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妖道洗白路 第九章 所谓家人

江鹤唳轻轻咳嗽两声，自己先跨进客栈大门，陈秋旭紧随其后，拽着他的袖子跟着进去了。

纪离笙却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散步似的提起葫芦给自己灌着醉花阴。

“萧默……这药效……”江鹤唳听见纪离笙咕嘟咕嘟仰着脖子灌酒的声音，不禁开口道，“依本座之见，你回头还是叫济怀改个方子。”

齐仲民的法子虽好，却到底也是百年前的产物了。这才喝了不少，怎么又撑不住了呢？若非他那个葫芦内有乾坤，只怕在身边带个缸都不顶用。

谁不知杏林春手齐仲民是个医痴，这百年光景对纪离笙病情的研究不可能没半点进展。

济怀是云巅八杰中最小的那一个，却也是最不可或缺的那一个，正是有他变态般的医术做支撑，他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萧默居士纪离笙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把葫芦系回腰间，一甩拂尘跨过门槛，“行了别在这婆婆妈妈的了，走，进去谈判。”

江鹤唳叹了一声，腰间寒光一闪，风声瞬时而出，肃杀的剑气和冷寂的仙力席卷客栈每一个角落。

先兵，才更好礼。这样才能让对方冷静下来好好听他说话不是？

江鹤唳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没有刻意放出威压，然他修为着实太高，便是如此也不是那些区区鬼物所能抵挡的。

血色浓雾冲天而起，其中怨气却在江鹤唳的强势威压下渐渐平和下来。血雾分做多缕，客栈里顿时“人头攒动”。

这不是一只鬼物，而是众多怨憎的集合。

女子占了绝大多数，这其中又以十一二岁的孩童居多。

年龄小的甚至不足八岁，像根瘦瘦小小的豆芽菜一样缩在墙角，怯怯地望着江鹤唳。

而那些稍大些的魂灵，本该是眼窝的地方却只有黑漆漆的空洞，看不见半点神采。

江鹤唳沉默了，这就是玄门上报给他的所谓“太平盛世”，这就是他们云巅英杰会所追求的“安居乐业”。

沉默慢慢在空气里蔓延，有的亡灵冷眼相待，有的则瑟瑟发抖。

竟没有一个，主动来向他寻求救赎，没有一个，找他讨一个解脱。

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你是人类的道君，你是修士的君上，你是天下第一道宗的宗主，你，降妖除魔。

而我们，只是那挤在你对立面遥遥相望，隔岸幽幽叹息的可怜的可悲的可恨的亡灵。

你庇佑苍生，却无论如何也不该轮到我们这般微不足道的已经死去的魂灵。

道长如果不抓鬼，那还能称作道长吗？

江鹤唳太过沉重的威压，早已经将他们拼死一搏的勇气击垮，唯剩一愿，等死罢了。

风声在江鹤唳身周盘旋，审判的利刃悬在头顶迟迟没有落下。

良久后，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双臂环抱着婴儿，终于下定决心颤抖着走到江鹤唳面前，缓缓低头垂眸，屈膝跪下。

江鹤唳没有阻拦，他受了她的礼，就代表接受她的委托，他近乎飞絮宛若汀泉一样的嗓音，温柔地像是兄长关切爱护般的目光给了姑娘极大的鼓舞。

“起来罢”，江鹤唳分出一道仙力扶起姑娘，柔和道，“我会与你做主。”

“君上……”，女子不敢抬头，站起身来耷拉着脑袋，极小声道，“那些人…不是我们杀的……”

“道君明鉴！”，出言的是一个二十上下弱冠之年的男子，他愤慨地走到女子身边，与之对视一眼，便也收敛了气势低头讷讷道，“他们是死于自己的贪欲。”

余下亡灵一并垂头，麻木的神情似有一丝松动。江鹤唳此人确与旁的修士不同，竟也会问他们这样的秽物是否有什么冤情。

难道不应该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只要是鬼怪便要干脆利落一剑斩之而后快吗？

江鹤唳不一样，在他的眼里，只要有神智能交流，就该是受他庇佑的。

天行有常，万物生灵存在即是合理，他承天道意志泽被众生，自是不会有偏颇。

“怎么个自食恶果法？”江鹤唳将一只手搁于褐红桌面，屈指轻轻敲了敲，很简单的动作，也并没有什么实际含义，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怒自威，他轻笑，“总不会是自己倒霉，遭了天打雷劈。”

众亡灵相视片刻，身形渐渐虚化，又变作漫天血雾，这雾气由血色逐渐转为奶汤般浓郁的纯白，空灵的嗓音在其中若隐若现，却是道，“君上不若自行体会一番。”

江鹤唳嗤笑一声，这说得客气，不就是想看看合他们之力究竟能不能奈何自己，若能自是不必多说，不能……

不能也有个求他宽恕不要降罪的理由嘛，只是让他“切身体会”不是？

浓雾散去，面前的场景已经变了，这不是徐家镇的客栈，是苍梧山上经年不变的金黄。

漫山花溪，仙鹤齐飞，半透明的彩蝶穿过他的身躯，霎时又出现在梧桐树边。

江鹤唳不由怔神，他顺着彩蝶飞来的方向，看到了那个温文尔雅的人。

“雁行”，少年比他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副兄长的口气，他冲着他招招手，“你来。”

江鹤唳愣神片刻，忽然想起来今日该是老宗主讲道的日子。

“发什么呆呢？”景云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等他看过来便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为兄这法术可美？”

自然是美不胜收，他的雪仰师兄最是擅长变出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哄他开心。

犹是当年，他初来乍到，总是一个人默默修行，独自在竹林里练剑，然后在日暮倚修竹之时，一言不发走回落棠小苑。

景云升是宗主之子，跟着老宗主住在长清筑里，宗主门人弟子多，他尚还有人与之交谈，偌大的落棠小苑就只有江鹤唳孑然一身与竹窗灯影相伴。

他是天道在人间的使者，谁敢主动与他为友呢？

景云升敢。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江鹤唳的身世，他见江鹤唳总是落寞孤寂，便于一个午后主动寻他谈心。

“雁行可知世上温情是何等滋味？”明明比他只大了一点点，却跟个小大人似的拍拍他肩膀，熟稔得似乎他们是什么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不知。”江鹤唳拎着剑，轻轻皱眉，目光穿过少年却没有落点，好似目空一切的神情衬得他冷漠而不近人情。

其实不是的，他只是没有怎么尝过人间烟火，所以不懂得如何回应罢了。

“没关系，往后你就慢慢知晓了”，景云升指尖绽出五彩斑斓的烟花，映在江鹤唳黑亮的眼眸中，这寒冰就已化了三分，“那便从亲情开始学起罢，往后我就是你的兄长，我爹就是你爹，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家人…吗……

少年的目光太过赤诚，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他们常常一同进学，几乎是形影不离。

老宗主总是斥他不务正业，他却只是一笑而过，依旧锲而不舍地捣鼓他的幻术。

“雁行，你万不可学你师兄”，有一日，老宗主负手而立，一边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一边摇头，“如此不求上进。”

散学后，江鹤唳便安慰他，想与他宽心，“师兄，你是未来的宗主，雁行会尽心尽力辅佐你的。”

景云升耸耸肩，笑道，“好啊，你负责大权在握，我负责变戏法喝彩。”

“师兄……”

景云升笑容凝固下来，冷冷道，“说什么辅佐，不过也是觉得我撑不起门面！你当为兄真是个愚人，听不懂你言下之意？！”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明白，幻术不是只能用来逗弄人的把戏！”

那天之后，那个谦和有礼的少年好像就消失了，江鹤唳很内疚，想寻景云升道歉，可他的雪仰师兄再也不与他同行。

直到老宗主因故人临终所托，收下了第三个亲传弟子，他们的小师妹花慕如。

花慕如生性顽皮，双亲早亡却没有影响她与生俱来的乐观，她很快与门人们打成一片，又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她两个师兄闹矛盾的事情。

小小的姑娘两个大眼睛转呀转，下定决心要她两个师兄重归于好。

小姑娘是驭兽师，住所济鹤居离长清筑和落棠小苑都很远，可她每日往两头跑，乐此不疲。

“江师兄，陪我去找大师兄玩吧！我想去看看长清筑里是不是真的有玄鸟！”跟江鹤唳和景云升都混熟后，花慕如就开始了她的“撮合大计”。

江鹤唳自是不会拒绝，他又何尝不知他师妹的心思呢。

在找了诸多类似理由之后，江鹤唳和景云升之间的冷战终于结束了。

今天，就是冷战结束之后二人第一次一同进学，江鹤唳看着彩蝶缓缓消散，对景云升回以微笑，由衷赞美道，“嗯，很美，是那种超脱凡俗意义的美。”

远处花慕如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头上身上落满了不知哪里沾来的洁白的海棠花瓣。

“慕如…”，江鹤唳无奈扶额，这事真是屡见不鲜他都有点麻木了，“你又对我苑里的树做了什么？”

花慕如吐了吐舌头，恰好风过，彼时正当少年。

只是当年。

江鹤唳轻轻叹息，挥手驱散面前其乐融融的场景。他很清楚，景云升早就已经死了，面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当年痛楚深埋心底，时时提醒着他担起一宗之主的责任。

犹记那年，景云升拖着残废的身躯，步履蹒跚走在下山的路上，回头对他嘱托道，“照顾好师妹，照顾好苍梧，等为兄回来。”

他只答了一字，“好”。然后他道，“保重…兄长……”

这一次他唤的是“兄长”，就在老宗主跟他师兄断绝关系后，他唤了他“兄长”。

兄长，你的家人，还有师妹，还有我，所以你一定要回来，这里是你的家。

景云升不置可否，他只是慢吞吞地下着台阶，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雁行，你知不知道……”他忽然回头，却欲言又止，径直下山去了。

江鹤唳到底没能知道他师兄最后要说的是什么，数月后他师兄被门人抬上山，却只是一具干瘪冰冷的尸首。

那是他一生之痛。

幻境崩塌，迷雾却没有消散，天崩地裂过后，他所在的位置仍然是苍梧。

只不过，那时他已为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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