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 第六卷 扎根 第十四章 小桥大户

医术高明的医生，

难治家人的疾病。

——锡伯族谚语

这一年春天，王天英患上了哮喘病，遇到冷空气或者干活劳累就上气不接下气，非常难受。她先后看过几个中医，也吃了不少偏方药，却不见一点效果。

王天英一向争强好胜，如今对很多事情感到无能为力。她开始思考一些变通的方法。

一天，她与丈夫巩福元商量道：“瑙的身体也不如以前了。家里有6、7个张口吃饭的人。你挣来的那点钱还不够买粮食呢。瑙这两天思谋着，干脆把腊梅送到虎狼窝瑙的兄弟那里，一来让她给舅舅们带尕娃，二来也可以吃上一顿饱饭。”

巩福元听了妻子的话不禁对腊梅的生活有些担心，便说道：“腊梅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一梦中跑到虎狼窝，瑙还放心不下。”

王天英杏眼怒瞪，厉声呵斥道：“都是自己的亲舅舅，有阿门个放心不下的？难道在家里等着饿死吗？”

巩福元无言以对，只能责怪自己没有本事挣钱，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

巩德仁听说孙女要到儿媳妇的娘家做帮工，心里很不乐意，但是，他已经年老体弱，自顾不暇，也没有能力管腊梅的事了。

巩陈氏说话的力度不减当年。她依然逃脱不了衰老的自然规律，前些年就把管家的大权交给王天英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一言九鼎的当家人了。

巩福元在万般无奈下只好硬下心肠，和连朝一起把腊梅送到虎狼窝的舅舅家。

腊梅望着父亲和哥哥下山的背影，忍不住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舅舅毕竟是亲舅舅，对腊梅自然是很好的。但是，男人终究是男人，主要看大面上的事情，没有女人那样心思细密，对生活中发生的许多小事茫然不知。

舅母们则不同，一是女人细心挑剔，总是给腊梅找出许多不足，诸如没有把锅洗干净、抱孩子的手势不对。二是斤斤计较，经常在腊梅的面前数落小姑子王天英的不是。三是私心很重，时常让腊梅吃剩下的冷饭。

她们在丈夫面前对腊梅还不错，倘若舅舅不在家，不是吊脸子就是语带责备，让腊梅的心中充满了憋屈和郁闷。

腊梅的心情一直不好。有时候，她抱着小孩来到村头的小溪边，流着悲伤和委屈的眼泪，向潺潺的溪水诉说心里话，请求小溪给父母捎话快点来自己回家。

一天，邻居尕春兰和腊梅在村口一边照看孩子，一边聊天。

尕春兰说道：“你在县城不好好地坐着，跑到瑙们这个穷山沟干阿门个呢？快叫家里人接你回去吧。”

腊梅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并不说明其中的原委

四舅舅家的孩子只有2岁，蹲在腊梅身边拾地上的树叶。他没有站稳脚跟摔倒在地上。鼻子磕在干硬的地面上，顿时流出两道鲜血。

腊梅见状急忙抱起孩子，掏出一块布巾，和尕春兰一起擦拭孩子脸上的血。

恰好，四舅舅和四舅母从地里干活回来。四舅母听到儿子的哭喊声，又看到他脸上的血迹，不禁怒上心头。她冲上来抢过儿子，随手推了腊梅一把，把毫无防备的腊梅推在老树桩上。

腊梅的前额碰出一个口子，鲜血直流，瞬时染红了半个脸蛋。

四舅舅见状大怒，扬起手扇了四舅母一个耳光。

四舅母捂着脸蛋连哭带喊地跑回家了。

四舅舅和尕春兰找来一团棉花，把棉花烧成灰烬撒在腊梅的伤口上止血。

1948年夏天，腊梅虚岁13岁。她在虎狼窝待了整整4年。舅舅家里的孩子长大了，不再需要她照看了。舅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她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一天，巩福元和连朝来到虎狼窝，说是接腊梅回家。

腊梅看到父亲和哥哥高兴极了，迅速收拾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跟着他们下山了。

腊梅回到阔别4年的家中，发现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妹妹们长大了。她生怕父母再把自己送到别的亲戚家，从早到晚拼命地干活。

一天，腊梅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

突然，她听到有人拍打院门的声音，便放下手里的活，跑出去打开院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当官模样的老爷和3、4个随从。

官老爷一边走进来，一边打量院子，问腊梅道：“尕丫头，巩福元在不在家？”

腊梅还没来得及回答，巩福元闻声掀起帘子伸出脑袋，带着一脸的惊讶，连忙答应道：“在。在。杨大人快请进。出什么大事啦？阿门个惊动您亲自出动了？”

杨大人是碾伯县的回民副县长，负责征兵、赋税等事务。

巩福元殷勤地请杨县长坐下，让腊梅端来热茶，然后惴惴不安地立在杨县长旁边。

杨县长也不着急，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小口茶水咽下去，慢腾腾地说道：“巩福元啊，省政府又下命令征兵了。我思谋着，连朝18周岁了，符合服兵役的条件了。”

巩福元听到这话有点着急，结结巴巴地说道：“杨大人，您知道……瑙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当兵走了，家里头……可阿门个办？万一……求求您再宽容一下吧。”

杨县长不悦地说道：“瑙已经帮你好几年了。今年说什么也躲不过去。瑙要是完成不了征兵任务，人家马司令和韩西功要拿掉瑙的脑袋壳呢。”

巩福元哀求道：“求求您，给瑙们想一想办法吧。”

这时候，王天英双手端着一碟子黄梨，从侧屋款款地走出来。

她笑盈盈地说道：“哎呀，阿门个风把杨县长吹来了？这是瑙去年秋天存在麦子里的黄梨，味道好得很哪。杨县长，请你尝一尝？”

杨县长笑着拿起一个黄梨，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说道：“瑙还有一个法子。你们家抽上两个人到西宁城里给官家当差。这样可以顶上一个兵役。要不，你们就抽上两个人去当差？”

巩福元本来打算一个人也不去，现在听说要抽两个人，急得脑门上渗出汗珠，张着大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天英干脆地回答道：“还是杨县长的主意好！瑙的两个尕娃到平西官家当差，不愁吃，不愁喝。半夜打灯笼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差事啊。”

杨县长如释重负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起身高兴地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瑙来带人。哎，刚才给瑙开门的尕丫头是阿一个？”

王天英赶紧把腊梅从侧屋里叫过来，让她向杨县长问好。

杨县长一边端详着腊梅，一边笑着说道：“这个尕丫头皮肤粉粉的，模样俊俏，性格也温和，要是给瑙们家做儿媳妇就好了。”

腊梅听到这话立刻羞得脸蛋通红，赶紧躲出去。

巩福元说道：“瑙们是平头百姓，哪里敢高攀杨大人啊！”

王天英扯了一下巩福源的衣襟，嗔怪道：“杨县长在说玩笑话呢，你阿门者还当真啊？”

杨县长一行愉快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连朝带着腊梅一起前往县政府报到。他们兄妹二人和其他几个姑娘坐上一辆马车，前往省城平西。

腊梅认为和哥哥一同到平西做工，身边坚强的依靠，因此也怎么不害怕，反而对平西城产生了一丝美好的向往。

马车沿着湟水河边的沙土道向平西奔去，后面扬起了一片烟雾般的尘土。透过弥漫四散的灰尘，故乡在连朝和腊梅的眼中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朦胧了……

到平西之后，连朝被安排到供电公司工作。巩腊梅和同乘一辆马车的张清秀、杨翠莲被带到湟水河畔的小桥，分配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使唤丫头，主要负责照顾家中老人的生活起居。

这户人家的院墙和房屋高大庄重、威风凛凛。大门漆成亮眼的朱红色，显得气势不凡。门柱和门楣上是五颜六色的彩绘。上面悬挂一块漆成天蓝色的长方形大木匾。上面写着两个斗大的黄色大字：

韩府

韩府的主人名叫韩西功，是撒鲁尔人尕勒莽的直系后代。他没有念过一天书，大字不识一个，早年在马家军当厨子，因为烧得一手美味的饭菜，又有奉迎拍马的巧嘴皮，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被马司令相中，在军队中当了一个小头目。

韩西功虽然没有文化，打起仗来却勇猛顽强，对上司忠心耿耿、说一不二，因此一步步地被马司令提升上来，成为他的得力干将。

1931年4月，韩西功率领部队驻防甘州，成为统治当地的草头王。他坐地为王，大肆掠夺和搜刮民财，盗取丰富的文物珍宝，砍伐毁坏祁连山的大片林木。

1937年初，红军西路军征战河西走廊。韩西功的部队作为马家军的主力，对红军实行层层包围，轮番攻击，杀害了难以计数的红军战士。

韩西功撤离甘州前，征调数千辆大车，又抢来成群的牦牛，连续几个月运送在甘州聚敛的财物。

韩西功回到西海以后被剥夺了军权。他虽然不情愿，但是望着大笔的钱财，心里暗暗地骂道：“他奶奶的，反正老子也不吃亏。现在暂时好好休养一下。”

韩西功想起“狡兔三窟”的故事，把自己的财物一分为二，在平西藏匿一些，随身携带一些，然后回到积石城隐居。

1948年6月，韩西功时来运转，再一次得到马司令的器重。韬光养晦多年的他带领大小姨太太兴高采烈地重回西海的政治权力中心平西。他命下人挖出当年藏匿的钱财，在城外湟水河畔的小桥盖起一座宏大的宅院，对外展示自己仍然在颐养天年，实际上静观局势变化，打算择机大展宏图。

巩腊梅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韩府，开启了新的人生之路。

韩西功让下人从礼拜寺请来阿訇专门给巩腊梅、张清秀、杨翠莲等人念经，使她们皈依宗教，还给每人取了一个穆斯林的名字。从此以后，巩腊梅叫做阿西娅，张清秀叫做阿依夏，杨翠莲叫做米娜尔。

阿西娅以前在碾伯听说韩西功杀人如麻，如今看到本人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韩西功看上去大约50来岁，长着高大的个头。头上戴着一顶黑边红丝绒圆帽。白皙的脸庞上长着慈眉善目。脸上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身上穿着白色丝绸长袍和黑色锦缎坎肩。

在阿西娅的眼里，韩西功除了身上的衣服高档一些，其他方面几乎和大街上的老阿爷一模一样，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杀了很多人的刽子手。

韩西功的正妻是一位撒鲁尔妇女。她为丈夫生了两男两女。其中的一个儿子娶了马司令的女儿。

韩西功还娶了几个汉民、回民和藏民的姨太太。姨太太们带着自己生养的儿女，分别住在相对独立的套院里。

一次，韩府的电灯不亮了。那时候，电灯在大西北还是稀罕之物，没有几家能够用上。一般人也不会处理电的问题。于是，管家派遣家丁到供电公司请专业工人修理。

供电公司的经理知道巩连朝的妹妹在韩府做工，顺水做人情，指派他到韩府干活。

阿西娅突然见到哥哥到来，心中欢喜得不得了。她在给他倒茶的时候偷偷地多放了一块冰糖，让他好好地享受一下。

在干活的空隙，巩连朝低声问妹妹道：“你在这里干得阿门样？”

阿西娅悄悄地回答道：“好着哩。”

巩连朝嘱咐道：“做事情要有眼色，手脚麻溜一些。”

阿西娅点了点头，端着茶盘出去了。

米娜尔正在伙房中擦洗茶杯，看到阿西娅走进来，忍不住赞美道：“阿西娅，你的阿哥个子高挑，皮肤也白晃晃的，英俊得很哪！”

阿西娅笑着说道：“瑙们家的人都是高个子、白皮肤。”

米娜尔压低嗓门问道：“你阿哥说好媳妇没有？”

阿西娅回答道：“瑙阿妈早就给他说好了。”

米娜尔好奇地问道：“阿一个家的？”

阿西娅回答道：“北关邓家的尕丫头。”

米娜尔吐了一下舌头，遗憾地说道：“真是便宜邓家了。”

阿西娅问道：“阿门者便宜邓家了？”

米娜尔笑着说道：“邓家整天盼尕娃、想尕娃，到底没有生下一个尕娃，倒是生了一大帮丫头。丫头一个比一个厉害！”

阿西娅听了这话不禁陷入沉思：瑙们巩家的男人一个比一个老实，媳妇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呢？

这时候，家丁在院子里喊道：“阿西娅，你的阿哥要走了。”

阿西娅急忙跑出伙房，目送着巩连朝走出韩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