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八十五章 周延儒的故事——辞职

至于周延儒是哪种意思，需要看他当时说话的态度。

据知情人汇报给崇祯的消息，周延儒说这话时洋洋得意、面有喜色、手舞足蹈，特轻浮、特得瑟、特臭屁、特放不下的那种。

这么看来应该是诤臣们猜想的后两种意思。

其实说实在的，即使是后两种意思也没什么大不了，完全是人之常情。

比如我们身边，经常有部门中层干部说能做了领导的主。这话并不是吹牛，领导们不可能事无巨细全盘通管，其决策的依据往往是中层们提供的数据和建议，一定程度上，专业部门的决策便是领导的决策——领导老跟中层拧巴着干才是有病。

依此道理，周首辅说能左右崇祯的决策，话虽不好听，但确是事实，没什么问题。

一般的皇帝听着这话即使觉着刺耳，也会故作大方一笑而过，吹牛不犯法，谁会专门跟一个吹牛的人去计较。

但是崇祯很介意，你敢吹我就敢信——没办法，老毛病了，童年阴影，无药可治，往事不堪回首，一想起当年朝政被把持、权力被架空的那段日子，崇祯浑身哆嗦，因此他对党团派系一直严防死守、防患未然、斩草除根，连复社这样的民间团体尚且要时不时给穿个小鞋，更何况是身边的大佬。

温次辅和众人知道崇祯心里的疥蒂，于是话里话外都往这个地方引，将一切敌对势力的亲密关系都贴上派系标签，就是要撩拨崇祯，哪痛戳哪。

周延儒摊上大事了。祸从口出，他狠狠抽嘴巴给自己长记性，以后再也不嘴贱了。

不过覆水难收，现在最需要的是解决问题。

周延儒使出了绝招：以退为进。在崇祯发难前，周延儒递交了辞职申请。

这个做法确实不错。对吹牛的惩罚最多是痛骂，没听说过谁因吹牛被撤职的。

周延儒充分表达了坚决认错的态度——你怀疑我在架空你，我愿削职为民，光棍一条，祼奔出局，够彻底了吧了。

并且通过此举，周延儒直接由一个嘴炮发起者变为谄言受害者，可怜兮兮惹人怜爱。

因为一句话而被迫搞出这么大动静，哪是一个首辅该干的事，可见周延儒的处境实在不妙，这段时间确实不受崇祯待见，委屈大下了。

当然，周延儒敢这么做，确实因为他一定程度上真的的不想和崇祯过了，感情破裂了，心累了，烦透了，想离异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崇祯确实愿意和他回到从，他也还可以再留一段时间，一切看崇祯的表现吧。

周延儒递交了辞职申请，用的还是几百年不变的老模板：身子欠佳，不能胜任——这个在真正理由难以启齿的情况大家都看破不说破、都可以接受的理由。

一个正当壮年的中年人也好意思说身体欠佳，让那些对着空气说话、对着影子握手、上个台阶也摔好几次的老管理达人情何以堪。

周延儒以养病的名义在家坐等，想看看崇祯愿意付出多大的诚意。

但是，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意外，周延儒没等来崇祯御驾亲临探病，也没等来宫人奉旨问安，而是得到了辞职批复：“准予休告”。

YOUAREFIRED!

收到通知时，在家装病的周延儒惊出了一身大汗，一点小感冒瞬间痊愈。

这些天来，周延儒一直在想着崇祯来探病时他应该拿出什么态度，是装可怜还是装委屈、装激动还是装伤心、还是敞开心扉一吐衷情，想着如何把握装病的尺度，有没有必要咳嗽、能不能下了地、眼神是否应该迷离、声音是不是应该有气无力，最好的效果是让崇祯既看出来他是真病，又看出来他在装病，看出来他得的是心病，然后来用真情来温暖他这颗潮湿的心。

如今没等来崇祯的御驾，却等来了崇祯的欣然同意——比中国代表团在巴黎和会上答应的还痛快。

这个结果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周延儒满脑子黑线，口中呐呐地念叨：这不符合流程。

正常辞职流程是：臣子提出辞职——皇帝驳回——臣子更坚决辞职——皇帝更坚决驳回——臣子再次辞职……

一边说“不要不要不要嘛”，一边说“我要我要我还要”，多回合的极限拉扯。

在臣子充分表达离职决心、皇帝充分表达挽留诚意后，双方都觉得差不多了，皇帝总会勉强同意，同时告诉臣子离岗不是离职，一定要发挥余热继续为朝庭出力，有时间了一定要回来看看，亲切地问侯个人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朝廷一定尽力而为。

哪怕是虚情假意惺惺作态，该做的还得做；哪怕大家都看着恶心觉得太假，该说的话都得说，上国大邦与下国番邦的区别就在这里。

这不是虚伪，而是礼仪，是人情世故，是基本的尊重，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每个人都得根据社会安排的角色、根据自己的人设表演给别人看，赢得别人的掌声，这是人生在世必尽的义务。

那些真情投入、忘我表演、假戏真作者总会得到回报，那些不愿粉墨登场扮演自己角色的都是异类，会受到惩罚，即使如何才华横溢，也终一生不得志到郁郁而终。

在对待周延儒辞职的事上，崇祯明显没演戏，不但不配合表演，还直接拆了台，大家谁也不用演。

这完全不合逻辑，处处透着诡异。

根据周延儒的了解，崇祯虽然脾气臭但情商足，虽然无情无义但不会无理取闹，该走和程序不会少，假眉三道的探病，假仁假义的挽留，这些表面功夫崇祯玩的很溜，一定会给足他面子。

现在该来的全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意思太明显了：崇祯懒得装了，直接撕破脸。撕破脸的下一步是什么，入狱？充军？杀头？

周延儒差点吓得心梗了。他自认为这些年来对得起崇祯，二人最近的相处虽然不是很丝滑，但还没到了恩断义绝、横眉相对的那一步。

崇祯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羲皇上人”这四个字？这玩笑开大了，崇祯的格局不至于到处捡屁吃，那他早不知道胖成什么样子了。

因为辞职这件事本身惹怒了崇祯？没道理呀，崇祯肯定能理解他的苦衷，知道这事还可以商量

因为跟后宫某女走得太近的事让崇祯发现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事做的挺隐秘的——不对，他与后宫某女清清白白，最多也就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圣心难测，周延儒实在找不出崇祯如此绝情的原因。

越找不到原因越心里没底，心里越没底便越是害怕，周延儒怀疑自己能不能顺利辞职，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北京，他已经开始琢磨跟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首长的关系怎么样，这三位在三司会审时会不会公报私仇或者拉他一把。

其实不止此时的周延儒深感惘然，后人也对此十分疑惑，认为崇祯和周延儒毕竟热恋过，不应该一点不念旧情。

至于其中的具体原因，有人认为是当时崇祯喝高了或者是发烧了，大多数人则是持以下观点，认为周延儒离职分三步：

一、周延儒请病假的这段时间，授权温体仁暂时全面主持内阁工作。

二、在收到周延儒“引疾乞归”的奏折后，温体仁利用临时代行的内阁“票拟”职权，预批了“准予休告”四字，然后和其它的一撂奏折一起呈报给了崇祯。

三、崇祯出于对内阁的信任和习惯做法，翻翻捡捡看了一部分，稀里糊涂一股脑全同意了，把这么重要的一项漏看了。

总之大家的意思是：此次重大的干部任免起源于一场本不该有的误会，温体仁是始作俑者，崇祯被糊弄了利用了。

这个理由有点奇葩，谁相信谁是真傻。具体经过无法还原，原因无从得知，我们只能换个角度来分析：

温体仁敢不敢违背崇祯的意思假传圣旨？当然不敢，温体仁没那么头铁，阳奉阴违可以，悄悄进村可以，打枪的不要。

温体仁会不会一时冲动，利用手中临时的权力假公济私一下？也不会，他是个极度聪明和极度自律的人，他的每一项决策都会反复斟酌，言出法随，不会让感情左右了行为，不会让一时冲动影响了长期规划。

崇祯是不是真的想踢开周延儒？当然是。如果真是工作疏忽，崇祯完全可以将责任推给温体仁。最终崇祯没有收回批示，说明他乐见其成，甚至在背后悄悄对温体仁点了个大赞。

也就是说，温体仁不会自作主张，更不敢违背崇祯的意愿，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接到了崇祯的明示或暗示——至少也是领悟到了崇祯的真实想法。

崇祯为什么不愿意做足表面功夫，挽留周延儒几个来回？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崇祯真不想用周延儒了，他害怕客气一下周延儒就当真了，顺着竿往上爬，或者是周延儒后悔递交辞呈改了口要继续干。

也就是说，不是温体仁利用了崇祯，而是崇祯利用了温体仁；表面上温体仁占便宜了，其实是当了工具人。

君臣二人无论是谁利用谁还是互相利用，结果都是可怜的周延儒站在一边承受后果。

朝中发生了什么周延儒不知道，他只在担惊受怕，准备好了换衣的衣服准备吃牢房，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背着老婆婆悄悄给了外边那几个小娘子每人一份厚礼。

又过了几天，没等来崇祯的雷霆一击，也没有温言软语，随着朋友们来回走动，周延儒渐渐回过了味来，对真实情况猜到了七八分：朝中君臣二人人狼狈为奸，想搞掉他，假戏真作，顺水推舟，硬是把他一份走流程的辞职报告玩出了花，兵不血刃轻轻松松地拿上了他，堵了他的嘴，连讨价还价或者反悔的机会都没给一个。

不过周延儒不后悔，因为他是真不想干了，能这么快、这么顺利、并且还没和崇祯翻脸便辞了职也算是意外之喜。

当然了，周延儒心里还是有些难受。这些天来，他一直害怕崇祯不答应他辞职，甚至一度想过怎么做才能让崇祯嫌弃他。没想到这完全是他自作多情，早就被嫌弃了，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和招人待见，首辅岗位并非离不开他。

周延儒不十分恨温体仁，温体仁是对手，使出什么损招也不过分，输给温体仁了只能怪他笨，愿赌服输。

周延儒真正恨的是崇祯，辛苦卖命整三年，结果竟然是像般用过的卫生纸一般被嫌弃和抛弃了。自古君王薄幸,无情最是帝王家，古人诚不欺我。

木已成舟，结局已定，再说什么也没意义了。怀着解脱，怀着幸慰，怀着不甘，怀着不愤，怀着不舍，周延儒离开了首辅岗位。

这年周延儒43岁。

对一个没任何背景的普通人来讲，能在43岁任处级干部，那他一生基本算是成功了。而这个叫周延儒的男人已经在大明帝国权力巅峰待了整整三年，绝对当时全中国、也可以说是全世界、甚至是全太阳系最成功的男人。

男人在43岁时，精力、情商、办事经验、社会资源等都会达到一生的顶点，正是宦海泛舟乘风破浪勇猛精进的黄金时期。

而周延儒已经见过了最高处的风光，溜达了一圈，他不可能返回头去再去当一个部长、次辅等，他的前途已经没有了，年纪轻轻便过上了退休生活，将来的数十年全是余生。

在宦海黄金年龄一夜之间从权力巅峰跌落平地，其内心又是什么感觉？这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思维范围，也许只有一样聪明和失意的陶渊明可以理解一丢丢。

无灾无病，青春正好，剩下的日子可以尽情享受人生。

美中不足的是，这个余生太漫长了。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与潇洒伴行的总是落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