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九十三章 周延儒的故事——回头

张溥感觉很酸，既有心酸，也有醋酸。

出于怪怪的情绪，张溥决定与周延儒展开更加坦诚的交流，他语重心长给周延儒灌心灵鸡汤，背了一篇篇做人格言，告诉周延儒无论当内阁首辅还是复社形象大使，都必须树立道德模范形象，其原话是：“恩公若再度为相，改弦易辙，可重得贤声”。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也很漂亮，但意思很直白：“你现在的流氓行径实在上不了台面，若想当宰相必须洗心革面，恶习收敛些，尾巴藏起来，别再把自己搞得臭名昭著了，特别是和那些个小妇人该断就断了吧”。

其实这些话完全可以不说，像周延儒这么聪明，又是官场老油条，自然知道朝廷和世人对领导干部的基本要求。

但张溥非要说出来，因为他不爽，看见老家伙高兴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退一步讲，这话不应该从一个后辈的嘴里说出。这些话老子说儿子、君主说臣子、老师说学生没问题，如今一个后辈、下级说一个长者、老上级算怎么回事？

周延儒老脸上有些下不来，他当了多少年干部，半专业煲心灵鸡汤，强行灌输给一些无力抵抗的下属，像今日这般被一个后辈强灌鸡汤还是头一回。

若换平时，周延儒早该一巴掌扇呼去了，老子一大把年纪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比你清楚，用你在这里几几歪歪？

并且，周延儒打心眼里不认同张溥这番话，他始终坚信，物质与精神密不可分，生活与工作不能割裂，为朝廷为百姓付出的同时必须能够得到足够的好处，徒劳无功的事傻子才做，异性和白银是当官的基本回报，许多上不了台面的事不是能做，只是不能明着做，被抓住前永远是好干部。

周延儒一直欣赏一个公式：人等于吃加睡加工作加娱乐，猪等于吃加睡，人减猪等于工作加娱乐，等式两边移项变号，最终得出的公式是：人减娱乐等于猪加工作，意思再明白不过，即不懂娱乐的人相当于一能只知道工作的猪。

想到这里，周延儒不由看向了张溥，像张溥这般毫无生趣地活着，确实是一头只知道干活的猪。周延儒仔细看了看，果然发现张溥耳朵有些大，鼻孔偏圆，腰长腿短，不露出怪怪的微笑。

张溥不知道周延儒肚子里的小心思，见他躲躲闪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神秘地笑了，不禁有些讷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墨，趁着周延儒不注意，使劲用手擦了擦，没发现什么，又疑惑地看了看周延儒。

周延儒没发现张溥的小动作，只是反思着周延儒喋看似休的一堆至理名言，心里一直暗骂，改弦易辙？改你老母！重得贤声？贤你老母！

当然了，周延儒没打算跟张溥较真，二人三观冲突，非三言两句能够改变对方；也懒得较真，张溥这种沉酣求名者，岂知异性妙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不敢较真，他的前途命运系在了张溥的一念之间。

周延儒对张溥的要求完全理解，毕竟张溥是甲方，肯定会担心投资打了水漂。更别说现在张溥提出的是些合理要求，便张溥是个有特殊癖好的变态，要求他提供特殊服务，他还真就豁出去了。

任何收获都需要付出，为了官运受这点小小的委屈实在不算什么，要知道愿意付出上千倍的委屈去换取一个股级干部的大有人在。

这些道理周延儒都懂，因此他对张溥的说教唯唯诺诺百依百顺，对张溥的要求行行行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

不过脑子满口答应之时，张溥心里暗想：“老子可是要当宰相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为了这份嗟来之食，就当被狗咬了。”

一想能回到阔别已久的政坛继续呼风唤雨，一想到当了首辅后会有更多的小妇人投怀送抱，周延儒心里的喜悦冲走这一小丢丢的的不快，不再在意张溥居高临下的语气，对张溥更加的客气。

经过一番沟通，三观对立的二人因共同的利益达成了一致共识，并明确了下一步工作思路：周延儒浪子回头，远离黄赌毒，主动参加积极的社会活动，咸吃萝卜淡抄心，以一个小民的身份思考帝国的发展战略，内强素质，外树形象，为崇祯的召唤做好准备；而张溥为周延儒复出而奔走，号召全休复社社员充分发动社会关系四处打点，出人出力出钱。

在宜兴待了几天，张溥这里聊嗨了，趁兴而来，尽兴而去，忙于辅国大业。

周延儒再也无法平静，心海里掀起了巨浪，压仰多年的复出欲望如干枯的草原上放了一把火，心浪滚滚，欲火熊熊，水火相济，周延儒的心湖如锅炉般沸腾了起来。

这些年来，周延儒觉得憋气，有时甚至感觉快要窒息。宜兴太小了，天低星垂，山水合抱，空间逼仄，宛如一个巨大的囚笼，让他艰于呼吸视听，感觉抬个头能擦着天，伸伸手能掉到太湖，抬抬腿腿能踢着太华山，翻个身能压死一片小民。

周延儒在这里也待腻了，山水，人物，风土，人生代代，风月年年，一切都与他小时候一样，五十年来没有任何长进。

周延儒鄙视家乡，地方上每有点屁大的事，一群无知无聊的小民总要自嗨一番，酒不醉人人自醉，万人空巷，傻乎乎乐在其中。周延儒无法享受这些，这些年虽结庐人境，心理上却一直离群索居。

境界和品位一旦提上去就下不来了，周延儒这些年来的角度和高度永远是朝廷看地方、领导看小民、全局看一域，无法成为此间的一部分，永远是个局外人，自然无法体会身处其间的乐趣。

当然，周延儒也尝试过降低境界，想着融入地方，尝试着放下身段，乐山水之乐，乐禽鸟之乐，体会一下当俗人的快乐。

不过境界差距太大了，如一个三维世界的生物无法融入二维世界。很快周延儒放弃了，一群禽鸟！自己乐去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周延儒最受不了的是寂寞，不是没人陪伴的寂寞，而亲友满座而无一知音的寂寞，是再多小妇人在怀也无法排遣的寂寞，是寂寞身后事，是寂寞沙洲冷，是寂寞开无主，是寂寞梧桐秋，是寂寞空庭春，是古来圣贤皆寂寞。

但凡有点水平的没人会待在这小县城，这里没有朋友。周围的人幼稚可笑，言语粗俗，面目可憎，智商低下，跟他们聊天完全是对牛弹琴，更何况谈理理谈抱负谈风月谈哥赋，让他感觉如与狼虫为伴,与虎豹为群,与獐鹿为友,与猕猿为朋。

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见惯了帝国的大风大浪和朝廷的波谲云诡，周延儒发现这里已不适合他，京都才是他的舞台，在这里的每一天不是享受生活，而是浪费生命。

这些年来，周延儒知道复出无望，难受却又无力改变，他刻意去回避，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用一些物理和生理上的快乐来麻醉自己——当然他一直喜欢这个调调。

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现在，接受了现实，做到了心如已灰之木。没想到这些感情全都都藏在心底的深处，此时经张溥一撩拨，忽然如决堤的海，他竟然无法遏制。

世界那么大，我还想去看看，这种感情比年轻时候更强烈。

年轻时总以为来日方长，总以为前途无限，将一切的希望与梦想放在明天。

事实上也果然如期望，周延儒血气方刚，勇者无惧，鬼神辟易，一切魑魅魍魉退避三舍，每一次的进步都顺理成章，每一步的成就都水到渠成，几乎没有碰上任何坎坷便走上了人生巅峰和权力巅峰。

如今经历了许多，才知道了官场的不易，一路向上大浪淘沙，不知道多少天才绝艳之辈还没展露才华便死在了沙滩之上，想走到最后除了拼能力，还得拼八字拼运气拼祖上的阴功。

周延儒发现当年自己能当首辅实在是走了狗屎运，不由暗暗感谢当时的领导们没有嫌弃他年少轻狂，没有看他不顺眼是顺手给他一棒子——估计还是颜值起了作用，颜值即正义。

这回自己还能重回巅峰吗？还能有年轻时那般气运吗？都说爱笑的男孩运气不会差，也不知道爱笑的老头运气会不会差。

周延儒如蚊香般煎心焦首，如得了痔疮般坐立不安。

他曾以为自己修行得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看破红尘仙风道骨，如今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患得患失，道心失守。

这时周延儒也终于知道，感情不是涵养，无法通过修养来改变，许多人在许多事面前表现的淡定从容，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不在意不珍惜。

关心则乱，以前周延儒十分相信张溥的能力，认为他能在官场翻云覆雨，如今事情落到了他身上，他反而怀疑这个后生是不是在吹牛。

回头想想也不可能，张溥不会闲着没事来撩逗他个没权没势的半老头子，也不会动用无数的银子与人脉去打水漂，张溥既然敢起这心思，说明他有一定的把握。

周延儒想的更多的还是崇祯。张溥只促成，决策权还在崇祯这里。

当年和崇祯相处的那段时间总体来讲比较愉快，包括最后走时也没翻脸，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古人诚不欺我。

当年刚刚被崇祯遗忘在角落时，周延儒曾心怀怨怼，暗骂崇祯卸磨杀驴。

后来回到乡下，周延儒进行了一次次了反思，崇祯固然无情，他自身也有太多毛病，城府不足，口无遮拦，得即高歌失即休，做事不顾全大局不考虑后果，总是留个尾巴让人抓住，有些私心也不知道遮掩，就那样赤裸裸的硬上。

亏他初以为自己英明神武老练圆滑，现在想起来都臊的慌，那时实在是个普信男，光着屁股打老虎——胆大不害羞。

从这个角度看，单凭这份轻佻，崇祯便有足够的理由处分他，让他去踩缝纫机。

还好崇祯原谅了他的这一切行为，包括在离开了给了他足够的面子，让他衣锦还乡。从这个角度讲，崇祯还是个非常不错的领导。

机会又来了，就看他的表现了。

俱往矣。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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