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 第七卷 解放 第二章 异地受困

铁豌豆跳得再高，

也砸不破黑铁锅。

——维吾尔族谚语

1949年9月17日早晨,陈家栋居住的窑洞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他警觉地问妻子道：“大清早哪里来的马？”

妻子也疑问道：“这里天高地远的，怎么还有马蹄声？莫非是神仙下凡了？”

陈家栋一骨碌翻身下炕，迅速钻出窑洞，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向沟里望去。

山沟里，一队骑兵赶着一群驮着箱子、包袱和行李的牦牛，急匆匆地往深山里走去。一个50多岁的胖老汉蜷伏在马背上。飘在胸前的花白长胡子十分引人注目。几个带枪的士兵簇拥在胖老汉的两旁。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车上坐着几个年轻的女人。

陈家栋不知道这个胖老汉就是躲避解放军的韩西功。

过了两天,陈家栋跑到山头上转悠,看看山沟里有什么动静。碰巧，他看见一个穿着便衣的反动派士兵。

那个士兵大老远看见陈家栋，大声喊道：“老乡，给上一碗水喝撒。老子都康（西北方言，渴）死了！”

陈家栋正想打听山外的消息,便把士兵领到窑洞里喝水,借机探问甘州城里的情况。

士兵气恼地骂道：“共党嘛一刮（西北方言，全部）进城了。我们一刮跑出来了。这个穷山沟里，要啥莫啥，破烦死了！”

陈家栋的心里猛地一跳：这么说红军队伍又打回来了？他还想探听详细情况,便挽留士兵吃晚饭,绕着弯子询问他的行踪。

丧失警惕心的士兵说道：“韩大人命令我到甘州城里打探共党的消息。我现在回来给他汇报呢。”

陈家栋听了又是一惊,忙问道：“韩大人是谁？”

士兵回答道：“韩大人就是韩西功呀。我们在河州被共党部队打败了,刚退到甘州。共党又追到甘州凉州。我们就跑进这个穷山沟了。”

陈家栋听到这个消息激动万分。十几年过去了,他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些年虽然困在深山老林中,可是他心中的那团烈火始终未曾熄灭。他无时不在盼望自己的队伍战胜反动派、解放全国。

陈家栋送走那个士兵，对媳妇和工友说有急事要出去办一下，连夜赶了100多里的山路，来到甘州县城。

甘州城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革命战士在街上巡逻执勤。宣传队在中心广场唱歌跳舞，宣传革命道理。

陈家栋看着革命战士军帽上闪闪发亮的红五星，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找到甘州县军事管制委员会,向革命干部介绍自己的经历，然后汇报韩西功的行踪。

军管会干部紧紧地握住陈家栋的双手，说道：“同志,谢谢你！这些年你受苦了。热烈欢迎你回到革命队伍中！”

陈家栋顿时心头一热，语噎良久。

军管会干部经过研判认为，根据当前的大好形势和灰条沟的复杂地形，最佳策略是争取韩西功自己下山投降。完成这个光荣任务的最佳人选就是陈家栋。

军管会干部试探地问陈家栋道：“你敢不敢去见韩西功？”

陈家栋把胸脯一挺，响当当地回答道：“咋就不敢呢？我当过革命军，死都不怕，还害怕韩西功这个丧家之犬吗？”

再说灰条沟韩西功这边。

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地旱又遇艳阳天。

韩西功在革命军队的追击下惶恐度日，不料又遭遇手下士兵的哗变。

士兵抢劫了韩西功的部分黄金和银元，还把他痛打一顿，用尖刀挑断了他的脚筋，使他变成了一个瘸子。

阿西娅发现，几天下来，韩西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眉毛和胡子全都变白了。他整天唉声叹气，再也没有往日的精气神了。

9月22日，阿西娅和米娜尔结伴到泉眼提水。

突然，对面山坡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叫声：“谁是韩西功？”

阿西娅和米娜尔大吃一惊：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直呼韩大人的名字？

原来，陈家栋带着军管会的劝降信，赶了100多里的山路来到韩西功藏身的火烧沟。

哨兵听到陈家栋的喊声，吓得急忙端起枪来,惊慌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陈家栋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坡上回答道：“我是革命军的代表。快叫韩西功出来说话。”

韩西功如惊弓之鸟，猛然听说革命军来到这里，顿时方寸大乱。他慌忙拖着受伤的脚走出山洞，观察外面的情况。

韩西功听完副官朗读革命军的劝降信，知道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果再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随即向陈家栋表示和部下商量一下。

韩西功和部下经过一阵激烈的争吵，最后决定向革命军投降。

他毕竟老奸巨猾，悄悄地留了一手，把好枪交给山里的地主保存，然后带着一堆破枪和随从坐上马车下山。他们来到与革命军事先约好的张成仁庄园，向军管会干部缴械投降。

刚刚解放的甘州局势不太稳定。一部分群众对革命军怀有戒心。隐藏在地下的敌人到处造谣生事：“解放军见人就杀！看见戴白帽子、盖头的人开枪就打……”

这些谣言像寒冬的阴风一样传遍了全城。一时间，县城里的少数民族心慌意乱，惴惴不安。

韩府的太太和少爷小姐们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见人，也不敢在房子里大声说话。

阿西娅等丫头和家丁被革命军送回韩府。

阿西娅向太太们讲述了外逃的过程。

大太太气愤地对四太太说道：“马司令和他的儿子早就带着家眷坐上飞机跑掉了，把瑙们一哈丢给共党。韩大人一辈子为他们马家出生入死，最后竟然落下这么个下场！真是叫人心寒啊！”

四太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常言说得好，树倒猢狲散。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现在，瑙们只有自己保护自己和尕娃们了。别人是指望不上了。”

大太太突然发现阿西娅在听她们的谈话，便说道：“阿西娅，你杵在那里阿门个事？搬个凳子到大门口做针线活去。如果发现共党来了，迅速回来给瑙们通报。”

阿西娅答应一声，拿上针线活走出去。

一天上午，阿西娅坐在韩府大门口一边绣花，一边用眼角观察四周的情况。忽然，她看见一队革命军战士从远处向这边走来，赶紧起身跑进院子里。

太太们听说解放军来了，顿时大惊失色，乱成一团麻绳。她们赶紧把头上的盖头和纱巾扯下来，一把塞到屁股底下，露出从来不让外人看见的满头头发。

四太太顾不上收拾凌乱的头发，用发抖的手指着炉子上开水壶，颤颤兢兢地说道：“阿西娅，快……把开水壶藏……起来。共党……要是用开水烫……瑙们的话，可……阿门个办呀？”

阿西娅急忙跑到炉子边，一把拎起开水壶，疾步走到里间的房子，把它藏在墙角落里。随后，她也学着太太们的做法，把自己头上的绿盖头取下来，塞进碎花小棉夹夹里。

“啪啪。”从外面传来拍打门板的声音。

太太和公子小姐们慌慌张张地躲到最里面的房间里。大家也忘记了平时的矛盾，紧紧地挤成一个疙瘩，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啪啪。”拍打院门的声音继续从外面传进来。

韩管家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去，颤抖着打开院门。

几个革命军战士果然站在门外。

带队的解革命军干部态度和蔼地说道：“老乡，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伤害老百姓。”

韩管家点头哈腰地说道：“报告长官，家里只有几个老阿奶和年轻的媳妇，哦，还有几个尕娃呢，没有反革命分子。”

革命军干部解释道：“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了。这是国民党军官韩西功的宅院。我们要把家里的人员登记一下。请你把他们都叫出来吧。”

躲藏在屋里的人把韩管家和革命军干部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他们惊讶地发现，革命军说话十分和气，并不像传说中的凶神恶煞。

在韩管家的催促下，韩家的男女老少犹犹豫豫地走出来，站满了半个院子。

革命军干部登记阿西娅、阿依夏和米娜尔情况的时候，大太太脱口而出道：“她们3个也是瑙的女儿。”

阿西娅、阿依夏和米娜尔听到这话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革命军的问题。

韩管家头脑机灵，急中生智地上前说道：“长官，这3个丫头是大太太收养的孤儿。她们一天到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到陌生人就害羞。瑙来介绍她们的情况吧。”

革命军干部登记完毕，严肃地宣布道：“韩西功已经向革命军投降了，正在交代自己的问题。你们放心吧，革命军优待一切俘虏。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向军管会汇报。”

革命军干部又安顿了几句便离开韩家了。

众人望着远去的革命军的背影终于放下心。这时，他们才发觉饥肠辘辘，旋即回到正屋里，叫唤着喝茶吃饭。

解革命军进入甘州县城以后接管了旧政权，建立起人民新政权，全力开展政治宣传，深入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和深宅大院，张贴标语，宣传党的政策，同时组织纠察队维持社会治安，很快恢复了城乡人民的生活秩序。

10月2日，军管会干部通知韩家的人全部参加庆祝新政权成立和庆祝甘州获得解放的群众大会。阿西娅等人跟随太太们来到庆祝会场。

4万余人黑压压地聚集在广场上。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鲜艳的红旗迎风飘扬。翻身得解放的穷人们欢天喜地，笑口大开。

革命军领导和首任甘州地委书记以及工人代表、少数民族代表先后上台发言，痛诉反动派的累累罪行，号召老百姓团结起来闹革命，坚决清查反革命坏分子，坚决打倒一切反革命。

大会一致通过向中央人民政权、革命军全体指战员和世界拥护和平大会常务会的致敬电。各族人民向革命军献上绣着“人民之光”、“解放西北、功勋千古”等的红色锦旗。大会还宣判了几个罪恶滔天的反动分子死刑。

大会结束以后，军管会组织了盛大的群众游行。城乡社火队、秧歌队纷纷走上街头，载歌载舞。街道两边，老百姓摩肩接踵，欢呼雀跃。

阿西亚和韩家的太太们显得心事重重。她们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心中充满了迷惘和忧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一朵朵愁云爬满了她们白皙的脸庞

过了几天，军管会干部送来关于韩西功的反革命罪状书。

大太太有了上次与革命军打交道的经历，这次表现得非常有分寸。她客气地送走军管会干部，立刻吩咐韩管家给大家念一下罪状书上写了什么。

韩管家接过罪状书念道：

反革命罪犯韩西功是反革命匪帮的忠实走狗和爪牙，解放前历任马家军匪部营、团、军长等职务，一贯进行反革命活动。

（一）解放前曾在河州等地强行抓兵3次，使28000余回汉青年为反动派当炮灰，造成广大回汉人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二）他为镇压回汉人民的正义反抗，先后残害河州王阿訇、马金魁，夏河青年朱元旦等26名回汉人民。

（三）他在秦州、甘州等地担任团长等职务的时候，借势霸占人民的房屋土地，抓民夫修公馆，敲诈勒索，纵兵抢掠，伤害妇女，使无数回汉人民倾家荡产，流离失所。

大太太听完罪状书吓得浑身乱颤，带着哭腔说道：“这可麻达咧！韩大人有麻达咧！”

几个姨太太跟着大太太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韩管家劝说道：“太太们把心放宽了革命军长官说了，要优待俘虏。韩大人命大福大，不会有麻达的。”

阿西娅心想：韩管家满嘴胡咧咧呢。韩大人从前杀害了那么多的共党，人家现在阿门者会优待他呢？

后来，从外面传来两条对韩西功极其不利的消息：

一、韩西功在关押期间心存侥幸，利用身边的侍从收买革命军的哨兵，企图从监狱逃脱。

二、1950年11月，韩西功被转押到河州分院，接受了数月的教育依然毫无悔改之意，反动思想变本加厉，教唆和组织在押犯马克立木、张奴海和马西木等人发动暴动，计划在1951年的春节假期先杀害看管人员，再抢夺枪支，逃出监所继续与人民为敌。

再后来，从外面传来最后一条关于韩西功的消息：

1951年3月26日，韩西功因为策动反革命暴动罪在河州被执行枪决。

韩家的老老少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韩大人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他们不知道失去了韩大人，一大家子妇女和尕娃该阿门样活下去？下一个被枪决的会不会轮到自己？

阿西娅陪着太太们哭泣流泪。她同情失去亲人的太太们，也在悲叹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

大太太痛定思痛，决定带领家眷们返回平西。她向军管会干部提出要求，但是没有得到批准。她又提出返回积石的要求，得到的回答是要研究一下。

韩家的人别无选择，只得在甘州暂时定居下来。

太太、少爷和小姐们从小生长在富贵人家，不会做工，也不会做生意，坐吃家里积攒下来的老本。不到半年时间，手中的银子花去了一多半。

一天晚上，大太太召集太太们一起商量今后的生活。

大太太说道：“公家说了，现在是新社会，不允许人剥削人。人人都要参加劳动，自力更生。阿西娅、阿依夏和米娜儿现在都是家里的包袱了。瑙的主张是把她们都嫁出去，一则家中人多口杂，弄不好谎话暴露了还要受到共党的惩罚；二则可以减少吃饭的人口，压缩不必要的开支，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

几个姨太太纷纷表态同意。

阿西娅、阿依夏和米娜儿偷听到太太们的谈话，心中难过了大半天。自己整天伺候太太们，对她们忠心耿耿，竟然成了韩家的包袱和累赘。

伤心的泪水涌出她们的眼睛，顺着脸庞流淌下来，打湿了绣着红牡丹的白色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