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一一五章 李香君的故事——却奁

侯方域的心情极差，一方面为已经做了的事后悔，另一方面为将要做的事羞耻。

这些年来跟阮胡子要么文斗，要么武斗，总是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哪怕是便是趁着夜色贴传单也不肯鬼鬼祟祟，反而要署上青稞酒，光明正大的来，明着欺负。

长这么大了，像这样收了钱不办事耍赖皮还是头一回，这让侯大公子情何以堪。

古人关于差耻的事有小诗一首：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首小诗告诉我们做人得要点脸。

不过今人有句话说的也有道理：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

人不要皮,天下无敌!”

这句话告诉了我们不要脸的重要性。

以上两句话说的都对，前者是理想，后者是现实，如何选择终究还是看个人的羞耻底线。

比如阮胡子是个现实主义者，在羞耻方面胸怀博大，海纳百川，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现实。

而侯方域自以为是个理想主义者，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耻于做一些下三滥的事。

但现面，侯方域却没有坚持理想信念的资本——没钱。

怎么办？要不，偶尔不要脸一次试试？收了阮胡子的钱而不给阮胡子办事，阮胡子会拿他怎么样？

好像也不能怎么样。这样一来侯方域不但不会失去什么，还干落了一个绝色美女。

面对艰难抉择，侯方域忽然悟了：所谓的道义、诚信廉耻，无非是每个人的良心、教养、是非观给自己在心里设下的无质无形的心理障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将人牢牢禁锢，从心理上不敢跨越不愿愿跨越不能跨越。但是，真要跨出去了好像也无所谓……

做这种事令人难堪吗？

侯方域有些难堪，但不知道，难堪中还有点爽。

哲人说了：从心理上来讲，那些违背道义、坑蒙拐骗的事做起来大都很爽；做起来越爽的事往入会则越有违道义。

又有俗人对此进行了引申：从生理上来讲，那些越伤身体的事做起来越爽；越爽的事做起来往往越伤身体。

这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荀子提出来的“人性本恶”。而人性本恶正是“学好非常难，学坏一出溜”的理论基础。

话又说回来，侯方域不这样做又能如何，总不能真的把香君身上的首饰耳坠扒下来还给阮胡子吧。

既然无力改变结果，索性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老子就不要脸了，你能拿我怎么地！

计较停当，侯方域不再着急，且先和阮胡子虚与委蛇，既然收了钱就拿出来办事的态度——至于办不办事到跟前再说，大不了不办。

心里有愧疚是肯定的，毕竟是头一回干这种缺德的事。不过好些事总是一回生二回熟，干的多了估计就习惯了。

想到这里，侯方域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也有了说话的心情和力气，当下组织语言道：“我的县长大人，你这是帮我还是坑我。你不知道复社和阮胡子的关系吗？这种活你也敢接。”

杨县长刚才看见侯方域一脸惊骇的样子，以为这事没希望了，没想到侯方域这么快便还过了魂来，并且说话也不难听，当即赶紧说：“话说到这儿，我不得多说两句，其实大家都误会阮胡子了。阮胡子这个人很有两把刷子，又挺会来事，是个人才，年轻时颇受各方势力重视。当年他积极要求进步，加入了东林党，在组织的培养下，成为卓越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和英雄战士，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

侯方域说：“没错，也正因如此大家才更恨他。大家对叛徒的痛恨甚至是超过了恨敌人，现在大家都躲他远远的，只怕惹上一身臊，没人敢跟他交朋友。”

杨县长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阮胡子一直是东林骨干，后来表面上阉党走的很近，其实并非真心投靠，而是为了更方便工作，以阉党身份掩护来为东林党办事，身在曹营心在汉。”

侯方域和阮胡子差着辈，便是侯方域的父亲侯恂也比阮胡子小着几岁、低着一届，与阮胡子没打过交道，因此对阮胡子的事迹只是道听途说，想当然地认为身边人说的都对，这时听杨县长说来，不由奇怪地道：“这个说法倒是头回听。既然阮胡子是冤枉的，那队后来没有自证清白吗？”

杨县长感叹地说：“哪有机会。阮胡子加入阉党没多久，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东林个别领导同志发生了小摩擦，工作关系变成了个人恩怨，双方缺乏沟通互信，误解越来越深。阮胡子是个清高的人，哪受了这委屈，不屑解释什么，最终与组织渐行渐远。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观念信仰上的冲突，大行不顾小谨嘛。”

见侯方域不语，杨县长接着说：“说句不中听的，复社中好些人太过矫枉过正，思想极左，总是戴着放大镜查找问题，提灯定损，就跟把铁锉一起，看不惯别人身上的坑坑洼洼，却看不见自己身上的麻麻点点，比如你们复社领袖张溥，太过年轻，做事难免极端。”

侯方域打断道：“杨县长打住。子不闻父过，我们作为基层，不敢听上级的过错。张社长的智慧我们只能瞻仰，又哪敢妄加揣测。杨县长还是说阮胡子的事吧。”

杨县长道：“不好意思，一时失言。这几年来，阮胡子屡受打击，那点傲气早磨平了。他有苦无处诉，一直想找人替他正名平反。我也想着内部斗争没必要，亲痛仇快，又何必呢。前段时间阮胡子跟我聊天时无意提到了你，他认为你出身好，威望高，并且明事理，能听进去话，一直想上门拜访，只是以前没接触过，不敢冒昧。最近听说了你和香君的事，便赶紧找到我，委托我牵线搭桥，向你表达结交之意，以图通过你这里与复社组织消除陈见，凝聚共识，面向未来。”

也不知侯方域是真相信还是自己骗哄自己，听了杨龙友一番话后，支支吾吾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其实阮胡子的事我也知道些，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个说法。不过即使当过叛徒也不打紧，复社的政策大家知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既然阮胡子现在有心弃暗投明，我们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棍子打死。至于阮胡子是不是阉党、是不是心向着组织，我们回头了再调查调查。行了，这事我记下了，哪天跟其他兄弟通个气,先不为难他。”

杨龙友听了这话很高兴，总算没有辜负朋友的托付，赶紧道:“痛快！贤弟果然深明大义，我替阮胡子谢谢你。”

男人们谈着话，李香君很识趣地不插嘴，只是犯着花痴，看着侯方域侃侃而谈，不时给俩人续点茶水。

眼见两人越聊越高兴，一直在默默旁听的李香君越听越不是味，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对侯方域说：“亲，你这话不太对吧？怎么听你俩说着阮胡子倒成了好人了？莫非是要替阮胡子翻案？阮胡子的阉党身份妇孺皆知，到了你这里怎么就成了待查？是你傻还是当天下人傻？你们能哄了自己能哄得了天下人吗？复社要打倒阮胡子，你却要位他一把，到底站哪一边？收了阮胡子的钱已经不对，难道你还真想替阮胡子代言？”

李香君的话字字诛心，让侯方域猛然回过神来。刚才是不是昧了良心说话他心里比谁也清楚，本想装糊涂把这事过去，没想到让自己的女人看小看了！

同时侯方域很意外，李香君在大是在非面前不含糊，别说是比杨龙友这个滥好人强，便是比他这个素有盛名的复社骨干也强了不是一点点。

一时间，侯方域又是悔恨，又是惭愧，又是佩服。

眼见小两口不和谐，杨县长出来打圆场：“丫头别生气，听我说一句，凡事不能太较真。阮胡子是不是好人另说，问题是他确实对咱们不错，你家相公替他替他说上几句话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家相公倒是把复社人当成生死兄弟革命同志，可你看看哪个肯替你相公出钱？再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家里摆的，不全是阮胡子送的吗？伸人不打笑脸人，阮胡子即使再坏，也没惹过咱们对吧，秦桧还有好几个朋友呢。你要是实在不想跟阮胡子扯上关系也就算了，没必要再说阮胡子的坏话对吧？”

听了这话，李香君冷笑：“不好意思，你们跟阮胡子称兄道弟是你们的事，我不想跟阮胡子有任何牵扯，羞与阮胡子为伍。”说完她脱了外衣，摘掉首饰全扔在地下，然后指着满屋子家具对杨龙友说：“麻烦通知一声阮胡子，有时间了把他的东西拿走，别脏了我的地板”。

注意，这是李香君今生的第一个高光时刻。秦淮八艳成名各有事迹，而香君主打的是品格——即与阉党不共戴天——当时的政治正确。

这时李校长走了进来。李校长早听说了杨龙友要为阮胡子搭桥的事，早上见杨龙友来了便知道怎么回事，一直留神着这边的动静。听小丫头汇报这边闹将了起来，忙跑过来打圆场：“我的香姐呀，这么贵巴巴的东西就这样扔了吗？咱别这的糟蹋东西。”

李香君看着李校长收拾东西，冷眼瞅着一动不动。

候方域看着这一幕，内心如翻江倒海，平时自己作为道德模范和优秀干部，经常搞讲座、讲风纪、讲领导干部廉洁从业若干准则，没想到稀里糊涂被阮胡子就被拉下了水，差点为了几百两银子而身败名裂。

反观香君一个女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一人没见过世面的青楼女人、一个只有十六岁的青楼女人，品格见识与政治觉悟竟然比他这个复社骨干还强，他这些年的学问和教养都喂了狗了。

侯方域忽然发现她对这个女人的喜欢只停留在外在的和生理方面的，这个女人的内心更值得他去珍惜。

如梦初醒的侯方域赶紧拉着香君的手，说道：“好老婆，别生气，我错了。幸好有你，否则我今天还要真犯错误了，你真是我的良师益友呀。”

侯方域转身又对杨县长说：“不好意思，不是我不领情，只是我老婆不同意。这些衣服已经穿过了，没法退货，折了现补给你，首饰和家俱还是新的，你再给阮胡子退回去。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杨县长见事情已不可挽回，再留下去也没意思，无不婉惜地说：“东西退不退都是小事，想必阮胡子也不为因为这点东西而如何。只是你这样一做，可就跟阮胡子撕破了脸。”

侯方域坚决道：“杨县长好意我心领了。都怪我一时色迷心窍财迷心窍，连这种礼也敢收。从公事来讲，组织有组织的纪律；从生活来讲，我老婆也是坚决不同意。要是真答应了这事我可真是犯了大错误了，政治前途没了，再闹上家庭矛盾，日子可怎么过呀。你回去告诉阮胡子，这忙我不是不帮，真帮不上，让阮胡子另寻他人吧。”

杨县长走后，侯方域看见李香君脸色还不好，看了看香君仅穿着内衣，心虚赶紧讨好说：“老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不戴首饰更显出了你的天然之美，绿色土家无公害，我更爱你了。宝贝儿别生气了。”

侯方域必须甜言蜜语巴结着点李香君，不仅因为香君的立场，更是因为他心虚。

香君拒绝了梳栊之物是什么意思？相当于是他侯方域在白瓢！生物意义的白瓢！不心虚才怪。

当然了，香君不种不要嫁妆的女子谁不喜欢。

二人一人心有愧疚，一个终身有靠，双向奔赴，很快重归于好，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新娘娶进房，媒人扔过墙。此时，为二人牵红丝的阮胡子心情很郁闷，偷鸡一成蚀把米，贴了钱还挨了骂，一时唉声叹气顾影自怜感命运多舛，一时咬牙切齿画圈圈诅咒侯李二人尽快感情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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