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一Ｏ四章 周延儒的故事——露馅

一名合格的领导人必须做到皮里春秋，喜怒不形于色。皇帝更应如此，圣意如渊，圣心似海，他人不得妄测。

但在崇祯朝，妄测圣意不是犯罪，因为圣意几乎不用揣测，全都赤裸裸写在脸上,想不知道圣意只能戳瞎自己。

并且这段时间以来，崇祯毫不介意感情外露，甚至是巴不得和所有人分享自己的喜悦之情，几乎走路时都哼着小调蹦蹦跳跳。

老臣们看不下去了，觉得崇祯有点得意忘形，还是太年轻呀，不知道平淡从容才是真。

有些老成持重的臣子想提醒崇祯不要失态失礼失仪，不过想想还是放弃了，没人敢、也没人愿扫了崇祯的兴。

所有人都讨厌扫兴的人，大家都在庆祝时你却说风凉话，即使你说的对，大家也认为你充满了恶意，是嫉妒，是心眼不好，是笑人穷恨人富。

最让臣子们受不了的是崇祯对周延儒的欣赏之意，他看向周延儒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让人头皮发麻，恶心！

许多老臣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每看到崇祯对周延儒千般宠爱集于一身时，总念几句“多情自古空余恨”“认为好梦由来最易醒”“多情却被无情恼”。

一些人则表现的更直接，他们醋海生波，将矛头对准周延儒，不怀好意地私下议论，天恩浩荡，皇恩如山，如果周延儒祖上无德，只怕会人伏不住帝王这般礼遇，很快会遭横祸的。

也有人悄悄暗骂周延儒臭不要脸，思谋着如何在崇祯这里给周延儒上点眼药。

但最终大家都忍住了，不想自讨没趣，因为此时的周延儒春风得意，鬼神辟易，任何坏话都会被视为嫉贤妒能构陷打击，他们曾经吃过亏挨过打，不敢轻易出手。

周延儒不是个臭不要脸的人——他的三观总体来讲比较正——除了在小妇人的事情上。

面对着崇祯深情款款递过来沉甸甸的金币，周延儒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接受奖励的性质是什么？是再次欺君。

周延儒不是没有欺过君，以前经常时不时欺一下；朝中大臣也都在欺君，多一个少一个周延儒无所谓。

这个情况崇祯也知道，因此才夸奖温体仁“无一字欺君”。这句话的直接意思是“满城文武就温体仁一个实在人，其他统统是骗纸”。

周延儒知道，偶尔欺一回君没关系，崇祯不会在乎，但一直欺就不合适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真当崇祯是傻纸？真当崇祯好欺负？

当初写战报时，周延儒的意志被一群将军绑架了，加上小一丢丢不愿意让崇祯失望和一小丢丢立功心切，他编造了谎言骗了崇祯一次。

面见崇祯汇报战况时，周延儒本可以当面说明情况，但看着崇祯信任、单纯、急切、狂热的眼神，他不敢、也不忍戳破肥皂泡，狠了狠心咬了咬牙第二次编造谎言欺骗了崇祯。

而这次的颁奖仪式将是周延儒最后一次吐露实情的最好机会，要想忏悔必须尽快。

第一次欺君可以说是受人胁迫，第二次可以说是鬼迷心窍，第三次你怎么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你总不能说是习惯吧。

这一次次的欺君太吓人了，太刺激了，太心惊肉跳了！我编了一个谎言，又圆了一个谎言,这种游戏是多么的危险！

周延儒不想这的玩，他不是天生的骗子，没有骗子们富贵险中求的精神，没有骗子们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情，没有骗子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是非观念，没有骗子们淡然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心理素质，他会心跳脸红，会良心谴责，会寝食难安。

周延儒认为，人生在世可以当流氓，可以当恶人，但不应该当骗子，相对于骗出一片广阔天地，他更愿意过心安理得、坦坦荡荡的日子。

不料当了一辈子的诚实小郎君，老了老了硬被逼成了老骗子，晚节不保呀！并且还骗的是崇祯这个小可爱，这么信任他的人，良心何在!

崇祯虽然好骗，但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军阀们可以骗崇祯，但宰相不能骗，还是唐僧那句话：打不过妖怪还收拾不了你！

周延儒想起当初出仕时曾自勉自警：不作不死，夹起尾巴做人，争取平安着陆。如今倒好，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在作死的道路上突进狂飙。

想到这里，周延儒真想狠狠抽自己大嘴巴，同时也有些埋怨崇祯，都说骗子越来越多，傻子越来越不够用，可你这么机溜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容易受骗？莫非你是先天的易骗圣体？你要是不这么单纯、不这么上赶子要求被骗，我也不用当骗子，你也不用当傻子。用你的智商和英名坑来坑我，还真舍得下血本！

周延儒不想骗、也不敢骗了，但他不得不骗。崇祯这些天来一直在得瑟，一直在显摆，一直在招摇，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一直穿着皇帝的新衣四处裸奔招摇，该丢的脸全丢了，该现的眼全现了，并且到现在仍对对周延儒无限的欣赏和信任。

这让周延儒更不敢道出实情，道出实情的后果他无法想象，现在有多幸福，将来就有多伤心。你想骗就骗，想后悔就后悔，你这是指望领导的心有多大？

永远不要怀疑领导的智商，永远不要相信领导的心胸。

到了这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周延儒决定一条道走到黑，小车不倒接着推

正因如此，尽管良心正在受着煎熬，周延儒仍不能拒绝奖励。儒家讲究感恩图报，子贡让金受到了批评，子路受牛却受到了孔子的表扬。周延儒作为孔子的门生，他没有合适的理拒绝奖励。

最终，周延儒接受了部分金币之类的俗物，而将其中最值钱的“太师”荣誉称号给崇祯退了回去。

关于此事，很多臣子认为周延儒做贼心虚受之有愧，而崇祯则是赞叹周延儒淡泊名利高风亮节。

当然崇祯也觉得怪怪的，周延儒平时不跟他这么客气，现在竟然连古代文人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都不要了。

过了一段时间，崇祯亢奋的劲头过了，慢慢冷静下来。本着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老习惯，他开始检点这场战斗的得失。

一切太顺利太完美了，简直跟假的一样，特别是数据有些邪门。

崇祯不傻，摆脱了狂喜后，聪明的智商又占领了高地。他将这些天的战报全摆了出来，很快看出了不少问题。

清军那边参战的人数不确定，大明这边四支队伍十来万人。十来万人打了一个月，如果真如周延会面说的那般激烈，怎么双方的损失一共加起来也才上百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联想到自打战场回来后周延儒躲躲闪闪的眼神，联想到周延儒领奖时一脸便秘的样子，联想到臣子们对战事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崇祯心里不由“各登”一下，忽然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崇祯第一时间将陪周延儒出征的臣子、监军的太监、负责收集情报的锦衣卫一一叫来，一一核实心中的疑问。

很快，战斗的过程在崇祯的脑中逐步还原，周延儒、明军、清军在战争中的角色基本清晰。

众大臣见崇祯冷静了下来、终于能听过去话了，也都在各种场合有意无意给崇祯汇报战争的真相，不着痕迹地怀疑周延儒的作用，有些胆子大的还添油加醋煽风点火。

当崇祯把他的怀疑向臣子们落实时，发现臣子们都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意思太明显了：“你真是后知后觉，我们所有人早就知道了。”

崇祯明白了，完全明白了，这场大捷原来是场独角戏，他一个人在自己的美丽幻境中尽情陶醉，编织了翅膀自由飞翔。

所有人都知道，都把他当傻子，看着他表演。而他就像一个臭显摆的无知孩童，像一只动物员里炫耀杂技的猴子，像一只抓着腐鼠当宝贝的座山雕。

一想到自己在一群大臣面前出乖露丑却还洋洋得意，崇祯又羞又臊，脸上火辣辣的。

这些事情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最令人难堪的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前段时间他曾痛心疾首为投降叛国的洪承筹招魂，此事已成为国人的笑柄；如今又满腔欢喜为冒功领赏的周延儒设宴，又为国人奉上了大瓜。

在同一个问题上犯下了同样愚蠢的错误，两次掉进同一个坑里。

如果说洪承畴那次是山海相隔距离太远不了解情况，这次周延儒打仗可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远远都能听见金鼓争鸣，这又怎么说？

如果说是周延儒这老家伙太狡猾戏演的太好，那以前的许多怎么说？一次一次被人骗被人伤，这真是骗子的问题吗？天下都错就你一个人对吗？所有人都脑子有病就你一个正常且特立独行吗？

崇祯很愤怒也很难过，心理受伤害了，真情被欺骗了，智商受碾压了，人格受侮辱了，死的心思都有——为什么我所最爱的人伤我却是最深？

崇祯忍下了滔天怒心，将磨得都卷刃的钢刀收回鞘里，平静地问周延儒怎么回事。

事情露馅了。

周延儒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知道自己该死，他不作任何辩解，摆出了极其真诚态度，席蒿待罪，自请戍边。

崇祯想以谎报军情的罪名杀了或者贬了周延儒泻愤，想以欺君之罪处分那些曾经静静看着他出丑的人来灭口。但他不能，因为把他的愚蠢强加到臣子身上只会更显出他的无能。

前面讲过，崇祯虽然有性格缺陷，但他是个博学、聪明、间歇性理智、突发性多情、阶段性精神分裂的智者。在周延儒谎报军情这件事上，他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和深刻的自我批评。

这时再想想，周延儒并没有骗他，也没有犯下太大的错误，周延儒谎报军情但并没有打败仗，捷报中有水分但不大。

并且，周延儒一些奇怪的举动已经是明示了，但崇祯选择了无视，拒绝透过现象看本质，不愿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不敢去发现事情的真相，是崇祯引导着、甚至是逼迫着周延儒去骗他。

可以说这件事情的本质不是周延儒骗崇祯，不是众臣骗崇祯，只是崇祯在自欺欺人，自我陶醉。

不能怪大家，甚至不能怪周延儒，只能怪崇祯太年轻太单纯太幼稚太自作多情，修行不够涵养不深定力不足。

皇帝天生便是孤家寡人，命中注定没有与他并列的知心朋友，也没人有资格替他负责，他必须拥有强大的分析判断鉴别能力。

被一群人玩了还得忍气吞声，假装脸皮厚不在乎，崇祯一口怨所无处发泻。

如何对付这群王八蛋？崇祯很伤脑筋，杀了有些冤枉，不杀对不起自己。

另一头，周延儒在等死。

说实话，周延儒没有给帝国造成什么损失，反而是打了一点小小的胜仗，但他让崇祯失望了，更让崇祯出丑了，这一条理由便足够崇祯弄死他。

在无尽的绝望中，周延儒等来了崇祯的圣旨。

令周延儒和所有人意外的是，一向刻薄寡恩的崇祯竟然在让他“惨死”和“痛快死”之外选择了宽容。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领导就是有水平，领导的决策总在你的智商达不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