搅蛮缠，有枣没枣打三竿，实在救不了认命，万一有个意外之喜呢！

还好东林对胡搅蛮缠比较拿手，老用这招，熟的很，这时正好又是崇祯三年，东林党手里的大杀器——反阉还没过期。

东林很快祭出大杀器：马士英案的本质是阉党在攻击东林，是个别宦官想要给阉党翻案。

如果宦官集团接了东林的招、开始证明自己不是阉党，那他们就输了，这种事只会越搞越臭越描越黑。案子一旦由争论马士英的经济问题转为争论是不是阉党打击报复、上升到两党的争斗，宦官集团便是赢了也输了。

还好宦官中的聪明人也不少，自然不会任由东林泼脏水，他们也一直在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对胡搅蛮缠比对林更拿手，这些年手艺没有撂下，更何况这次还占着理，自然不会认怂。

宦官们调整方向，对东林的攻击充耳不闻，就是咬着马士英的违法犯罪事实不放，一个劲逮住拐子使劲踹，义正词严站在道德至高点，充分体验着仗义执言的快感，大声吵，使劲怼。

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唇枪舌战，并且都能抓住问题关键：宦官集团大讲法律讲纪律讲证据，东林则是大喊这是阉党在反扑在假公济私在党同伐异。

最终案子又闹到了崇祯这里。

崇祯确实痛恨阉党，但他知道，阉党与宦官不能划等号。退一万步讲，即使王镇守是阉党，也不能说明马士英就无罪，二者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

以前崇祯最重要的任务是反阉，因此每逢党争，崇祯总会拉偏架来打压阉党。现在的阉党已斩草除根，没必要再小题大作揪着不放，反而是东林这里需要多放些精力。

以前的东林弱势，又是捅向阉党的尖刀，需要帮扶；现在的东林又成了第一大党，这把刀有点割手，崇祯于是敬而远之，偶尔感觉应该打一打压一压。

最终，朝廷的态度出来了：公事公办。

东林也决定放弃马士英了，宦官处心积虑，提前布局出招，占了先机。东林棋差一着，输了就是输了，再胡搅蛮缠死乞白赖毫无意义。

上头定了性，马士英的案子很快有了结果：撤销一切公职，记大过，充军，暂留南京假释。

在宣府的斗争中，东林输了，马士英买单，这说明很多时候选择站队比努力与能力更重要。

马士英本想着收买上官以求更进一步，没想到却成了平头百姓，南辕北辙了。

从官迷变为囚徒，这落差太大了，一想到多年的钻营毁于一旦，一想到背上贪污犯的恶名，一想到年纪轻轻前途尽毁，马士英有些接受不了，死的心思都有。

回想起来，王镇守手段并非多高明，如果能重来一遍，马士英相信自己的智商能虐王镇守一万回。但他太傻太天真，竟然鬼迷心窍，利令智昏，与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阉人推心置腹，挥霍所有的温暖，结果是掉进深渊无法生还。

世上没有后悔药，一步不经意的错误也许要用一生去弥补、懊悔和赎罪。

还有一点加深了马士英的痛苦，那就是孤独。

刚刚被贬时，马士英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拒见一切一切故人。

结果是他多心了，没人想来见他。

自从被贬后，以前的车尘马足忽然变成了酒盏花枝，马士英渐渐体会到了什么是世味年来薄似纱，什么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什么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以前的许多铁杆朋友一夜之间全消失了，许多整天腻在一起的同事同僚全部将他遗忘，官场上不再有他的传说，便如天空不见飞鸟的痕迹。

马士英知道，这不是因为他的人缘不好，而是因为他没用了，成了个废物，他对大家没价值，沾上他了只怕还有麻烦。

他不怪大家势利，因为这是人性，他以前也是这样做的。

就在马士英苦寂时，一个熟人来到了他的身边，这便是他命里注定纠缠一生、相爱相杀的挚友阮胡子。

阮胡子此时因逆案被贬为民，在南京办歌舞团。二人都曾同学少年风生水起，如今同被流放，同为待罪之身，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无论理想人生还是官场文坛都有着太多的共同话题。

不过二人心情仍有不同：而阮胡子早已接受现实，此时正在韬光掩晦，蛰伏龙潜，成为一个充满正能量的机会主义者，准备二次创业一鸣惊人，心情阳光，积极向上。

马士英刚刚受打击，还没缓过劲来，心灰意懒无所事事，每天感时伤怀伤春悲秋，叹人生苦短繁华如梦，恨天道不公明珠蒙尘，不时发表作品来表达志向高洁与世不合的悲伤情怀。

与其陷于痛苦回忆，不如暂时麻醉自己，至于用什么麻醉剂选项很多，可以沉酣买醉，可以游山玩水，可以寻找烟花巷陌丹青屏障里的专业人士，也可以像周延儒一样找个未亡人没羞没臊的生活，青春都一饷，浅斟加轻唱，行乐须及春，岁月不待人。

阮胡子将马士英的一切看到眼里。见朋友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阮胡子很痛心，自动当起了马士英的心灵导师，语重心长劝解：前进的路上永远是荆棘密布；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现在的血霉只是人生中难得的一次体验；死猪不怕开水烫时固然舒服，但会错过很多机会；上帝救不了自暴自弃者，躺平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不要计较一时得失，要学会了算大帐算总帐；先胖不算胖后胖厚塌炕；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离死还远，谁敢保证以后没有什么更倒霉事；也许现在的倒霉才只是艰苦生活刚刚开始的标志，千万不要为跌入低谷而悲伤，也许以后会跌的更深摔的更狠；人生得意须尽欢、长风破浪会有时、我辈岂是蓬蒿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阮胡子不辞劳苦，将他精心准备多年的各种口味、营养过剩的鸡汤全部灌给了马士英，既有正向鼓励有反向刺激，其中好些是阮胡子这年喝剩下的，苦口婆心磨牙费唾沫。

阮胡子真心为马士英好，无论感情上还是现实上都是如此，一往情深，掏心掏肺，希望马士英能尽快振作起来。

马士英很感动，在他最倒霉的时候还有人能来他身边、认他作朋友、陪他排遣寂寞，他认下这个朋友了。

感谢陪伴，有你真好。

当然还有一点也许马士英没有意识到，他心情变好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碰上了阮胡子这个比他更倒霉的人。

真正让马士英解开心结的是阮胡子的一句话：老哥哥我名声臭大街了仍然积极向上，你一个小小的贪污犯有什么想不开的？

阮胡子是真心的，说的也是事实。明末是个万官皆贪的美好时代，洁身自好的官员比三条腿的蛤蟆更稀少，你可以相信猪会上树、相信真爱永恒、相信三体人的存，但你信朝廷的大多数都是好人时，别人肯定会怀疑你的智商。

阮胡事认为，检举和处理马士英案件的一系列官员比马士英更恶心更贪腐，马士英那点事不叫事——经济犯罪也叫犯罪？

相比马士英，阮胡子确实是罪大恶极，虽然他没贪过财害过命，但他是政治犯。在那个政治正确的时代，站位比道德和能力更重要。像阮胡子这样钦定的政治犯，只要崇祯不死、东林不倒，阉党就不能翻案，阮胡子就不能翻身。

更让阮胡子难过的是，崇祯比他小39岁，若崇祯不碰上什么大灾大病肯定是阮胡子死的迟，也就是说阮胡子这辈子没有了出头之日。

在没有理想没有前途的情况下，绝大多数人都会发牢骚，然后被当权都听到，然后被处罚的更狠，然后混的更惨：

－－孟浩然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于是皇帝进一步疏远了他；

－－柳永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于是穿了一辈子白衣；

－－苏东坡说“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蜇龙知”，然后有了黄州惠州儋州。

不愿意跟随潮流的，必然要被潮流抛弃。

阮胡子深刻吸取先贤教育，没有感世伤时怨天尤人，更加乐观面对人生，努力超越追求卓越，感恩朝廷回馈社会，以最大的诚意和笑脸回馈社会的不公，以琼瑶回木瓜，以青玉案回锦绣缎，以百蝶巾回毛头鹰，敏锐捕捉着官场信息，渴望着有一天风向转变后王八翻身。

同时，阮胡子也用这种精神来鼓励马士英，想着难兄难弟一起东山再起。

与子同袍，与子同泽。

与子同仇，与之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