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一一二章 寇白门的故事——侠名

当年风光出嫁，如今黯然归来。寇白门告别王府，带着空空行囊和满身伤痕，回到了阔别三年的秦淮河。

王府虽好，非久恋之乡，秦淮河永远是是她这样无处着落的青楼女子最终的归宿。

秦淮河仍如当年一样温柔，两岸丝竹仍如当年一样轻快，人却无法再回到青春和原点，本该无忧无虑的年龄却已历尽苍桑。

安顿下来后，寇白门利用各种社会关系，一个月内筹集了20000两白银，送到了京城朱家用于办理朱国弼的赎释手续。

其实，寇白门完全有能力赖帐。朱国弼已经是困兽，是朝廷的专政对象，对寇白门没有了约束力，不能拿她怎么样。相反寇白门可以拿出一部分银子坐实朱国弼的罪行，也可以作为污点证人检举揭发从而让朱国弼吃一辈子牢房，对甚至可以动用社会关系让朱国弼忽然病死在狱中。

寇白门也有足够的理由赖帐，对这个误她青春、污她清白、始乱终弃、毁她一生的王八蛋不需要讲什么道义，这种禽兽只配得到背叛和报复。

而且，这笔巨资已经值当耍赖一回了。2万两银子折算下来近2000万元人民币，这对一般老百姓来讲是天文数字，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一笔财富。为了2000万，大多数人别说是赖帐，便是出卖良心、丧失尊严、杀人放火、灭绝人性的事都做的出来。

有了这2000万，寇白门后半辈子可以锦衣玉食过着上等生活。但她仍毅然决然地将这笔钱交给了老朱，眼睛都不待眨一下。

虽是个风尘女子，但寇白门是个以德报怨、一诺万金、感动南京的好市民，视钱财如粪土，在情义与利益之间豪不犹豫地远择了前者，精神境界已达到了圣贤的水平。

因此，我们站在道德至高点笑话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时，想想我们自己是什么德性，想想我们没有资格笑话别人。

职业偏见不可有。道德与职业没有必然联系，好人当了戏子婊子仍是好人，禽兽当了专家教授仍是禽兽，劫匪自己提包显得亲随和也无非是个亲民随和的劫匪，他会有礼貌有风度地对你深鞠一躬然后杀你全家，杀完后再很有风度有礼貌地对着你全家的尸体鞠躬。

为表彰寇白门的高风亮节，时人赠其“女侠”荣誉称号——这也是寇白门与钱塘七艳最大的不同：其它七艳的成就来源于其婚姻，而寇白门的称号一定程度上源于她的品德。

个人认为这个称号名不符实、词不达意。侠士应该有侠义之风，笑傲江湖，快意恩仇，从不记仇，有仇现报，事了拂衣去，片叶不沾身。

寇白门一刀捅死了朱国弼才是侠，为民除害才是侠，心念通达才是侠。像她这样无原则地讲道义是迂腐，屈已娱人是怂包，哪来的半点侠气。

圣人也这么认为，他老人家一向主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对等报复，不占小便宜也不吃小亏。圣人一直反感寇白门的这种行为：“有德必有言，仁者必有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寇白门的侠气用在了一个禽兽身上，不但瞎了眼，更是瞎了心。

这不是侠，是瞎，是为情所困、为道德束缚、只能感动自己的铁憨憨。

从寇白门巨资赎人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以下几个关于“钱”的真相：

一，当时的法律可以用钱来量化，甚至可以说清人入关就是为了钱，法律的作用是挣钱或者卖钱，抓捕老朱等人的本质是绑票然后要赎金。

二，有些人命中注定没钱。仁不能带兵，义不能敛财，讲道义、有侠气者永远发不了大财。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寇白门之流活该穷一辈子。

二，去青楼是真的要花钱。青楼往往是当地最高端的消费，提供最高档的酒水、水果、饮食、住宿、歌舞及其它更销魂的服务，小县城的青楼起步价三两银子，大中型城市的青楼起步价三十两银子，南京的青楼动辄每次上百两，有花魁的青楼服务费更是上不封顶。

三，寇白门真能挣钱。这个世界很现实，别人愿意借给你钱是因为你还得起。寇白门能借下钱是因为她的实力，21岁正是当打之年，偿债能力不容置疑,一句“各位官人”“各位宝宝”“各位小哥哥”便可以让男人大把大把出钱打赏，甚至可以做到“三句话让男人为我花18万”。

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这个时代的有钱人真有钱。明朝农民年收入约15两银子，工人年收入约20两银子，因战乱频发、风险增大而军饷暴涨的士兵年收入36两银子，十年寒窗苦读方可上任的县处级干部年俸45两银子。

在明朝，一般人日常消费是铜板，高端娱乐活动是暗娼；青楼是真正的销金窟，消费者只能是婆罗门，一般家庭去一次会倾家荡产，高端青楼则是倾家荡产也去不起一次。

至于积攒2万两银子是开玩笑。以农民为例，一个农民家庭扣除开销，省吃俭用无灾无病，一年能攒下5两银子便不错了，攒够2万两银子需要整整4千年。

也就是说，农民想还完这笔债务，往后算需要到了公元5600年，往前倒推4千年则到了禹王治水期间，即从大禹治水到明朝结束才能还完这笔钱。

多说一句，大禹治水期间天地未完全隔离，人神共世，灵气浓郁，是修仙得道的最后一段黄金时间。

这个青楼火爆时代的大背景是崇祯带着后宫节衣缩食，军队开不起工资，北方地区战火连绵，饿殍遍地，十室九空。

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明朝灭亡的原因便在这里：巨大的贫富差距。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贫富差距往往是暴动的导火索。

所有百姓与鹅城百姓的理想一样，不指望特权，只希望基本的公平。

反王们大都善解人意，提出的口号永远主打“公平”二字。“均田地”“等富贵”“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无处不均匀，无处不温饱”，甚至还会矫枉过正追求绝对的公平，力图顺民意、借民力建立了自己的王朝。

随后，新的王朝造就了新的特权阶层，新贵掌握了大量财富，出现了新的分配不公平。朝廷为了延长保质期，往往会反腐败杀贪官、制度革新尽可能保持公平。

但朝廷者主导革新不可能革掉自己，注定了只能缓解矛盾而无法很根本上消除问题，于是贫富差距被一点点拉大，社会矛盾逐步积累，特权阶层的权力越来越大，一直大到尾大不掉、最终轻松绑架朝廷。

如果贫富差距控制在一度程度内——即上层很有钱了而底层不饿死，王权便能维持下去。但如果贫富差距达到了一定界线——即底层活不下去了、朝廷也没钱时，任何一场天灾、外敌入侵等便是民变的导火索，然后便会开始新一轮的改朝换代。

开不起开支的朝庭、吃不起饭的百姓与花不完钱的富人共存，这种巨大的不公平便是民变的原因，任何王朝都无法逃脱此规律，千年的历史在一遍遍轮回，太阳底下无新事。于是杜牧说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我们都知道、杜枚挑明了的道理，帝王们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但没办法，帝王并不是万能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帝国一步步走向深渊。

寇白门与她的顾客们的财富超过了崇祯的军费开支，这便是明朝灭亡的征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王朝不灭才没有天理。

回到寇白门这里，她会喜欢“女侠”的称号吗？不一定，听到这个称号说不定还会哭。

女人大都愿意藏在男人身后，体会被呵护的感觉，哪怕是女强人也不一定都希望凡事自己出头，也渴望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

一个二十芳华感情失意的绝代佳人最需要的是安慰，而这个无情无义又无理取闹的社会却将她一介弱女活生生锻炼成了“侠女”。本应手弹琵琶轻歌慢舞，却在背着侠名纵横江湖，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寇白门为何要用2万白银买一个虚头八脑的侠名？

有人说是因为诚信，寇白门具有敬业诚信友善的优良品德，不诚信便浑身难受，答应老朱的事一定要到，你无情我有义，你没道德我有诚信。

有人说是因为任性。你不是要钱吗？老娘拿钱砸死你。这2万两其说是给老朱个交待，不如说是给自己个交待，花巨资买个顺心意。

有人说是寇白门想买断过去。毕竟老朱是寇白门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曾给了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这2万银子，1万敬过往敬自由，1万敬明天敬死亡。

还有人说是因为真爱。

什么是真爱？真爱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情人眼里出西施，有了感情后对方的一切都变得相当美好，与对方是否优秀无关，与对方是否喜欢自己无关，哪怕对方是不是异性、甚至是不是人都没关系，即使全天下都认为不合适、心里明明知道对方是个禽兽、明知道对方在玩弄自己、知道对方欲置你于死地，你却偏偏要发贱要喜欢，就是喜欢，无原则、无理由喜欢，如毒品般欲罢不能的喜欢，一边痛苦一边喜欢，甚至还有殉情的快感。

人们说寇白门对老朱是真爱，无论老朱多么禽兽、给了寇白门多少失望多少恨，寇白门心里还是放不下老朱。老朱流水无情，寇白门落花有意，尽管老朱是赤裸裸一头禽兽，但在寇白门的眼里，这头禽兽也有其可爱之处。

感情方面，谁爱对方多一些谁便输了。

朱国弼的爱不多，失去了寇白门没关系，家里的妻妾还有不少，他肉痛的只是财产损失。

而寇白门能忘掉这个无限风光娶自己过门的男人吗？当然忘不了，她是个认真的人，对感情认真，对人品认真，对承诺也认真，于是她输了。

即使忘了这个男人，她也忘不了这段经历，曾高兴脱离了贱籍，做了两年贵妇人，如今又回到了贱籍，从操旧业，繁华如梦，往事如烟。

花开遭雨打，花残雨方住。

红豆正飘零，美人已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